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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某皮为了不拂老友的面子,百般思索下,在往昔的一篇黑历史中挖掘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有(好编)故事的单身狗,遂有了天涯客一文。

    ——完——

    ☆、心字成絮

    一、

    中原的冬天不及南疆温湿,比起北境来,又少了几分干冷,常常是踏着不愠不火的步子,施施然莅临,枯了草叶、谢了秋实,再无知无觉间凛了方圆十里的泉流,待到懵懂小儿探出一脚堪堪踏上冰面,又在下一刻被气急败坏的娘亲一把拽上岸时,城里的人们才恍然惊觉似地叹出一声: “ 冬至未至,冷天却来了。”

    谁料,今年的洞庭一反往常,瑞雪落了两日便停了,浅浅地为万物覆了层银纱,就再无声息。南飞的群雁倒像是做了回无用功,原已不抱残念的狸猫、花兔,就这么莫名混过了一载,和着咫尺之外的喧嚣市井传来的悠悠人声,都成了温情的礼赞。

    眼下已是残阳西斜,隆隆的轮轴声碾压着不甚平直的古道,时而风吹叶落,却因有了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而不显苍凉。

    轿夫是个年逾五十的男人,黝黑面貌,身子骨被几十年的雨打风吹历练得结实,一个时辰下来丝毫不见疲态,这厢正侧脸往肩上一蹭热汗,第三次转向与之并肩而行的年轻男人,和善道: “上轿吧,我虽一把老骨头了,却不至于连你俩人都载不动!”

    闻声,男人收回了飘忽的视线,转脸回以淡淡一笑,可再三谢绝的字眼还没蹦出口,轿中忽而伸出一只白皙玉手,甫一触及男人臂膀便自然挽了住,指尖似有似无地摩挲了两下,似要应和那轿夫的话,把人拽上来共驾。

    那轿夫便识趣地放慢了速度,不料男人只是反手握住了对方,还细心地替人整理了下那混似喜袍的红绢袖,继而把那骨节分明的手送回了骄中,末了倾身撩开帘子一角,低语片刻,便重新转过身,再次冲轿夫歉然一笑,道: “没事,您继续。”

    做的是拿钱卖命的营生,自然不好对于自己也没啥损失的事多加微词,黝黑男人看在眼里,于是哈哈一笑,转移开话题,“公子和贵夫人感情甚好啊!”

    “过年了,山里太逼仄,带她去市井瞧瞧。”

    “哈哈那可不,最近几日可热闹哩!”好不容易挑起了话头,实诚的壮劳力便开了闸似地如数家珍起来,“我看您也是个喜静的人,想来久不入世,有什么想去的地儿,我给您推荐两个?”

    “不负盛情。”

    “好嘞!听说啊明早北市有个花火会,灯笼亮起来十里开外都能瞧见!烧烤摊子、凉茶铺子一应俱全,说不定还减个价啥的……西街口的王李两家酒铺说是搞了个赌约,到时候少不了平日难得一尝的好酒嘞,诶对!早上我刚拉了几个富家子,听他们叽喳嘈个不休,隐约说的是东市怡红院最近添了几位美娥娘,今晚怕是要办个比试才情的活动,赢的人啊,嘿嘿……”话一出口,黝黑男人才知自作多情,人家可带着自家夫人呢!就算有这俗情也不会干这俗事,这不存心挑拨吗?遂“呸呸”了两声,笑道: “嗨,您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总之啊,这市井是热闹的很!保您到了那儿流连往返!”

    身旁男人一直静静聆听,这会儿才礼貌地开口致谢,轿夫自然豪爽地表示本职所在,眼瞧着前方的道路渐渐开阔,声色味儿也浓了几分,忙边走边顺着目之所及介绍了起来,最后不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就在这儿附近拉营生,爷要是回程还能有幸碰上,一定给您便宜价!

    男人依旧一副不愠不火的态度,自然地道谢,随即转身扶着尊夫人下轿,只见对方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这一落地,便觉对方身量颀长,竟与身侧男人不相上下。

    纵使好奇,也不好盯着有夫之妇肆意打量,轿夫收了收脸上惊异,便转身告辞。

    刚踏出一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与方才那位不甚相同的男声,淡淡问道: “怡红院的竞艺大会,是今晚几时?”

    二、

    时间回到两日前的鬼谷。

    温客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子舒,语气却是掩不住的轻快,“ 赌什么?”

    周子舒也不急着回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对方发丝于指尖把玩,直到温客行耐不住挑拨似地捉住了他的手,方施施然抬眼瞅着眼前人,直瞅得温客行将要再次败下阵来,才一改往日严肃,开玩笑似地开口道:“ 赌……你随我上一回街市,那儿有家名气远扬的楚馆……”眼见对方微微扬起了嘴角,周子舒不动声色地接口道,“不去买人逍遥,但看是否有人愿意出钱买你,如何?”

    “自当奉陪!不过阿絮……你要是先我一步被人要了去,在为夫找到法子救你脱身前可千万要小心啊!”

