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_分节阅读_82

字数:7747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子懿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语气没有起伏,甚至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安晟一时愤怒胸口蓦然起伏不定,他有些难以置信,半晌后才从嘴里挤出话来:“懿儿,你是想要什么,报复夏国?自损躯体为的就是让父王更愧疚而利用父王吗,你知不知道身体发肤……”话到此戛然而止,安晟闭上双目,从那孩子十八生辰起的每一桩事从脑海里掠过,看似在为夏国,却又似在为权,不论为的什么,子懿从来不曾表态。明明感觉子懿性子淡泊,这几年却又似乎一直在与权挂钩,为夏国征服四方难道是为了将夏国一次性推翻吗?

    这个念头在安晟脑中冒了出来,竟让他有些骇然,他突然忆起一年前他做过的那个梦,梦中他与子懿对峙着,子懿手中的长枪毫不留情的刺向他的胸口。安晟抚上自己的胸口,眉头紧锁着,已不知该说什么。

    除了这样的理由,其他的都太过牵强。十七年的苛责,谁能真正做到轻描淡写的揭过?所以这事即使是子懿做的,他也没法再去怪罪,他有放纵子懿去做这些事,他亦有责任。

    安晟沉默无语,禁闭双眼。

    子懿没再说话,他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他在沙漠里生死存亡之际,掏心掏肺说过的,父亲到底没有彻底相信。

    心里难得有些许委屈与失望,但好在也只是有一些而已。

    耿耿芥蒂,懂得紧拥的时候偏偏已如流沙。

    第125章

    这几日除了林中为子懿送饭菜之外,再无人来过。大牢里腐臭的味道四荡,昏暗的光线与审讯的刑室里时不时传出凄厉的嘶喊痛苦而尖锐的嚎叫交织着,让人心惊胆战,环境差虽差,但好在乐在清闲。子懿坐在方桌前,无事便自己研墨写些没什么意义的字句。

    “啧,虽说你这字算不得大师风范,但笔力劲挺,运笔恣意随性,我仔细看看,从行字间还能看出写字的人的坚毅,淡远和沉静。”

    子懿好笑的搁了笔,这该是奉承还是真挚的夸赞?张变努着嘴侧身倚着牢房的栅栏,忍不住玩笑道:“这天牢重地,我本想说得付多少金子才能进来瞅瞅,没想到我只是说要看望一下你,那狱卒立即就将我引来了,难道我一个侯爷这么有震慑力?”又瞄了眼牢房内,里头家什齐全,张变啧了声道:“看来是王爷有意为之啊,真的是够上心,连狱卒都这么松懈,也不怕天牢里的重犯都跑路了。”

    子懿没有一点笑意,面色除了有些苍白外也未见什么情绪,他问道:“城南,如今怎么样了?”这几日除了林中再无人来,他能知道的真的不多。

    张变嗤笑道:“还能怎么样,烧着呗,烧到火灭。那些个皇亲国戚要么大多住在北城,要么老窝在封地里,他们能有多紧张多在乎。火烧了两天才熄了,死伤不计……我本是来庆贺太后大寿的,结果碰这事了。”

    “李斯瞿如何了?”

    张变谐笑,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他?听说判了个玩忽职守罪,被打了一百棍子革职思过了,这思过和囚禁也差不多了,听说他爹李大将军把他关在家里的祠堂里,不准外出也没让人看望。就是不思过,一百棍也够他一个月下不了床了。”

    子懿微微惊讶:“一百军棍?”

    张变知道子懿关心,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放心,军法处看在李大将军的面子上也没敢狠打,打得虽重去了大半条命但是总算没要命,也没弄残,不过两条腿被打断了倒是真的。话说一个驻营将军半夜被人五花大绑在榻上也是够丢脸的,审问他他也只说是被人偷袭再审也审不出其他了便判了罪。但到底这罪判得算是轻的了,按律可是当斩的。”

    子懿稍稍别过脸去,昏暗的牢房里,额发打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张变虽然说得轻松,但心底也是酸涩不堪,皇帝派人下审,真是够狠的,那一百棍子真是险些要了李斯瞿的命。

    张变盯着方桌上的针灸包,奇怪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懂医?”

