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八十一章

字数:18566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苍洲, 太清宫。

    九峰捧月,孤峰入云, 几乎与第一宗门并肩的仙门主峰, 坐落在燕山之巅,浩瀚云海之下。

    仙宫渺渺,一如人间仙境。

    太清宫山门通向山下的道路是千百层数不清的石阶。晚秋一场雨落下,山中本就较低的气候一下变得寒凉,雨水至今未停, 朦胧如云雾,淅淅沥沥落在石阶上, 溅起朵朵水花。

    守山的弟子乍然见着山下一抹青影, 还误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确有其人。

    青衫被雨水沾湿, 颇为狼狈。

    “哎, 这不是大师兄吗?”那弟子招来边上的同伴说。

    此时人已缓缓走近,边上的同伴也看清了,顿时大惊,捂住嘴小声说:“是大师兄, 怎么没带伞?”

    “就算不带伞,大师兄修为那么高, 身上有灵力护体, 也不会……”那弟子想想, 神神秘秘地说:“谁知道呢, 或许大师兄是在感悟什么。”

    同伴觉得也是这样。

    “大师兄回山了。”

    待到陆微近前时,二人匆忙行礼,一直垂着首望着足下路的陆微闻声,这才回神,抬起头望去,似是恍然惊醒,低喃道:“我回来了啊。”

    这还不知道自己回到山门前了?

    两名守山弟子对视一眼,发觉对方都跟自己一样是一脸的迷茫,不过想来也跟自己无关。

    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弟子,不是常有听闻,说是吹吹风看看雨,赏月听曲,观雷品花,一览人生百态都能有所感悟,从而突破进阶的吗?

    这不就是那所谓的心境?

    二人不懂,但坚信大师兄是这样的,想来大师兄肯定会很快晋升元婴,毕竟大师兄可是太清宫的骄傲。

    陆微全身上下湿漉漉的,连眼睫上都挂了一重水珠,轻轻眨眼时,冰凉水珠沿着眼脸滑落,若有心之人细看,能看出他眼底净是迷惘。

    陆微并未停留太久,他很快打起精神,身形一闪,人便消失在山门前。本就该如此,守山二人心想,大师兄这大抵是有所感悟了吧?

    不然好端端的何必淋这一场凉雨,从那千百层的石阶步行上山?

    陆微回到住处时,道童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匆忙去寻衣物,陆微摆手制止,掐上一个法诀,身上便干净如初,不复适才半点狼藉。

    道童虽还担心,脸上也满是喜色,“大师兄回来的真巧,陆……”

    不等道童说完,庭院外便冲进来一人,人还没进屋,那清朗而急切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等你很久了!”

    话音落下,锦衣少年正好入了堂屋。

    几年来,陆鸣也在成长,身形拔高,快到陆微耳尖高了。

    陆微恍如隔世般,怔怔看着与自己眉目依稀有几分相似的俊郎少年走来。少年自小无忧无虑,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被陆家人保护的依旧天真,干净纯粹,一点心眼也没有。

    就在陆微眼里,还觉着这个弟弟傻乎乎的。不过陆微愿意护着弟弟这份纯真,陆家也愿意,而虽然大家说他在天道学院懒惰成性不学好,可修为却也不比同辈差,这也是陆家家主夫妇二人与陆微唯一欣慰的地方了。

    “你怎么来了。”陆微见着弟弟总要板起脸,语气却柔和不少。

    陆鸣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拱手行了礼,随后便凑上来,殷切地问:“大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听说你去了沧海的青云试剑,我也想亲眼看看大哥夺冠,可是师长不让,我求了他好久,说要来太清宫,他才允了。”

    早前有过陆微的请求,陆鸣的师长自然不会让陆鸣去沧海剑派观战,而太清宫与天道学院同在苍洲,陆鸣的师长会同意,陆微也能理解。

    到底是亲兄弟,虽然在陆鸣很小的时候陆微已离家入了太清宫,兄弟二人多年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陆微也看得出来,陆鸣还有后话。

    果然,陆鸣眸子一转,又说:“恭喜大哥蝉联青云榜首。对了,大哥,听说这次沧海剑派的青云试剑,我玄天宗那大师兄也去了。”

    陆微面色一顿,“是。”

    陆鸣朝他笑笑,脸上难掩急切地问:“那,大哥见过我大师兄了吗?”陆鸣说着,忙又道:“大哥别再说什么拜入玄天宗是我年幼不懂事玩玩而已,总之我就认自己是玄天宗的人,顾雪岭也就是我陆鸣的大师兄!”

