师徒促膝，小院对坐。时间似乎凝结在这一刻。

    冯玄眼望太虚，语气低沉，纵然他修道有成，道心巩固，更有修真圆满的大威能，可一旦启封那久埋心底的秘密，心绪还是紊乱起伏。

    他竭力舒缓心情，娓娓道尽那些不堪回首的修仙往事。

    似乎他对面坐着的，根本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而是他的那些道友——

    青冥、乌真子、李鬼手、横练十三燕……

    几百年前，冯玄四处游历，他修道奇快，道行颇深，为了求得炼丹、炼器的天地瑰宝，他踏遍人迹难至的峻山险水。

    一日，他来到金渊国北部黑冥山的一处深涧，深涧尽头是一个幽谷，这幽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涧，冯玄暗叫一声“好去处”，他缓步走入谷内，只见幽谷上空，瑞气氤氲，云霞蒸腾，幽谷深处，四季的花朵不知时节，竞相怒放，冯玄凝神一看，那乃是阵法造成的时空重叠，他小心破开禁制，一个洞府，募然就在眼前。

    “乃是不凡之地”，冯玄暗喜。

    洞府以巨石为门，以藤蔓为锁，石门两侧，有楹联一副，左侧是“道心日月鉴”，右侧是“仙情天地凝”。石门之上，没有横批，只有“古禁仙洞”四个字。

    冯玄当然好奇，就坐地施法，焚符念咒，误打误撞之间，竟然也就闯入了这个神仙洞府，

    有禁制，当然就是禁忌之地，冯玄小心翼翼。

    一边行进，一边凝神察看，同时也一口真气提在胸间，防止有什么猝起不意。

    从洞府的入口走入，是一条幽深的甬道，蜿蜒延伸，甬道里石乳林立，郁湿之气，忽聚忽散，水滴石穿，声如抚弦。

    甬道深处似乎有光，他辗转过去，徐行六七丈，忽然，在藤蔓掩映的地方，有一个不易发现的出口。

    冯玄拨开藤蔓，别有洞天。

    只见一片开阔的地带，敞然一亮，处处阳光明媚，奇花送香，瑞草迎风，草地边，一条蜿蜒的溪流，延伸到远处，溪水淙淙，锦鲤欢跃，水花腾溅。

    这洞天福地，端的是绝佳的风景胜地！

    冯玄嘘了一口气。

    忽然，洞府深处，隐约有轻微的动静。

    一批道髻高结，飘然若仙的修仙者，谈吐不凡，径直向冯玄走了过来。

    邂逅修仙高人，冯玄又惊又喜，他连忙躬身，深施一礼，为自己的唐突致歉，但既然来到这修仙宝地，他如何还肯离开，于是辗转心思，婉吐心意，希望留驻下来，于修仙之途上共同研习切磋。

    “原来还是同道？”修仙者听冯玄一番动人解释，都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却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这些修仙高人，本来也都是散修，无门无派，随缘聚散，偶遇与此。那洞府门前的禁制，也是古禁，并非他们作法使然。

    冯玄留了下来，一晃就是两百来年。

    这两百年里，他善结人缘，与洞府内的道友早已融洽无间，结下深深的情谊。

    当时，洞府里有数十个散修，有的已经修炼数百年，闭一次关，都要几十年、上百年，除去“渡劫”失败死掉的一小半，其他散修早已“渡劫”功成，进入“仙箓”。

    “仙箓？是什么?”铁心不解。

    “修仙，看似神秘，其实就是修炼能量体而已，凡人、魔兽皆可修仙，但魔兽一般入魔教，修魔道，虽说也能修炼出强横的能量体，但仙界却不准他们升入高层空间。”

    顿了顿，冯玄深吸一口气，又道：“凡人修真，一旦渡劫成功，藉着渡劫时的能量外泄，仙界能够通过连接两界的时空通道感应到渡劫者的气息，并记录在里，等两界之间的时空乱流潮弱之时，两界通道就会敞开，修仙者就会飞升，而修魔者，因为身上的魔道气息，即便强行进入‘两界通道’，在仙界的入口处，也会惨遭剿杀。”

    “师傅，这是为了什么呢？”铁心仰起小脸，问道。

    “为了什么，为了堵塞修魔入仙的邪路……”

