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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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恐怕会是屠容这一生中最复杂的一个三月了,在三月头捡了个人,在三月尾得了一个死人。

    或者说,将死之人。

    薄薄的破木板上躺着男人剪影般的身体,毛躁的额发漫过了他脏污的眉眼,她不用细看也知道他正阖着眼,像具闭目躺在棺材板上的尸首一样。枯瘦的手腕和脚踝上露出青淤的痕迹,绳印像捆在他骨头上一般,过了这么久还没消隐。

    她顿了一顿,有那么一瞬间的困惑,把目光从他被草芒扎破皮还在流血的脚面上收回来,她疑心就在刚刚,这男人已经死了。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破木板上,因为身体的颀长脚踝的位置已经超过了木板的边沿,带着血迹和污泥的脚跟压在了地上的水坑里。因为血色缓缓泅开,那个小小的水坑在火光下看去有种奇特的靡丽。

    她就坐在木板旁边的地上,隔着火光一动不动地看他。这个蒲雪宫的小魔头,在岌岌岭上被多年风雪淬炼出一身堪称不见天日的白,白的额,白的脸,白的唇,如果不是那么多鲜亮的淤痕和血迹,他看上去会单调很多。

    他的身上几乎到处都是或新或旧的伤痕,有用小刀慢慢划的,有用浸了盐水的金鞭狠狠打的……他身上唯一没有被认真对付过的地方,应该只剩那张脸了。

    她觉得他长的好看,还是很难得的好看,等他死了她就用小刻刀把那张面皮一点点揭下来,这么白皙玉质的一副皮囊,如果揭下来画上重重的油彩当灯笼应该不错。

    她打算在中元节游灯,这时候有些出神地望着他的脸发呆,这般寡淡冷然的面相配个男人倒很合适。不过她比较喜欢美人灯,少不得要用黛笔描出悠扬的眉宇,再用彩脂涂成讨巧的菱唇儿,眼尾偏长了点,阖着的样子显得很睥睨,那就斜斜勾挑开,才叫自成风情脉脉一派。

    啧,想想都感叹,她即将拥有一盏鬼城里最漂亮的美人灯了。

    古庙失修,梁上蛛网萦绕,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来,天地一片沙沙。几串孤雨坠在火堆里,从火堆里很快窜出一缕轻烟来又转瞬无痕。有几串落在那男人脸上,沾湿一小片额发,还引出一声极低极短的咳嗽。

    咳嗽声湮没在雨声和风响里,她慢腾腾地往火堆里丢了两根枯枝,目光杳杳地递了过去。在他湿润的额发上打了个转,才悠哉地睇上那双浅色的眼睛。

    叹声可惜,小魔头揣着一口气还没死,还有力气睁开眼睛看她。

    她拿树枝捅了捅火堆:“闭眼!”

    浅色的瞳孔缩了缩,继续投出安静的视线凝视着她。她不耐烦,半起身探手把他披散的头发全拨到脸上,将那双眼睛重重盖住,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颌。那下颌的颜色和形状像是雪雕的翼尖,没有多少圆润的弧度,犹如刀锋般仰呈在她眼里。

    她一边烤着馒头片一边批评:“我最讨厌你的眼睛,唔,灯笼想必也不能睁眼,谁会喜欢灰色的眼睛呢?”

    男人咳了咳,依然隔着发丝的间隙看她,从嘶哑的喉底逸出一声:“渇。”

    “天上自来,无根圣水。”她抬手虚指向天,侧头向他笑了笑。她鲜少微笑,笑起来却芳华烂漫,唇边漾起一个圆圆的笑涡,倏忽又散了去,仿佛刚才的孩气只是一时错觉。

    男人舔了舔唇,那雨水漏下来砸在他额前,顺着脸侧淌在地上,他的声音闷在雨声里:“呐,喝不着。”

    全身筋脉被人输以外力逆行震断,这个男人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废物,不说武林中人,他甚至连一个普通人都比不上。现在动弹不得地躺在肮脏的破木板上,向她要水喝。

    她忽然觉得他有趣起来,至少比她喜欢的尸体们还有趣一点。尸体们安静,不走动,他也安静,不走动,还额外多了一项可爱的地方,就是愚蠢的顽固。

    她一向对冥顽不灵的人很有好感,当下格外配合地提了腰间的水囊过去,微倾着囊口认真地喂他喝水。她打量着他的脸,以一种分外珍视的眼神,那种出格的贪婪在语气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什么时候死呢?”她思索起来,“我返回鬼城至少得三个月,制作灯笼少说一个月,你最好这个月死掉,不然我会很难办。”

    “嗯。”他喝完了,声音清润了点,又带着敷衍,“这场雨下完我就死。”

