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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才发现,他单衣外面居然只套了一件黑色的棉袍——似是很旧了,不知已经穿了几多时日。想问想说的太多,良久,只道出一句,“万岁爷……近日身子骨可好?”

    “好。”淡淡的一个字。

    “屋子里还暖和?”他指望他能说一句实话。

    “暖和。”连目光都躲开了。

    兰琴手足无措地叫过底下人来,接过大氅抖开,想这就给他披上。

    光绪拒绝般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身边的老太监把大氅接过去。“兰总管若无其他要事,就请回吧。”黑暗中,他的眼睛仍是低低的,说罢转身就要走。

    “万岁爷……”兰琴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小太监,似有什么如鲠在喉,却还是道出了:“老佛爷叮嘱您……这貂绒大氅的扣子,都是纯金的。”

    光绪一怔,转过身来走到兰琴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兰琴跪下来,却抬起头直视光绪的眼睛道:“这扣子,都是纯金的……”语气虽不容置疑,眼睛里却写满了焦灼,黑暗中似泛起一层水雾来。

    “啪”地一声脆响,光绪扬起手,给了兰琴一个嘴巴。“兰琴你给我听好了,这大氅很暖和,朕收下了。至于剩下的事儿,你去回禀你的主子,朕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用不着她老人家费心!”

    兰琴脸上登时起了五道血淋子。 “万岁爷圣体金安。奴才告退。”

    太后说要做金钮扣大氅的时候,是兰琴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差事。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证光绪对“生”的态度。无论老佛爷怎么责罚,无论他将对自己有多大的怨恨,只要他还有“生”的念想,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是的,他并没有被打垮。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北国之冬。

    按照西方的公历讲,这一年是迈入新世纪的一年。全新的、另一个百年。

    大年初一的清晨。“光绪”终是没有被改成“保庆”。

    一早,溥儁就代光绪去祭祖拜天了。

    瀛台的主人似是有些无聊吧,看见小明轩屋角有蛛网,自己不知从何处找了个竹竿挑去了,老太监见了伸手要帮忙,他却摆摆手道无须。

    踱到瀛台结了冰的水边,见远远的几个紫禁城来的守卫又撑了船在岸边凿冰。大概,是又怕自己踏了冰跑到什么地方去吧。这一次,是真的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

    流水东逝。恨难平。

    但是,今天是过节呀。过春节,过这个民族一年里最重要的节。高兴的。他告诫自己必须振作。便特意让太监找出大红的烫金纸来,自己把墨研了,写就“吉祥如意”的丹笺让太监贴在门上。

    耳畔是京城连成片的鞭炮声响。晨光混合着浓重的硫磺味道,洒下这方小岛。

    他轻轻对自己说了句:“过年好,载湉。”

    第6章 地狱无间

    玉兰刚刚开放的时节。反常的没有一丝风,昆明湖静得可以倒映出整个万寿山,波澜不惊的。仿佛这里的太平,就是整个大清的太平。

    一行人陪着太后遛园子。兰琴走在李莲英后面,捧着熏香,一路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话也听不太真切,但还是有几句灌进了耳朵的。

    “……山东那边传出来的说法,说那洋人的银子,都是取咱大清国人的眼珠子、配成方子才成点得成呢。老佛爷您信吗?反正奴才是不信……还是老佛爷您看的真切。不过……洋人们宣扬的都是些无君无父的教义,传教士也是欺人太甚,也难怪闹拳……”

    太后突然停住了脚步,道:“……无君无父的多了,又不光是那些洋鬼子。”

    兰琴听得心里一紧。

    抬起头,眼前正是玉澜堂西配殿藕香榭,习惯性地往殿内张望。却一下子呆住了。

    在藕香榭屋子正当间儿,约么离外门窗三尺的地方,一面不知何时砌起的砖墙,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满满当当地堵在那儿。

    那是昔日暑天里,光绪坐于窗榻边阅折子读书的地方。读得倦了,便合上书,咂一口他爱喝的茉莉烘青或是六安瓜片,抬眼望向昆明湖上初绽的荷花。偶尔歪在靠枕边,于夏日暖阳的光晕里,小睡片刻。片刻而已。

    而今呢。

    而今这里仅剩一堵墙。没有一扇门,也没有一面窗。

    兰琴几乎是呆住了,险些将熏香掉到地上。

    “对了,小李子,”忽又听得太后道,“我题的那副匾,给皇帝挂上了没有?”

    “挂上了,去年夏天不就挂上了……老佛爷您怕是忘记了。”

    “挂上就好。”

    听得出太后话里的笑意,兰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紧走几步,跟上了慈禧一行。

    当晚,是李莲英值上夜。兰琴帮着伺候太后睡下,跟李总管打了个招呼说是去给皇后娘娘送清明踏青的鞋样子,便出乐寿堂往东,从宜芸馆西界壁儿一路到皇后下榻的永寿斋。

    远远便见大门外一太监执宫灯在等。

    “兰副总管吉祥。”

    “程公公免礼。这是皇后娘娘点名儿要的鞋样子,明日回禀你们主子,定了的话给我回个话儿就行。”

    “这么晚了还劳烦副总管亲自跑一趟,小的自己当去取才是。总是麻烦您跑前跑后,把我们这些底下人的心都操到了,多亏了您的提点照顾,我们才有今天。”小程子一脸堆笑。

    “程公公太客气了,都是伺候主子的,哪里分什么高低,有事情能做的能帮衬的,兰琴自当尽力。皇后娘娘近日可好?”

