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虽说只是南域海外一座灵气充裕的小岛, 却也不小, 从无忧仙城仙府到港口万仙驿站，御剑御风自是用不到一个时辰，可顾雪岭却是步行, 他分明有短程的飞行法器，偏偏不用, 一个人在这山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饶是洛家两名元婴影卫, 见顾雪岭如此也颇为纳闷。可他们如今被洛闻风派到顾雪岭身边保护, 顾雪岭要做什么，他们也只有听命行事。

    日落之时，顾雪岭捶捶小腿, 在林中找了个地方歇息。

    他是不会夜里赶路的, 哪怕他急着回玄天宗，他也要先办完一件事。

    洛家两名影卫便隐在暗处, 见他取出储物戒中的水囊，靠坐在树墩上悠哉悠哉的模样, 好似在等什么人。

    可天幕都被黑暗吞噬了大半时, 顾雪岭在原地捡了些干柴堆在一起, 用法诀凝起火球, 燃起一处篝火, 就这般静坐着烤火时，远处幽暗的深林中传出一阵细微声响, 听着像是脚步声, 洛七和洛十一当即警惕起来。

    那深林中走来的人并不忌讳什么, 步伐轻快，一蹦一跳地踩着干脆的枯叶朝这边走来，不远见着火堆前的顾雪岭时，还欢呼了一声。

    “呀！这不是顾哥哥吗！”

    唐凌一脸喜色，快步小跑过来。顾雪岭抬眼看他一下，眼里有些意外，又有些理应如此的肯定。

    唐凌朝顾雪岭扬起一个特别无辜灿烂的笑容，掀开衣摆就蹲下来，无比殷勤地凑近顾雪岭身边。

    “顾哥哥，我们又见面了呀。”

    顾雪岭不着痕迹往边上避开，“你不是走了吗，风雪殿圣子？”

    这话听去约莫有几分调侃，先前唐凌已经清楚顾雪岭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往上凑。

    明艳若桃李的脸上扬起灿烂笑颜，唐凌毫不见外地抱住顾雪岭手臂，一副亲昵的模样，笑嘻嘻道：“我担心顾哥哥，不就回来看你了嘛。”

    看着少年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顾雪岭皱起眉头，想伸手推开却又忍住，冷淡地说：“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况且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顾哥哥也救了我一回啊！”唐凌理直气壮，“而且我听到你们正道有些人密谋着在顾哥哥回程途中给你点颜色瞧瞧，他们就是看不惯顾哥哥天赋过人，以练气九层跃上青云榜，入了秘境还得了机缘，一举筑基。”

    顾雪岭狐疑地看着少年，猜不透他是为何靠近自己，他思索了下，抬手按着少年脑袋将人推开。“上回不过是为我自己，并非有意救你。若是让旁人知晓偷溜进沧海的风雪殿圣子在我屋里，我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也算是救我了一回。”

    唐凌说着又扒上顾雪岭手臂，边摇着边撒娇道：“我就是来报恩的，顾哥哥不要对人家这么冷淡嘛。”

    “报恩？”

    顾雪岭眉头紧皱，双目专注于被唐凌抱紧的右手，非常不适应。

    “我刚才说了呀，有人要在顾哥哥回宗门的路上动手。”唐凌一脸真诚地看着顾雪岭，“所以我是来保护顾哥哥的，我要送你回山。”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说过，上回帮你不为救你，只是为了自保。”顾雪岭目光幽幽道：“况且，我从未听过魔修也懂知恩图报。”

    “顾哥哥，也不是所有魔修都是穷凶极恶的人啊！”唐凌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一脸认真地跟顾雪岭说：“我生来就在魔道，修习的也是魔道功法，像我这样的魔道中人还有不少，我们也不像天魔宗那位魔主那样做尽坏事，我们也是好人来着。”

    顾雪岭好笑道：“我头一次听到魔修说自己是好人。”

    “那是顾哥哥你见过的魔修太少了。”

    唐凌毫不留情揭穿顾雪岭的短处，见顾雪岭又皱起眉头，似是不悦了，他忙笑嘻嘻地岔开话题，“当今魔道局势如一盘散沙，从前依附天魔宗助纣为虐的魔门大多已被剿灭，而今剩下的，或是还在隐世的魔宗，多半是不愿同天道盟为敌之人，顾哥哥放心，我不会让风雪殿与天道盟为敌的。”