    子懿本是在沉思,张变问了这才反应过来,笑道:“一位老大夫教的,我也只是会认穴扎针罢了。”

    张变更是疑惑:“你……病了?”

    “不过是儿时攒下的旧患,算不得什么病。”子懿的双眸因桌前的荧黄烛火而显得黑亮,话却说得云淡风轻。

    张变皱了皱眉头,心知子懿以前过得比他还差得多了,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我本是怕你在牢里过得不好,来看看你顺道看看我能不能关照关照一二,看样子也用不到我了。”

    张变走后,子懿就一直端坐在方桌前,黑眸里的光细碎而黯淡,垂下的乌睫在下眼睑覆盖出一片浅淡的阴影。他轻轻打开手,手心里躺着一块泛着温润光泽的白玉,玉前是雕刻精美的鱼化龙图案,玉后是一个精致镂空的懿字。他细细摩挲着玉后的那个属于他的字,一呼一吸间,繁思杂乱飞逝。

    宇都南边重建已议妥,安晟松了口气,下了朝正准备离宫,殿门外久候的长寿宫太监总管看到安晟出来,立即上前躬身恭敬道:“王爷,太后有请。”

    安晟这几日繁忙,今日朝下得早,原想去天牢看看子懿。宇都起火,不少大臣首议百姓安抚和重建城南,随后才言如此滔天恶行必须对此事犯人严惩不贷,甚至不少大臣言辞都十分过激,还暗责他安晟养虎为患,但都碍于他往时积累的威严,除了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说一些不重的话也不敢太放肆的指责。安晟知道自己的理智在这事上是不敢完全信任的,牵连太广,伤亡太大,已不是可以放任而盲目的去相信了。他对子懿有责任,对百姓亦有职责。

    可他潜意识里是不信子懿会做这种事的,即使子懿想要报复也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方法,那孩子没有如此恶毒的性子,可是……他却又有为达目的不惜自损的手段。如此矛盾实在也是让他无比缠结困惑,可火应该不会是懿儿放的,否则为何会在火起后才带福宅的孩子们离开?只是他知道福宅对子懿的意义,别人未必知道,所以还是不足以为据。

    如今就是子懿为何会调动军队而后又在火起后正好出城,为何子懿会提前知道宇都会起火。是否火虽不是子懿放的却又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么多重臣唯有柳丞相当夜称病未出席太后寿宴而不幸身亡于城南,安晟总觉得事有蹊跷而柳下智就是关键,可惜人已经死了,化成灰烬尸首都找不到了。安晟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不觉已到长寿宫。

    那太监道:“王爷,太后在后花园内不喜奴才们在……”

    安晟颔首示意那太监可以走了,他知道母后的习惯。

    安晟在花园深处的那块菜圃旁看到的太后正在菜地里除着草。“儿臣见过母后。”对于安晟的出现太后眼皮抬都没抬,还是专心致志的整理这块与繁丽花园格格不入的菜圃。安晟默默伫立在一旁陪伴,不言不语。

    太后用小铲子为菜地松土,突然问道:“安晟啊,母后在这种一块菜地是为什么?”