    “谁说我也要卖了?”

    “啊?”

    “这回的赌注在你啊,温兄——”这个男人突然恶趣味地拖长调调,豪气地勾住一时呆愣的温谷主,起身凑近,任纠缠的发丝随鼻息轻拂,“而且最好再扮作阿湘那小丫头的模样,这可是你以前招惹我时的豪言,别想抵赖,我可记住了。”说着默念了两声死者为大,小丧星你可别怨我,你周兄也是在为你扬眉吐气呢。

    眼下二人当真身处市井了,竟有些难得的无措,像这么放宽心思游山玩水,倒是头一回。

    温客行变扭地抬袖,欲撩起那碍眼的面纱透个气,却被周子舒不由分说地按了下去,只好侧过脸蔫蔫地掐着嗓子唤一声:“ 阿絮……”

    周子舒耳尖一动,话里是掩不住的嫌弃,“别用这种声音叫我。”

    丁点儿憋屈霎时烟消云散,温客行咧嘴一笑,在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却媚意全无,还显得格外诡异。看得周子舒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无奈告诫道,“你悠着点,天窗的手艺也不是能给你随便糟蹋的。”

    “不糟蹋,不糟蹋,那我们是直奔主题呢还是先逛上两圈热热身?官人?”

    最后这一声儿耗光了周子舒最后一丝隐忍,张口欲言了半晌,末了丢下一句“你娘的”,就运起轻功,一下甩开了对方。温客行得了逞,一边掐着嗓子唤着“等等奴家!”脚下却完全不像要人等的样子,引得路人频频回望这对奇异组合,心中咋舌,现在的姑娘真是愈发不好惹了啊!

    真功夫不掺假,这么三两下便到了目的地。

    鎏金行书将三字牌匾勾画得奢华不已,门楣前垂下的银片彩绸又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脂粉气,即使是没文化的粗人富商也不至于误会此地的性质。自古风月所,总有股不言而喻的气息,不消统一装潢,那胜过十里酒香的馨香就足以勾来男人的钱袋子,也勾来了几段错赋的尘缘。

    传说中的“竞艺大会”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依然挡不了这厢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温客行重新拾起了小女儿作态,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官人”,演得不亦乐乎,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谁受制于谁。直到——

    年轻的老鸨眼光毒辣,这厢看见周子舒悠然而来,混不像那群见色眼开的公子哥儿,便觉此人不简单,连着那张“命不久矣”的脸上的表情也好像意味深重了些。

    不加犹豫地迈着盈盈步子走来,才发现有个姑娘紧随其后,像是随行的,不禁暗暗讶异,想着先试探一下身份好了。

    “官人有些眼生呐——许是头回来?”来自女人家的媚态自然流露,周子舒颇为端庄地浅笑回应:“是了” ,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眼尾扫过四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声,问道,“ 听说你们这儿今晚有出好戏看。”

    女人笑着一搡对方胸口,这般正经,还当你是个上头派来体察民情的官儿,没想到,不过是个难得的妙人!调侃完赶忙一把牵过周子舒的胳膊,一边引他进来,一边娓娓介绍起了流程——

    竞艺竞艺,跟比武不同,竞的是才艺,也是风雅,更多的则是两人的惺惺相惜。为什么是两人?当然是因为参赛者不仅是前来赴会的公子老爷们,怡红院精挑细选出的、足以代表自家门楣的七位绝色娥娘也将于今晚一展风采。首先,是有意向参赛的人们自愿出一笔押金——取数额最大的前七位,获得参赛资格,其余落选者便只剩下看热闹、饱眼福的份了。再次,由三张琉璃长桌拼成的简易擂台就地落成,取来镂花支架,缚上半透白帘,高度足够遮住帘后的姑娘们,并距离桌面一尺即可。这一尺空隙,图的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约,而是留来与恩客“沟通”的唯一渠道——姑娘执笔作诗帘后,官人伏案品诗帘前,新墨初染的宣纸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题目抽签决定,七位官人各自选取一纸最心仪的,便算是促成一对良缘。倘若多人看中同一张,便需仿着该诗,自己作出一首相当意境的来,此番裁决权便转向了姑娘手中,由她亲自挑出最合眼缘的那首,换得贪欢共一晌。

    这套不算繁复的流程自年轻女人口中悠悠道出,更添了几分“随缘而起,止于缘尽”的妩媚,其间不忘向眼前男人暗送柔波,又仿佛不经意地频频瞟向一身红衣的温客行,就差开口问来路了。

    不料,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了:“ 八个人,多添一个,可行么?”

    老鸨自当对方说的是前来赴会的客官,有些为难地一蹙秀眉,盈盈道,“这怕是难办了,姑娘可只有七位。”

    “不,”温客行补充到,“我是说,由我当那第八位姑娘,可行么?”

    三、

    话音刚落,其余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了一丝异色。

    女人惊的是刚刚自以为摸出对方了两分底细,这会儿竟又拿不准了——刻意压低的半沙声线、欲遮未遮的容颜,难道不是好容易逃出家族桎梏、渴望一睹世俗欢悦的富家小姐?

