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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嘉荣飞快地抬起头看着进门的人,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方茂和顾景行是同一批报名到美国交流的,交流时间至少六个月,但却没有设上限,因此也有不习惯国外生活的学生选择交流一学期后回到原来的学校。只见方茂仍然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道:“我回来啦,找嘉荣老师盖章……要是再不回来,你们是不是都快想死我了?”
一个女生笑骂道:“方小受你死远点儿!我们想的是你的班长大人!”
听到“班长”两个字,何嘉荣立刻摒住了呼吸。
只听方茂嬉皮笑脸道:“班长大人已经在美帝国主义跟我私定终身,你们想也没用了。”
何嘉荣只觉得心脏狠狠一坠,但仍搞不清楚方茂是认真还是调笑,便脱口而出道:“顾景行回来了吗?”
听到他的问话方茂才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脸上仍然是嬉笑着的表情,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却让他觉得冷冰冰的,唇角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讥笑。
“他回没回来……老师你怎么不自己问他呢?”
何嘉荣只觉得空调的冷风吹得后脖颈一片冰凉,汗毛根根倒竖,一时竟完全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了。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走廊里一阵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高跟鞋脚步声渐渐接近,门在简单几下敲门声中再次被推开。
“何哥!”
何嘉荣连忙起身朝着门口望去,只见系办的老师齐敏秋气喘吁吁地握着门把手,衬衫领子歪着,脸上涨得通红,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都乱了。走廊里一个女人大声的叫喊仍在回荡着,因为方言的口音太重,一时也听不出是在嚷些什么,只能听出每一句话里都夹带着的脏字。
“怎么回事儿?”何嘉荣急切地问道。
“何哥,你能不能过来帮我处理一下?”齐老师连有学生在场也顾不上,哭丧着脸道:“孙晴波的家长刚刚对我又抓又打,非说我们弄丢了他家的女儿!”
第三十章 狼狈
孙晴波是何嘉荣班里的学生,她失联的事情齐老师虽然有所耳闻,但主要都是由何嘉荣经手处理的。想必是因为齐老师想要解释又说不出其中的详细缘由,就无端端的成了人家的出气筒。
两人说话的工夫走廊里中年妇女的气势汹汹叫骂声已经渐渐逼近,何嘉荣向后踢开椅子便朝着门口走去,将齐老师护在身后,把那妇女拉进导办的办公室:“来来来,您进来说,别影响我们学生上课。”
那妇女看起来已经有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精瘦,方方的脸盘上一层又黑又皱的油皮,穿着件墨蓝色碎花的衣服,短短的小卷发带着劣质染发剂掉色之后的枯黄。薄薄的嘴唇里本来一刻不停地大声叨叨着什么,一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老师忽然出现,禁不住愣了一下,但很快地反应过来,膀子一甩指着何嘉荣的脸喊道:“你别跟我拉拉扯扯的!你们学校自己干出的事儿还怕人听见吗?”
何嘉荣仗着力气大,已经一把将她拉进屋里关上了门,冲着齐老师使了个眼色。几个女孩子和方茂也一起被关在了办公室里,齐老师虽然已经吓得慌了,但趁着妇女的注意力集中在何嘉荣那边,连忙将几名学生送出了门外。几个女孩一脸惊恐地频频回头,方茂似乎想留下来,也被齐老师推了出去。
何嘉荣指着沙发道:“您别激动,先坐下。您是孙晴波的什么人?”
妇女毫不理会,在办公室里指手划脚地嚷道:“你管我是什么人,我是孩子的家长!我们把孩子送到你们学校来,你们不但不好好关心爱护,反倒把孩子给我弄丢了,你是她老师吗?像你这种老师就该趁早下岗!”