    “谨记百姓根本,不奢不骄。”

    “这世间贪嗔痴恨爱恶欲,谁都断不掉那七情六欲。安晟,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舍的必不能留,莫贪莫痴……”

    安晟不语。

    太后站起身来,将沾了泥土的铲子丢入一旁的木桶中,手背抵嘴轻咳了几声,“母后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但是古来都是忠言逆耳。安晟你莫也怪母后冷血,那孙儿乖巧懂事,文武功绩安氏孙辈无人能及,我也喜欢得紧,可是天家事,何时讲过情?母后只想好好保住夏国,不辜负先帝的遗托。”

    安晟思忖片刻后才道:“儿臣明白。”

    太后欣慰的笑了笑,拉着安晟的手道:“我这老太婆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晟儿啊,留下陪母后用晚膳吧。”

    安晟知道最近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利索,也时常病卧榻上,他总是公务繁忙而无暇来看望自己的母后,心中也多是惭愧。都说百行孝为先,安晟实在无法拒绝。

    昏暗的天牢过道中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与之前的都不一样,稳健的声音伴着铁甲铿锵声能听出是军人的。

    一个嘲弄的声音响起:“不想镇北将军过得如此舒坦。”

    子懿抬首望去,曾青站在牢房外道:“人过得太舒坦可不好,容易惹人妒。”

    子懿轻笑起身,眼中却无笑意只有凛冽寒光,道:“曾将军是妒子懿此时的处境?不如下次曾将军也来试一试。”

    曾青没想到子懿会反唇相讥,面子有些挂不住,本是有些怒火但转瞬便压了下去,冷笑道:“你也不过只能呈口舌之快罢了,本将军不与你计较。来人,把他押到刑室内,是时候该审审了。希望一会镇北将军还能如此淡然。”

    子懿被推押进刑室内,刑室内布置了许多烛火,将不大的阴森刑室映照得清晰明亮,并且还点了香薰,将刑室内的腥味掩了去。刑室中摆放了一张榻椅,上头铺着绣了金龙的黄缎椅披和垫褥,榻椅后立着四个身着禁军铠甲的统领,而安繁就坐在榻椅上把玩手中的玉指环。

    “跪下!”曾青喝道,加大手中的力道将子懿按跪在地。子懿膝盖重重的磕在寒凉坚硬的石地上,还未能缓解膝盖的疼痛便听到安繁幽幽开口道:“朕听闻平成王施压天牢,无人敢提审镇北将军,朕便只能亲自前来了。”末了皱了眉头补道:“真不知道这天下不知是平成王的还是朕的。”显然是非常不满掌管天牢和办案官员的做法。

    “自是陛下的。”子懿毫无波澜道。

    安繁一副不以为然,踩着脚榻踱步行至子懿跟前,“知道那些办事不利的人都怎么样了吗?”

    子懿垂头不语,安繁不恼平淡的语气却透着寒霜道:“朕诛了他们九族。”子懿身子微微一颤,额前的碎发遮去他的表情。

    安繁蹲下身子,捏起子懿的下颚逼迫他抬起头,盯着那双垂下却黯沉如夜海的眸子道:“觉得朕暴戾?朕要让他们这是朕的天下,谁的命令才是最该遵循的。平成王当年入狱,贵为皇子的他也是被刑讯了半条命,先帝规定入狱了就是天王贵胄也得审,就连八年前朕的太子也得受刑提审,像你这般如此厚待的当真是从无先例。所以安子懿你也是了不得了,偏颇至此可见安晟当年爱邵可微爱得有多浓烈,只可惜不过是段孽缘,而你也不过是顶罪的一枚子罢了。”

    子懿抬眸从容对上安繁的目光,安繁目光骤冷,他是帝王,自是不喜这种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更何况他说出这番话却看不到子懿有任何波动。他狠狠甩开手,回身又坐回榻上,冷声质问道:“朕问你,是不是你调动七杀营的兵卒火烧宇都?”