    “那，魔教难道不可以自行打开一条两界通道”？”铁心好奇，小心地探问着。

    “上下两界，其实就是两重稳定的时空，中间的过渡地带，乃是时空乱流或曰时空漩涡，形成‘时空罡风’，一旦陷入时空乱流，遭遇‘时空罡风’，即便修到第九重‘大无量体’境界，也会身死道消，化为虚无。”

    “传说，这两界通道乃是亘古至今的一个大阵，是远古始尊以无穷的能量打通，但两界通道在初期并不稳定，始尊的弟子在通道中穿梭两界，也曾遭遇时空乱流的绞杀。

    后来，始尊熔化了这个星球上的第一把剑，亦即他以时空能量锻造出来的佩剑，宙心剑，重新铸成一个叫做‘时空仙梭’的东西，由于始尊曾用这把剑斩妖除魔无数，又在回炉炼制时融入了其他灵器，这些灵器的器灵相互厮杀，都想占据本体，导致‘时空仙梭’凶煞无比，一出炉就是天生的大杀器。

    “……始尊炼成此物之后，也险遭反噬，他把这‘时空仙梭’置于两界通道大阵的阵眼处，因为时空仙梭天生乃是时空能量炼制，所以天然具有与时空乱流抗衡的神力，但即便如此，也只在时空乱流最为潮弱时，时空通道才最稳定，所以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条两界通道。”

    “自从十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之后，时空仙梭就不知所踪，但那神物也非常了得，虽然本体没了踪影，但凭借遗留下来的磅礴浩荡的气息，就支撑了时空通道继续开启至今。”

    冯玄缓缓说道，因为吃力，脸腮现出异样的潮红，但他接着原来的话题，缓缓道：“造化弄人啊，三、五十载匆匆而过，传说中的‘时空通道’却未曾开启，而这些修仙巨擘，像横练十三燕等人，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人死道消，至于修炼的元婴体，也自行逃逸了……”

    “师傅，人修炼出来的元婴，还会逃逸？修者渡劫成功之后，又为什么会死掉？”铁心看了看师傅的气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冯玄略微点了点头，道：“你问的好。修真的第五重为“化婴境”，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婴体阶”，即金丹开始化婴，有婴儿模样，谓之“婴体”，二是“婴识阶”，即金丹开始意识萌动，但尚未有灵，三是“婴神阶”，是金丹化婴之后，丹婴产生自我意识，具有十足的灵性，也就有逃逸、自保、自爆甚至能够脱离本体自行修炼的诸般神通。

    “修者自小先炼真气，后结金丹，金丹再修元婴，之后再炼神还虚……。一旦修者晋入第五重‘化婴境’的第三阶‘婴神阶’，元婴就会共享人体来自母腹的先天真气，并逐渐产生灵性，这灵性便是元婴的灵魂，一旦发生不测，元婴就会趋利避害，弃主逃逸……”

    冯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禁喘息起来。

    “平时，元婴的魂力受到元婴主人的灵魂力的驾驭，处于沉睡休眠状态，一旦修者身死道消，元婴失去主人精神力的驾驭，元婴的灵性就被激活，自行跑掉……”

    “至于渡劫之后还会死掉，这个不难理解，修者晋入第九重大无量体境界之后，自身的能量度和凡界的能量度，根本不是一个层次，此时必须飞升跃迁到适合他的能量层次中去；否则，在凡界滞留过久，自身的能量就会散逸，造成境界倒退，而境界一旦倒退就会令人极速衰老，人不死也就难了。”冯玄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

    “为什么境界一旦倒退，人就极速衰老？”

    “因为修真本是逆天之举，要逆就只能逆到底，无法中途折返……”

    升仙无途，入地有路——当时冯玄的道友有小部分死在了渡劫失败上，又有一大半死在了渡劫成功之后，剩下的道友，还有不足十个，都陷入了一片悲情的绝望中，开始将仙途视为畏途，终归要死的念头侵占了原本纯净的道心，有的道友开始颓废，甚至在洞府里大肆豪饮。

    “花间卧残酒，浓霜侵道心”，一个个借酒遣怀，只求寄托空虚，了却残年。

    偏偏只有冯玄不信邪！

    冯玄料想，并不是时空通道不开，而是自身未成，那些作古的巨头，为了速成修仙大业，肯定是误服丹药，误练邪法，误入歧途，简言之，就是根本未入修仙大道，才人亡功消。

    这番假说，并没有支撑起那些幸存道友的信念，他们对于冯玄的狂论，除了叹息，就是摇头。

    的确，他们对亡故的道友太熟悉不过了，几百年如一日的相互研习、彼此观摩，已经让他们的修仙路径严重同化，一个人的命运，可以折射群体。

    “师傅，那后来怎样了呢？”