    “好,好。娘娘一切都好。”

    “……怎么见程公公眼圈有些发黑呢?”兰琴关心的压低声音问,“莫不是娘娘嫌伺候的不周?”

    “嗨,怎么会呢……”小程子往前凑凑身子,小声道,“我这不刚从皇上那边升调过来,娘娘每天都拉着我问皇上的近况,可您说我一个那边管打扫庭院的小太监,根本近不了身,能知道些什么呀,跟您兰大掌事当年怎么能比呢?……娘娘心疼皇上,夜夜失眠睡不着,我们下人也跟着熬呗。”

    “叫娘娘別熬坏了身子。心也放宽些。”

    “是啊,我们天天都劝,可娘娘总是对着当年大婚时的荷包哭,劝又有什么用呢。”小程子长舒一口气,“不过,我现在跟着娘娘,总比伺候咱们万岁爷轻省多了。”

    “这又是怎么讲?”

    “咱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说摔东西就摔东西,说给个耳刮子就给个耳刮子……是,是把玉澜堂藕香榭霞芬室都砌上封墙了,可也不能总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法子啊……兰副总管您是不知道,去年万寿节刚过,我才到玉澜堂任上做事儿没几天,哦,就是老佛爷叫人送来那块匾那天,我在院子外头站着好好的,就听见屋里万岁爷开始砸东西……一开始就在屋里砸,后来干脆就往外扔,我们同一任上的冯禄脸都给砸花了……”

    “……什么匾?”

    “您不知道么?哎呦我的兰副总管,您可是老佛爷跟前的大红人儿这事儿您不知道?!”小程子就差拍大腿了,“去年万寿节老佛爷御笔赐匾,‘复殿留景’,本来挺好的意思,可她老人家把‘景’字上头的‘日’和下面的‘口’故意写颠倒了……‘日’字不写在上头这什么意思?——这不是在说,永无出头之日么!……这事儿我们都传遍了您都不知道?!……兰副总管,兰副总管?”

    兰琴听此愣住了,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背于身后的手已然握得发白,“那……那几堵墙又是……什么时候封上的?”

    “戊戌年年底就给砌上啦,这事儿您不可能不知道吧……您可真会跟我们小的开玩笑。”

    “嗨,”兰琴恢复他惯常的笑脸,“我素来跟李大总管伺候老佛爷,每日介忙里忙外,哪里顾得上这些个。”

    “是是,兰副总管您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打听这些。”

    “好生伺候皇后娘娘。至于万岁爷那边,什么墙不墙的,老佛爷定是惦念皇上身子弱受不得风寒才专门派人加上的。至于那匾,也定是老佛爷一时眼花写错了。以后还是莫要私下提这些罢。程公公你说呢?”

    “是,兰副总管您说的是。小的了。”

    从宜芸馆西路往南踉踉跄跄的走,兰琴抬眼便是玉澜堂那被青砖封死的后墙。

    新月的寂静之夜,玉澜堂后竟无一人把守。其实,是不需要人把守吧。

    兰琴双手扶上砖墙,恨不得以血肉之躯将其打碎。

    本以为,在离开瀛台小岛的短暂间歇里,可以让他得以喘息。然而未曾想,在这四海内最大的皇家园林中,他要以九五之尊,屈于更闭塞更不堪的围墙里。而殿内的那方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失败者。

    而这一切,自己竟毫不知晓。

    那最后一块青砖砌好的时候,也将所谓母子情分的最后退路彻底封死了。几乎不敢去想象,那个人第一次面对凭空而立的高墙时的绝望。或许,他只能于梦中,才可让这无休无止的苦楚得以片刻的解脱。

    兰琴只知道,戊戌后的这两年,那个人身边的太监轮班已经换了四班。他们实在无法对他有多么深厚的同情,尤是在他屈辱之极的暴戾下。

    强迫自己抹去不知何时涌出的泪。

    是的,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我了。

    天气逐渐转暖,连西苑海子里的荷叶都开始冒尖了。

    慈禧这一日从勤政殿阅完折子,往北海镜清斋用早膳。

    “小李子,端郡王说要让我见识义和拳民们的功夫,是今儿个么?”

    “回老佛爷,是今儿个晌午。”

    “我还以为是明儿个呢……今儿觉得身子怪乏的。”慈禧喝了口莲子羹倦倦地道。

    “那让他们改天?”

    慈禧叹了口气,道:”算啦,就今天吧。谁让我摊上这么条操心受累的命啊。”

    正说着,端郡王载漪觐见。“臣给老佛爷请安。”载漪满脸堆笑行了大礼。

    自从儿子溥儁被封了大阿哥,载漪在中枢地位随即平步青云,已经几乎成为除荣禄外最受恩宠的权臣。掌握总理衙门实权后,一时间权倾朝野,恣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