    “陛下不是最明白是谁吗?”子懿跪在地上反问着,可却能感觉身后的曾青十分微小的移了一步。

    刑室里一片寂静,对于子懿的反问安繁显然不悦,他不耐道:“刑罚也未必需要见血,不见血的一样能让人痛不欲生。安子懿你要知道,朕只要想,就能让你莫名猝死在这里。”

    子懿漆绘长眉微蹙,他静静望着地面,他不知道他走的这条路是对或错,亦不知结局会如何。置身这无尽又无常的权利漩涡中,怎会无杀伐抢夺和误会猜忌?踏进来时他便明白,所以他从不曾想过要去依靠谁。

    第126章

    安晟陪太后用完了晚膳后,太后拉着安晟说了些话。虽已初春,可这皇宫里梅苑的梅花还未凋谢,太后便让安晟陪着去赏梅散步。安晟心中隐觉奇怪,太后向来甚少留他太久,总说应以国事公事为重。安晟目光沉了沉,莫名腾起一股不安让他赏梅也心不在焉。

    今年寒春,雪不仅未化反而还有再下的趋势。梅苑的梅花虽然应节落了部分,但剩下的在寒苦的春风里依然绽放着,一朵朵红梅在凌寒中开得甚是精神秀气,每一朵都艳而不妖,充满了坚强勇毅,园内浮动着清幽淡雅的暗香,让人神朗气清。

    太后握着手炉将手拢在袖中,似乎是园梅香沁人心肺,也没怎么咳了。“晟儿,王妃和子羣的事,你如何处理?”

    “儿臣派去崖底的人已寻到他们的尸首,幸得天寒,尸身未腐。儿臣会安排人将他们厚葬。”

    太后抬了抬眉,眼却只望着脚下的雪:“晟儿只这么处理?”

    安晟肯定道:“是。儿臣知道母后觉得儿臣偏颇太过,只是母后不知道梅氏是如何恶毒对待子懿的,也不知子羣是如何处心积虑想要害子懿的。所以母后只觉得儿臣淡薄无情,却不知其中缘故。”

    太后闻言竟有些不信,低声喃喃:“真没看出来……”

    “所以母后,儿臣如此已是仁至义尽。”

    “即便如此,那孩子是个罪子,先帝的意思也是让他受苦受难,以血赎罪。王妃苛责了那孩子,晟儿,你呢,你难道没有苛责那孩子?”

    安晟心一抽,眼神不自觉的撇开。是的,过去他何尝不是对懿儿极尽苛责,他后知后觉,可这几年来他能做的能弥补的实在太少,无论怎么做,如何做,都消弭不去十八年岁月的隔阂。他怎会不明白,能用什么去弥补?他比谁都清楚,错过的永远错过。他唯一能想的是给子懿一个安宁的生活,偏偏子懿却要踏入这个波涛暗涌的权势里。

    “他是一个好儿子。”

    太后不是不怜悯这个孙子,只是再怎么怜悯也没有什么能与大夏江山比的。太后瞥见安晟神情不定,淡淡开口道:“晟儿是不是有事?”

    安晟低头,那股不安如同无法制止的猛兽在心里不停蹿动。“母后,儿臣想起军中还有事未处理可否行告……”

    太后喝住安晟道:“晟儿!”

    安晟剑眉一蹙,那股不安更盛更明确,他抬头与太后对视,终是问道:“太后到底是为何要拖着儿臣。”

    也不知是何时昏厥过去的,再次被唤醒的时候子懿已经明显感觉得到痛源并不只是来自体内的了,周遭的寒冷像生了意识一般只往骨髓里钻。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去,可能看到的还是有些模糊,只听到那狱卒的声音卑下的朝着一坐在榻椅上的人说道:“陛下,看样子是醒了。”

    子懿喘息着勉力支起身子,身上衣衫尽已湿透,寒凉入肺透骨,人也狼狈不堪的跪伏在地,心间寒痛阵阵伴着腹部一阵阵痉挛的抽痛让他几乎失力。

    “若是镇北将军再不交代,我们就可以见见血了。”曾青立在一边冷冷的开口。

    子懿勾唇轻笑,喉间隐有血气涌上,苍白的脸色衬得眉目如画更显俊秀,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反而带着嘲讽。

    曾青更是不满,朝安繁请求道:“陛下,镇北将军何许人也,东征西讨,攻城拔寨,独自一人进入沙漠寻找平成王,这些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想必这意志也是难以摧殄的,臣恳请陛下,上鞭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