    顾雪岭微微讶异，却又打从心底不愿相信魔修的话，他再次按住唐凌那张雌雄莫辩艳若桃李的脸，无情地将人推开。“你走吧，我没帮过你，也没见过你，不需要你来报恩。”

    “这可不行！”

    唐凌一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转着，忽而灵光一闪，道：“顾哥哥可不止帮过一回，还救过我的性命呢！”

    顾雪岭眉头一紧，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救过唐凌性命？

    唐凌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当时我被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抓了，他说要杀了我，是顾哥哥及时出现把我救下，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见他言之凿凿，顾雪岭很是费解，“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唐凌笑说：“顾哥哥心善，生平救人无数，不记得曾经救过的一个小小的我也很正常。不过我姐姐说了，顾哥哥救过我，我便要知恩图报。”

    “你姐姐也知道我？”顾雪岭越听越觉得这小魔修在瞎扯淡。

    唐凌点头，“姐姐便是这样教诲我的。顾哥哥是我见过最最温柔，最最好看的人，虽然那次见面只有一小会儿，我现在还记得清楚……”

    “等等！”顾雪岭摆手制止唐凌那一脸怀念与感慨，他盯着唐凌这张脸看了许久，可以肯定自己在来沧海之前从未见过他，况且这张脸如此特别，他若见了定不会轻易忘记。

    于是顾雪岭几乎是很肯定地问：“你是不是也做梦了？”

    唐凌这样子，真是像极了那帮说是做了梦，梦到他成了灭世魔头的人。不过那些人是明目张胆地要杀他，这个小魔修却说自己救了他？

    唐凌笑容一滞，果然有些迟疑，须臾后才问：“什么梦呀？”

    顾雪岭紧紧盯着他看，“你觉得呢？”

    唐凌忙不迭摇头，而后却又点了头，费解道：“我是做了梦，不过梦到的是一个特别讨厌的人，我来沧海这段时间一直被他追着跑，他非说我是他的心上人。”唐凌作出一脸苦恼，“可是我现在都不认识他，这个人真是好烦，我前几天才刚刚甩脱他。”

    顾雪岭道：“那你来沧海作甚？”

    “说了是来看热闹的嘛，然后很巧就碰到顾哥哥了。”唐凌笑容里的真诚没能撼动顾雪岭分毫，于是他撇嘴道：“风雪殿太过无趣，我有个心上人，听说他也来了沧海，我想找他玩，可是先被沧海的人发现了。”

    心上人？顾雪岭一偏头，便对上唐凌那双殷切的眸子，此刻这小魔修正对着他讨好笑着，顾雪岭不由搓搓手臂，感觉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顾哥哥哦，他就是个呆子，没有顾哥哥长得好看，也没有顾哥哥温柔识情，不过还是很好玩的。”小魔修说起那人便笑得很开心，“只是我碰上了顾哥哥，顾哥哥又正逢危险，我当然要留下来保护顾哥哥了。”

    无事献殷勤，他刚才的话顾雪岭一个字都不会信。

    顾雪岭偏头望向火堆，冷淡道：“不需要，你走。”

    但唐凌向来脸皮厚，即便已经被顾雪岭明言拒绝多次，还是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抱住顾雪岭手臂，仗着年纪小使劲撒娇，也不知道害臊。

    “不要嘛，顾哥哥别赶我走，我保证，等你真的安全了我就走，绝对不给你添麻烦，好不好嘛？”

    顾雪岭从来没见过这般黏人还这么会撒娇的人。

    这小魔修简直就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旦沾上了撕都撕不掉。

    在唐凌的死缠烂打下，这一夜只能先容他留下。

    顾雪岭却是一夜不敢睡，他不是不怕死，他现在还不能死。

    他给隐在暗中的洛七和洛十一隐晦地点点头，示意他们今夜多留意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魔修。

    若是小魔修敢动手，顾雪岭尚且有护身符和湛露可挡一挡，接下来，便靠洛家的两名暗卫了。

    然而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宿，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火堆已熄灭，顾雪岭靠在树根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右手手臂传来的麻痹刺痛疼醒，麻木到近乎无法感觉到整条右手手臂的存在。

    动一动，从指尖到肩膀，那便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嘶……”

    顾雪岭呲牙咧嘴倒抽冷气，睁眼一看，便见到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真抱着他右手，靠在他右肩睡得香甜，半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还得了！向来爱干净的顾雪岭一把按住唐凌脑袋将人推开。

    “喂，醒醒！”

    唐凌迷迷糊糊地晃了晃，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顾雪岭，小声嘟囔了一声‘顾哥哥’，竟又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顺势倒在顾雪岭腿上。