    这大概是屠容十八年岁月里听过的最不中听的谎话了,她头先深觉这是谎话,瘪了瘪嘴咻咻地看了半晌火,目光重又掉转回那男人脸上,那脸上青影沉沉的眼眉,还有一片乌色的薄唇,矜持或者疼痛地抿紧着。

    她忽然察觉到他话语里隐含的诚意,目光在那薄薄的唇角上逡巡了一会儿,略显遗憾地想起自己今年错了正当季的桑葚,真正好吃的桑葚也是这样凝重的颜色,皮上乌紫,咬开去却是一片艳艳的红。

    她掉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幕,漆漆深夜里看不清雨珠风帘,只有冷冷的细烟,顺着火光一路攀了过来,缱绻幽寒地缩在了脚底。

    天气可真冷,她跺了跺脚,羊皮翘尖靴上缀了几颗金铃,随着动作发出一阵脆脆的响声。这动作有种小姑娘的娇俏,木板上的男人微微眯了眼眸,被火光映成米黄色的睫簌簌地颤了几下,像某种蛾类透明的飞翼,像就那么抖落了几片不成文的心事。

    他看到了她脸上那个不合年纪的阴险笑容,她也不打算掩饰,暗自计较了一会儿又甚是得意地摆开来言语:“天晴了收尸,倒还便当。你墓碑上想刻什么字?”

    “就刻公上谙吧。”男人思索片刻,语音平和地说。

    屠容自小在鬼城里长大,不太知晓外头人情世故,颇是疑惑:“你是姓公,名上谙。还是姓上,名谙。要是后者的话,未免也太不自谦。”

    “姓公上,名谙。”

    声音低沉昏昧,像是隐隐约约从耳里过了一遍,可惜扎不下根来,被风雨一催便飞快地消散了。她觉得无关紧要,不过一个灯笼罢了,收尸立碑后恐怕即刻忘了个干净彻底。

    她把这男人的事儿抛在脑后,转眼想起许多仰乡名声在外的小食来,从包袱里掏出小册子来翻了几页。册子书页泛黄,边角起皱,隐约有了些岁月。这是鬼城中老饕胡侗在外游览时写的,可惜行文无理之极,对个街头没名姓的包子摊褒上浩浩荡荡的好几段,却对正经开店的铺面只字不提。

    大略是当年胡侗穷得只能在路边摊将就了,屠容郁郁地想,烦恼地把纸页一阵翻动,这上头记载的有她吃过,也有没吃过的,但凡吃过的她就在后头打个小小的墨勾儿。眼下盯着那仰乡一页,末尾还没打勾的一个米港鱼,馋得舔了舔唇,那神态很有些自矜,偏又透露些猫似的狡黠来。

    她把册子收回包袱里,下巴尖对着公上谙扬了扬:“咱们明天去吃鱼。”

    顿了顿看他神色,又补充道:“若你还没死的话。当然若你死了,就是我明天去吃鱼。”

    公上谙狠命咳了咳,待缓过气来那声音虽力不从心却仿佛带着笑似的:“敢不从命。”

    他这副样子倒叫屠容无端想起鬼城里的穆三哥来,穆三哥二十岁那年中了死敌奸计,万般无奈下只得截去双腿保住性命。从前音容朗净的一个人,自此阴郁入骨,动辄打骂下仆,性子在鬼城里都不是一般的诡怪,十分难以相处。她起先还往他住的小楼跑,后来吃惯了脸色,自觉没趣,也渐渐不去了。

    屠容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来,眼下他修为尽失,性命堪忧,还有闲情雅致跟着她四处吃食,不是脑子太傻就是心机过厉。她起了好奇,目光兜兜转转,在他身上折了几折,最后探出一双圆润得指节处带点小窝的手,在他几处大穴上轻慢地点了几下。

    她点穴功夫学得不好,没有制毒厉害,在鬼城里压根拿不出手。如今生人陌地,却也不怕惹人嗤笑,拿这男人当点了经络的偶人,乱七八糟地一阵戳。

    “唉。”公上谙叹息了一声,还没压下去便猛地咳出一口血来,这样那唇色就是浓烈的殷红了,他舌尖勾了唇角的残血,重含入口中,声音也在齿间含糊,“姑娘要杀便给个干脆,何苦这样折磨在下?”

    屠容闻言收手,眼眸清洌洌地望过去,坦荡得不似狡辩:“我不过试试罢了,总归并没点你死穴。你一个男人家家,好生小气。”

    “姑娘见谅。”公上谙声音平平不知喜怒,“我打蒲雪宫出身,心眼儿素来小些。”

    “说得极是。”她深以为然,重重点了下头。

    外头雨音渐熄,风声却不肯罢休,一阵阵卷了黑漆长夜呜咽而过,梢头残叶寥寥,被风一打也就戚戚然坠了。想她从南一路行至此处,时节改换,似是前日还春花浪漫花叶腴润,展眼便景致萧萧长道漠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