    小天心听到这里，打断了师傅的回忆，急切地插话问道。

    “别着急，待我慢慢地讲与你听”，冯玄看了看西斜的日头，又陷入沉思。

    ……

    一日，神仙府楸枰斋，道友下棋消遣的处所。

    冯玄与道友之一，黑白子，前几日未分胜负，约好今日再战。为了讨个宁静，冯玄把楸枰斋下了禁制。

    冯玄执黑先行，望定棋盘，凝神聚思，徐徐落子。

    “冯玄，你这个老鬼让我好找！我半日内腾驾云雾，寻遍了群山，到处都不见你的仙影，原来你下了禁制，躲在这里消遣，哈哈，雅兴不小，雅兴不小哇。”

    洞室的门被打开，一个老者，咋咋呼呼，手舞足蹈闯了进来，俨然调皮孩子的心性。

    这是冯玄的莫逆之交，青冥，绰号‘老鬼’，神仙洞府里，就属冯玄与他最为交好。

    青冥一身青布道袍打扮，白发如雪，眉心有一颗小痣，面色红润和善，他熟悉冯玄的禁制，随意打开进来。

    “呵呵，下棋不如打赌，打赌过瘾，打赌过瘾，老伙计，跟我赌一把，赌一把吧，啊？”

    走到冯玄身边，青冥拽了拽冯玄，趁他不备，还偷了一颗棋子，揣在怀里。

    “赌什么？还是那个陈年旧赌，赌你这只老鬼最终是上天还是入地？”

    “哈哈哈”。

    二人抚掌大笑。冯玄与青冥见面就哏，以此为乐。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毫光一闪，另一位道友，寂谷子便出现在楸枰斋里，“就赌何日升仙吧，老顽童，到时候，你可要提前摆酒庆贺啊。”

    寂谷子开起了玩笑。

    楸枰斋外，其他几位道友，有的闭关刚刚结束，也闻声赶来，凑起了热闹。

    “嗨，咱们“渡劫”功成的，还剩九个吧？如果借他冯大仙吉言，咱们九个仙道终成，那，算冯大仙赢！”青冥道。

    “如若他日我等仍不免寿尽身死，嘿，那他就输喽，那时节，须有劳他手，替我们收敛骸骨，还有啊，还要劳他奔往各地，把咱们的骸骨洒在各自家乡的泥土里，你们说，好不好？”

    青冥转向各位，央求其他道友开口，为赌局“助兴”。

    那些道友，虽然还常在各自的密室修炼，但多年来升仙无望，早已经浑浑噩噩，心里麻木，今日忽闻“尸骨还乡”的赌局，勾起了无限往事，个个脸色难看无比，竟无一人回答。

    哪个修仙者的心底，没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亏欠，太多的不甘与眷恋？

    少小离家老未归，一生痴迷仙境，究竟所为何事？

    那颗曾经高傲的不尘之心，几百年来，如今暮年将至，须发皆白！

    先前自家的茅草屋，如今早该化作一片荒冢了吧？那里头，埋的可是曾经守着灯花，痴心等你的如花美眷么？

    “好说，好说，看来啊，你的老骨头，早就想念桑梓地了嘛。”

    见众人陷入一片沉默，冯玄只好调侃气氛，应允下来，双方击掌为约。

    青冥是洞府里响当当的人物，一千三百岁的高龄，功力深不可测，冯玄虽然嘴上认可了这个赌约，但心底认为，凭青冥的功底与仙蕴，升仙仍是指日可待！

    一晃眼，又是一百多年，光阴如电，匆匆来去。

    乌真子、吴鬼手、寂谷子、鬼道老三、玄法大师、钱无为、巫山长老、苍松、大春法师、横练十三燕……

    修仙巨擘，一一亡故。

    随着烧化尸身的火光一一熄灭，整个神仙洞府，恍然化作幽冥地府

    ……

    “师傅，你哪位好朋友，青冥呢？”天心听到这里，他急切地想知道师傅的那位好友的最后情况。

    “青冥，我的老友，……，最后一个，他是最后一个死的。”冯玄沉吟片刻，低低自语。

    “老友感觉到大限将至，将他毕生修来的真气，尽数输送给了我，在气绝之前，他还摸索出一样东西赠与我，那是他唯有的一颗九转保命丸，青冥说，他经脉寸断，苟延生命也无意义，不打算白费了，让我再试试吧。毕竟，我是当年的最后一个留守……”