何嘉荣跟孙晴波的父母通过无数次的电话,声音都已经听得熟了,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必定不是孙晴波的母亲。孙晴波暑假在家的时候也不知道跟父母发生了怎样的争执才会出走,父母虽然支支吾吾不肯承认,但毕竟心里发虚,听说孩子找到了便没再继续追究,后来通话时孩子的母亲也表示孩子和家里联系了。眼前这位一定是他们家里哪位亲戚,听了孩子父母的一面之词,恶意跑到学校来闹事的。
何嘉荣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孩子现在在上海,已经和班里的同学联系过了,同学都在劝她回来上学,学校也在努力给她继续学习的机会。孩子的父母也和我都通过很多次电话,表示孩子已经和他们联系过了,现在很安全。请问您是孩子的什么人,孩子‘丢了’这种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妇女见他面色沉静,反而更加激动了:“我是她阿姨!她一个学生不好好在学校上课,她爸爸也联系不上,不是丢了是什么?现在我们找不着她,你们学校就得负责,不然我就打市长热线告你们!”
妇女叫嚷时唾沫横飞,手臂险些挥到他脸上,何嘉荣忍耐许久的脾气几乎立刻就爆发出来了。这女人嘴上说着“阿姨”,又不提孩子母亲只提“她爸爸”,身份已经可想而知。这次必定是抱着讹钱的心思来闹事,内心里对孩子不但没有一丝关心,反而极有可能是孩子出走的导火索。
“您说话也要负责任,什么叫丢了?孩子在上海好好的和她妈妈联系过了,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凭什么来这里闹事?”
妇女见何嘉荣三番两次提出身份的事情来压自己,不由得气急败坏地上前一步,抓着何嘉荣的领子便朝他脸上抽过去。何嘉荣一时没防备,脸上狠狠挨了一下,只觉得女人锋利的指甲狠狠划在脸上,嘴唇在牙齿上撞得发麻,嘴里满是铁锈味儿,耳朵里嗡嗡作响。齐老师尖叫一声扑过来扯住她的一条胳膊,妇女挥舞着另一只手又要打,快要挨到何嘉荣脸上的瞬间,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
那女人口里不断骂着脏话,但力气完全不是何嘉荣的对手,黑瘦的胳膊不断挣动着也挣脱不开,便拼命一甩,将齐老师推得一个踉跄。何嘉荣赶紧将她另一只手腕也捏住,往侧里上前一步,脚下一扫,便将那女人死死按在了沙发里。
妇女身体受制,便上脚往何嘉荣的裤子上狠狠踹出几个灰白的大脚印,嘴里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来人啊!老师非礼我了,快来看看老师打人啊!”
只听门口一声巨响,何嘉荣费力地回头一看,见是刚刚离开的方茂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方茂像个头目似的站在最前方,气定神闲地笑着,拿着手机朝他晃了晃。
那妇女见了警察依旧口不饶人,一口咬定何嘉荣跟她动了手,直嚷嚷着要学校赔钱。何嘉荣办公室里虽然没监控,但脸上的伤和裤子上的脚印清清楚楚,擦也没擦,大大方方地晾着要随妇女去警察局,看看谁该赔给谁。齐老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一行人刚刚走出楼门,便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过来,好像没料到会撞见这么多人似的急忙慢下脚步,但还是险些与他撞上。何嘉荣稳了稳脚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却都不禁愣住了。
来人高高的个子,头发理得短短的,热腾腾的汗珠从发间不断流下来。大概因为刚刚跑得太快的缘故而气喘吁吁的,眼睛又圆又亮,眼神里满满的忧虑一闪而过,就被惊讶的神色所替代。
——那是顾景行。
何嘉荣一时手足无措,又想抬手去遮住脸上的伤又想去拍满是脚印的脏兮兮的裤子,满腹的话想问,一时之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不是没有设想过顾景行回来的场景,但在他每一次的设想当中,他都应该是以一个成熟优雅的形象出现,露出自己最完美的笑容,用最妥帖的言行让顾景行仰望垂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
第三十一章 爱情
就在何嘉荣愣住的当口,顾景行却似乎已经回过了神,出声问道:“何老师要出去?”