    周子舒惊的是姓温的竟然玩得比自己还大,不是真皮痒了就是存心将自己一军,这算什么?艺高人胆大?

    思量间,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游上了腰间,借着宽袖的遮挡,倒先不轻不重地安抚起自己来。

    到底是见惯世故的人,只一愣神,马上便换了副态度,媚眼上下打量眼前人半晌,样子算是过了关,随即道,“姑娘赏脸,我们怡红院自然得承情,只是自古江湖有道义,我们驰骋风月的也需讲究规矩,还不知二位身份,这盛情我们就是想受也受不起啊!”

    “这有何难?”见温客行张口就来,周子舒唯恐他玩性起了反而托大,赶紧抢住话头,把人拽往身后,“是我们孟浪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个状似为难的停顿,“我是债主,这位姑娘向我借了八百两银子,两年了还没还上。我这会儿生意场上了碰了壁,急着用钱了,寻思四方没发现一个可靠的能借,便只能先讨回这笔陈年旧债抵上一抵。”

    老鸨: ……

    温客行: ……

    “谁料这姑娘也是个泼辣的主,被我催得狠了,请求我容她闭门沉思一日,定给我一个答复。第二日酉时突来扣我的门,我开门一看,她就已是这副打扮了——”

    “‘都说千金难求美人,我这一晚……八百两勉强能抵过吧……’”周子舒闭眼酝酿了下情绪,再睁眼出口就将七分凄楚、三分羞赧演绎得绘声绘色,把身后的温客行活活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暗道此人绝了,回去定要好好发掘他还有什么不为自己所知的能耐。

    “于是,我们便来了。”

    数道惊雷连番炸响,女人家心肠软,这厢不禁为这姑娘惋惜起来,同时不忘暗骂男人无眼,看着人模狗样却不解风情如此,活该一副内室无人扶持的病鬼样!口上还是柔声劝着,姑娘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面纱掩盖下的温客行下意识瞄了周子舒一眼,点了点头。这个小动作被女人看在眼里,于是更加深重地叹息一声,道,那跟我来吧!

    四、

    有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是难成良缘,就像那咬着咿呀唱词的戏子,和偶然兴起、屈尊梨园的军官一样,好巧不巧的目光相接,无可解的情愫由此生根。可现实总能想着法子为有情人布下生满荆棘的厚障壁,战事连绵、人心冷暖,世态炎凉、自身难保……或许再见,又或许只此几面之缘,几多荡漾春情,终成经年残念。

    可风月场却不然。这儿的情,来得快,去得更快,金钱交易让人心参不透的部分变得异常简单,拿钱办事,从来不存在谁欠了谁。

    哦,若是碰上个痴情的,倒也难说,假戏要是做了真,又怨得了谁?

    乍听脆响一声,偌大的厅堂霎时灯火湮灭,独留最中央一周的几盏,堪堪勾勒出了“竞艺台”的区域,帘幕摇动、摇曳暗影更添神秘。

    娥娘们在老鸨的引领下袅袅踱出,虽未露出全貌,可正是这分隐晦最能激起内心深处的欲望,男人们忍不住喝起彩来,纷纷挤向前排,企图一睹芳容。

    年轻女人迈着盈盈碎步来到帘前,简短讲解了一遍规则,又安抚了几句各位官人稍安勿躁,整个过程极尽媚态,更引人遐想,连老鸨都已如此,不知那些个以真材实料事人的姑娘们,又该是何等仙姿。

    紧接着,女人击掌两下,泠泠琴音便从幕后传来,一曲西江月成了热场曲目。

    周子舒兀自往人堆里寻了个不扎眼却视野开阔的位子坐了,这厢正小口咪着方才用三两声温言软语换来的女儿红,心中咋然自己果真宝刀未老,面皮和银两一样,实乃身外之物。

    待到第三次晃着酒盅、朝着过路的小生露出甜腻一笑讨酒喝时,第一轮创作总算是结束了。

    只见台上影影绰绰间,叫好声、啧啧声、叹惋声不绝于耳,撩起眼皮草草一数,还真有八人。帘后的姑娘身形看不清晰,想必也是八个吧。

    闭眼呷了口酒,皱眉,怎么是糖水?

    抬眼朝方才赏酒的姑娘方向望去,正巧对方也正嘻嘻笑着回望自己,那眼神好似在说,酒鬼,怎么尽喝酒呀?我们几个虽没去参加那什么劳什子比赛,姿色可是一点儿不比那几个新来的差哟~

    周子舒迷离着一双眼,目光佯做审视地朝周遭逡巡了一番,又落回了对方身上,轻轻启唇比划口型: 说的也是。

    随即扬颈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在对方即将投入自己怀中的前一秒,错身凑近其耳边,在腻人的甜味萦绕中一字一顿地吐着酸话: 可是啊,在下的半纸残魂,已经悉数叫台上那位勾了去……

    “流殇不负意,曲水荡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