    提起往昔，无限伤心事！

    冯玄说不下去了，慢慢闭上眼睛。

    青冥死后，整个洞府只剩下冯玄孤身一人，他收拾好一切，临末了，他凄凉的站在轰然关闭的石门前，一个人发呆，可怜竟不知何去何从。

    天心见冯玄闭上眼睛，又转过头去，似乎不愿再提起那段往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冯玄喘息粗重，他抖抖索索地走进内屋，拿出一颗丹药，鹌鹑蛋大小，通体光华流动，瑞气腾腾，天心也识货，一眼就看出那是极品的丹药。

    “咕噜。”

    冯玄将那颗九转保命丸吞服，闭上双目，缓缓调息。

    指缝漏沙，日影西斜。

    一阵山风漫过山林。

    天心走进内屋，取出一件稍厚的道袍，轻轻地披在师傅的身上。

    许久许久，喘息之声传来，天心调转头，只见师傅双目微张，抬头看向天心，眼里异芒闪动，脸上抽搐不停，似乎惦记起及其重要的事情。

    “事不宜迟，我的修仙大业！你，你要继承！否则，为师死不瞑目！”

    冯玄极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修仙生涯，调息之后，脸色好转，但竟发起痴来，一时间语无伦次。

    天心偷眼看着师傅那略带狰狞的面孔，一阵阵的心痛，。

    “难难难……明月之珠，河蚌之病，人间修仙，荆棘丛丛，生死血泪，弦断谁听，得失总结，仙道乃生”。

    “你认真记着！”

    冯玄看向铁心，双眼闪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严厉。

    “修仙有法，但无定法，纵观世间凡修界，法门多多，却万法归一，共计九重境界：炼体境、炼气境、胎息境、金丹境、化婴境、神虚境、小无量境、大无量境、渡劫境……”

    “共九重境界……”铁心神色庄重，用心记着，不过他也知道，师傅今天只是教授了一点皮毛。

    修仙九重天，但冯玄只浅浅地讲了“炼体境”、“炼气境”这前两重境界。

    他不想填鸭似的一次灌输太多，否则，和丹药当饭吃是一个道理，最终都是适得其反。

    讲授结束，冯玄的眉头却紧蹙起来，“宝宝服食丹药，该是时候了？”他思忖着。

    冯玄是炼丹高手，当年神仙洞府里，寂谷子死后，遗有一鼎，大若铁匠的熔炉，方圆三尺有余，当年冯玄便借助此鼎，炼化了不少灵材神物，送给其他道友服食。

    冯玄知道，修习仙道，越早越好，幼年期的纯净身心，是灌输仙道和服食丹药的最佳时机。

    但童蒙期服食丹药，会走向两极。

    一极，是顺利消解掉丹药之力，化药为气，强塑体质，最终改善根骨，于修仙一途上走的更远。

    一极，是丹药内结，浓郁不开，形成‘药力内滞’现象，伤身损神，最终激发身体过早产生应激因素，身高与体重就永远停滞在童年期，形成侏症。

    冯玄正在打坐，他盘腿而坐，双手掌心向上，置于膝处。

    想到天心服食丹药可能后果，他的指尖抖了一抖。

    但他缓缓下定了某种决心。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一阵猛风刮过，庭院里灰尘弥漫，似乎有异乱的天象发生。

    …………………

    师徒肃然端坐在庭院里，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

    天幕之上，残月渐渐消隐。

    铁心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突然，他胸口一闷，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血中带污。

    冯玄端坐在天心身后，纹丝不动，掌心贴着铁心的后背，一股股真元缓缓输入。

    看见铁心吐血，冯玄眉尖耸了一耸，仍旧面无表情，如坐化了一般，岿然不动。

    阴沉的夜空，缓缓转为一片水样的澄蓝，四周逐渐清晰起来，又是一天到来，晨曦的光辉沐浴着林间，远处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一夜，对于铁心来说，似乎是那么的漫长。

    冯玄已经收功，铁心缓缓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他感觉浑身都有一股异样的气息涌动，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楚。

    他看向冯玄，那盘坐的老身，在铁心站立的身影下，竟然显得那么佝偻瘦小。

    “此刻，晨气正浓，万物初动，正是吐纳之时，我传授你筋脉行气的心法……”。师傅并没有启唇，但一股低沉浑厚的音力，悠悠传到天心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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