    顾雪岭边倒吸着气边揉按这麻木的右臂，好半晌才缓过来一下，还是觉得刺疼难忍，气得狠狠瞪了枕在他腿上睡得毫无知觉的唐凌一眼。

    不过正好，顾雪岭趁他睡着，将他脑袋移到边上去，扶着树根起身，给暗处使了个眼色便离开此处。

    天刚拂晓，山中雾气不小。

    顾雪岭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出了林子进了山道，日头已自东山升起，清晨微风徐徐而来，吹散林中浓雾。

    可走着走着，步伐骤然止住，顾雪岭脸色忽地一冷。

    山道前正站着一白衣少年，松形鹤骨，手持长剑。

    顾雪岭面上很不耐烦，“你又来了，要开始动手了吗？”

    这话听来伤人，宣陵有苦难言，“我说过，我不会伤你。”

    “那就让开。”顾雪岭抬起下巴指向前方，“你挡着我的路了。”

    昨日听了顾雪岭的话，宣陵静思一宿，心中愧疚难安，而找了许久，终于追上顾雪岭，他忙道：“师兄，从前种种是我之过，我想方设法来到你身边，几度下手，皆因当年前世之仇未解，我如今知错了，也悔了。”

    顾雪岭面不改色，“让开。”

    “师兄当真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宣陵很清楚，顾雪岭是单纯心软，同时也决绝无情，他若不自主争取，便永远也再没有机会靠近他。宣陵展臂拦在顾雪岭面前，“师兄再听我一言，你这样回去不行，会很危险的！”

    “你挡路了。”顾雪岭冷着脸再次提醒。

    “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宣陵也急了，语气不悦，“那于你而言是个梦，但于我，于陆微而言，那是亲身经历过的鲜活近百年，陆微再见你，定是不死不休，你哪怕再气我，也不该将自己置身危险当中！”

    顾雪岭负手身后，冷眼睨着他。

    “说完了？”

    从前顾雪岭性子软，若是生气，哄一哄便好了，可现在这样软硬不吃，如此决绝，宣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沉吟半晌，缓和了语气。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样回去太危险了，你现在气我也罢，不信我也好，我做错了我就该受着，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我会一路跟着你，护送你回山。”

    如今顾雪岭正在气头上，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宣陵也很无措，他想了很久，只能先这么办，要求得顾雪岭原谅，看来还需要费些功夫。

    “你说什么我便要信？”顾雪岭反问。

    宣陵正要解释，顾雪岭便已决然道：“不需要，你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仙道首席，从今往后，我顾雪岭，再也没有九师弟了。”

    宣陵闻言大惊，“你不认我了？”

    “是你们背叛我在先。”

    顾雪岭紧抿着唇，死死瞪着宣陵。曾经这个少年，是他最亲最近，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弟。

    而如今，他成了顾雪岭一生的耻辱。再见到他的脸，顾雪岭便会心生一股愤恨，他甚至无比厌烦当年的自己，真是太愚蠢，太天真了。

    顾雪岭心想：师父教我与人为善，却忘记告诉我，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他用真心对待，越是倾尽所有的付出，被背叛是便越痛心。

    而在他顾雪岭这里，一旦背叛，绝对不会再给对方第二次机会。

    不过一个小师弟而已。顾雪岭认为，他可以舍弃的。不是所有人都是不可代替的，没了宣陵，他还能再找到一个真正可信的小师弟。

    顾雪岭不再多言，也不顾宣陵听了这话后脸色有多难看，绕开宣陵便要走，可宣陵竟又很快追了上来，再一次不管不顾拦在他面前。

    “就算你当真这么绝情，”宣陵咬牙，眸光坚定道：“我也不会走。我说到做到，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在哪里，我会亲自护送你回山。”

    “不需要。”

    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先顾雪岭开口前响起，顾雪岭偏头望去，原本被他丢在林中酣睡的唐凌已收拾整齐追上来了。唐凌那张脸还是如此艳丽，原本在夜间颇为朦胧，如今在白日里，看得清了，竟是格外的张扬与耀眼。

    尤其是那一身招摇惹眼的红衣。

    少年清瘦的身躯挡在顾雪岭面前，双手环胸，因为身高不足需得仰着头与宣陵对视，虽说看去有些滑稽，不过魔宗圣子的气势却不小。

    唐凌指指身后，扬起下巴，颇为嚣张地说：“顾哥哥现在归我保护，谁都不准抢我的活儿，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