何嘉荣被他的称呼震了一下,如梦初醒似的回应道:“对,有点事情出去一趟……你回来了?来找我么?”
顾景行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回来了,找您盖章。方茂刚刚打电话说您在,让我赶快过来,可惜还是不巧,跑得不够快。”
说话的工夫警察已经将那妇女塞上了车,动作似乎粗暴了些,惹得她再次破口大骂起来。何嘉荣分了神往那边看了一眼,顾景行便道:“没关系,您先去处理吧。”
何嘉荣说:“你等我。”仔细一想又完全没有道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改口说:“你明天再过来一趟吧。”这时齐老师却接话道:“不如你去系办找田老师,她有导办的钥匙,让你们老师打个电话给她知会一声,帮你盖一下章不就行了?”
顾景行听到更好的建议,立刻乖巧地笑着点了头。何嘉荣见状气恼得扭头便走,被抛下的齐老师一头雾水,匆忙和顾景行道了别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警察局,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那妇女是毫无疑问的过错方。何嘉荣念着她和自己的学生毕竟沾亲带故,本不想再追究,可那妇女见警察都对何嘉荣客客气气的,面对她时就没了好脸色,再次指天骂地地撒泼起来,说教育局和警察局互相勾结,何嘉荣和警察局长蛇鼠一窝,唾沫横飞脏话连篇,连值班的小警察都听不下去了,到底还是将那妇女关了五天拘留。
何嘉荣虽是出了一口恶气,但平白无故挨了打倒了霉,仍是开心不起来。警察局姓郑的分局长拿了最后的文件给何嘉荣签字,一旁的小民警拍马道:“何老师您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现在这狗也被我们郑局长给您拘起来了。我们局长本来都到了下班时间,特地留在这儿把您这事儿给解决好了。”
何嘉荣立刻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连道几声谢,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了那郑局长一眼。郑局长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警服下的身材看起来十分魁梧,皮肤粗糙,嘴唇本来严肃地抿着,和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却笑起来:“何老师,是不是还没想起我是谁?”
何嘉荣被问得愣了,脑子里的思绪一瞬间百转千回,也还是没能想起他是何许人也。郑局长提醒道:“去年端午节的时候,陈锐泽在鸿福居请过一次客,还记得吗?”
去年端午时何嘉荣还没和顾景行在一起,偶尔还会跟着陈锐泽出去鬼混。陈锐泽自年轻时起就喜欢吃吃喝喝,三天两头拉着一票不知哪里来的朋友请客吃饭,何嘉荣虽然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偶尔馋酒的时候也会去一次,只是这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实在记不清楚,只好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当时郑局长也在,抱歉抱歉,喝多了不记得了。”
郑局长摆摆手:“何老师的量当时可把我惊着了,没想到你看着文质彬彬的,把我们一桌人都喝倒了。不如今天我请你吃饭,给你去去晦气。”
何嘉荣忙说:“我请我请,您为我这事儿费心了,应该的。”
一旁的齐老师识趣地表示家里有事情,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出门打了车直奔何嘉荣常去的西餐厅,经理见了他忙叫服务生带他们到常去的包厢。郑局长脱了警服穿着黑色的t恤衫,肌肉鼓鼓囊囊的,坐下时将沙发压得一声闷响。又把一旁原木色的烟灰缸拖到眼前敲了敲:“何老师不愧是文化人,找的餐厅都这么有情调。”
何嘉荣笑着将菜单摊开送到郑局长面前:“其实这地方还是陈锐泽先发现的,虽然是西餐厅,但价格很实惠,红酒又很好喝。郑局长喜欢吃点什么?”
郑局长说:“也别一口一个局长的了,你比陈锐泽还小两届吧,叫我弘博哥就行了。”
何嘉荣隐约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跟着叫了一声。两人点了些何嘉荣推荐的菜,又叫了一瓶红酒,郑局长便抽出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两个人在烟雾缭绕里聊起天来。
有了共同的朋友就不愁话题,两人聊完失联女学生聊陈锐泽,何嘉荣也有好一阵子没怎么和陈锐泽联系,许多八卦都不太清楚,郑局长又十分善谈,两人越聊越开心,拿红酒当水喝,不知不觉将后加的两瓶也喝完了。何嘉荣状态不太好,感觉已经有些醉了,郑局长也喝得满面红光,已经讲到了五一回他自己母校旅游的事情:“刚刚建了新楼,比我们那时候一步三响的破楼好多了,我都拍下来了,照片还在我手机里。”说着拿出手机起身坐到何嘉荣身边,一边翻着相册一边给何嘉荣展示,“是不是挺好的?”
何嘉荣根本不知道他们学校从前什么样,只胡乱点点头道:“是不错。”忽然见他手不动了,刚一抬头,便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抱入怀里,厚厚的嘴唇在他脸上摩挲着寻找他的嘴唇,一股烟草的浓烈气味儿冲进他的鼻子里。
何嘉荣本已经醉意朦胧的头脑一瞬间变得清醒,他甚至来不及为遇到了同道中人感到震惊,只为相似的剧情感到深深的嘲讽。他偏过头躲开郑局长热烘烘的舌头,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啊,去个洗手间。”便强硬地掰开郑局长粗壮的手臂,拿着手机逃出了包厢。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依旧静悄悄的,何嘉荣脚步踉跄着扶着墙,不小心推到一扇开着的门,跌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包厢里。
包厢里面没有窗,灯也没开,关了门之后一片漆黑。何嘉荣靠着墙坐在地毯上,忽然觉得没劲透了。他从前认为世界将爱情过于神化,与其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不如像陈锐泽那样仅仅追逐自己的欲念,游戏人间。但后来一个年轻的男孩却让他知道,不该是这样子的。
何嘉荣颤抖着拿手机拨了个电话,机械的嘟嘟声回荡在他耳边,最终变成了短促的忙音。他又拨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喂……?”
“顾景行,你他妈的自己矫情就算了,凭什么把我也变成那样!”何嘉荣大声吼道,眼泪却同时夺眶而出。
——他才是爱情真正的样子。
第三十二章 思念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微弱地叹息,接着是一声轻微的门响,年轻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都过去了么。”
何嘉荣觉得头很重,沉沉地向后倒去,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却也感觉不到痛:“过去了……没错是过去了。听说你和方茂在一起了?”
顾景行说:“我……”却又沉默着不再说下去了。何嘉荣呵呵地笑起来,低声说道:“你把你的一身臭毛病都传染给了我,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让我怎么办呀?”
他喝醉了之后话总是比平时要多,字与字之间好像连着绵软的丝,带着撒娇似的鼻音。从前顾景行最受不了他这种和平时反差极大的声音,此时却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喝醉了。”
何嘉荣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道:“今天看见你我真的很开心,又开心又生气。你怎么能这样呢,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我想想就觉得生气……”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眼泪顺着脸颊都流进了鬓角里,手机屏幕湿漉漉地贴着耳朵。他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想隐藏起险些冒出来的哭腔,便听见电话那端的年轻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就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何嘉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只想要你回来!”
电话那端倏然没了声音。何嘉荣只觉得浑身沉重,手机也渐渐拿不住了,咚地一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慢慢阖上了困倦的眼睛。
早上闹钟响起来的时候,何嘉荣顺手到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关掉,一时竟没觉出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等到大脑渐渐醒来,一些记忆的碎片开始慢慢浮现,中年妇女胡搅蛮缠的咒骂,警察局长粗壮结实的手臂,听到顾景行的声音时的眼泪……然而一瞬间似乎又捕捉不到了,零碎的模糊着。他眯着眼睛滑开手机,发现郑局长发了十几条长长的微信语音来道歉,这才确认昨天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梦。
然而其中的一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