    陆微侧首,静静凝望着陆鸣的脸。

    他的态度还是如此决绝。

    一如这数年来来,陆微多次同陆鸣说起拜入玄天宗这事不作数,要他拜入太清宫宫主门下的话时,陆鸣都如此反驳。争执的次数多了,连陆家主夫妇都觉得,陆微是不是有点太过霸道了。陆鸣喜欢那玄天宗,就算麻烦了点,那也先让他待着,等他长大了,懂事了,自然会离玄天宗远一些。

    陆微无法告知他们前世陆鸣会因玄天宗而死,他这么空口无凭的说了才会贻笑大方,而父母不理解,他便越加果决致力让陆鸣离开玄天宗。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也有人告诉他,他也没有错。只是他们的角度不同,处事方式也不同。

    宣陵仁慈,而他无情。

    陆鸣心底其实有点忐忑,就怕陆微又要叫他拜入太清宫。他也不是不喜欢太清宫,可他都已经是玄天宗的弟子了呀,怎么可以另投山门?

    但这次,陆微的反应让陆鸣很是吃了一惊。“鸣儿,你第一次离家出走,一个人从平洲到东洲,到天誉城,千万里远,那年才九岁吧?”

    陆微忽然这么问。

    陆鸣愣愣点头,“是啊,怎么了?”

    陆微道:“那时本该是你生辰当日,因为我历练受伤,爹娘担心我,扔下你一人在家便来了太清宫,你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又死要面子,顺道卷走了顾雪岭的画像,说自己出门是去见美人,我和爹娘都还记得。”

    陆鸣摸摸鼻子,赧然道:“大哥怎么说起这个……是我当年太不懂事了,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再笑话我了。”那年才九岁的陆家小霸王,准备了好久的生辰,结果日子到了,本该高高兴兴的,爹娘却都走了,陆家小少爷不知道心里有多难过。

    “鸣儿,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去的天誉城?还有……”陆微眉头紧蹙起,问:“听闻你那时碰上了邪修,险些被骗走,你怎么一直不说?”

    “啊,大哥怎么连这事都知道了?”陆鸣目光闪躲,一边心虚干笑,为自己辩解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聪明着呢,那些坏人骗不到我的。”

    “是真的吗?”陆微望着他问:“不是顾雪岭救了你?”

    陆鸣脸一垮,一脸丢人的承认:“好吧,就是这么回事。我出门没多久,被个邪修骗了,他被正道的人追杀,要逃命,就骗我说带我去天誉城,其实是让我替他掩护,我当年不是不懂事吗,所以才会被他骗了……”

    陆微还是一直看着他,陆鸣只好直接说出结果——

    “是大师兄救了我。”

    当年的顾雪岭都还是个半大少年,与闻弦下山玩,恰好看见邪修拐带孩子的现场,于是施计调虎离山,趁闻弦引走邪修之时救走了陆鸣。

    那时陆鸣已经跟邪修撕破脸,知道自己被骗了,也一眼认出顾雪岭就是他找借口离家出走要寻的第九美人,当时既感动得想哭,又被那张脸惊艳呆愣,于是有了后来的纠缠不久。

    陆鸣知道玄天宗不容易,而在顾雪岭心中玄天宗很重要,为了报恩,所以他留在玄天宗。为了不让人欺负顾雪岭,他一直对外声称,他和顾雪岭关系匪浅,最好能将他娶进家门。

    然而陆微是他亲哥哥,知道当年的真相后如何能猜不到陆鸣后来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他们陆家男儿,也都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

    陆微再次陷入迷茫。

    赫连寒衣没有明说,但她的意思是,当年的玄天宗灭门一事有内情,她相信顾雪岭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当年传出顾雪岭灭了自家师门的人,是真的亲眼所见吗?

    不是,没有人亲眼看见,哪怕是叶景,他们玄天宗鲜为人知的幸存者,也对此毫不知情,没有任何征兆,玄天宗就这么被顾雪岭灭门了。

    陆微极力回想着当年自己听到消息时的状况,好像是师弟们打探回来,说了什么来着……陆微按住眉心,似要费尽所有心力回想起来。

    “大哥,你怎么了?”陆鸣见他面色骤白,很是不明所以。

    陆微摇摇头,半晌后,他抬起头,长出口气,他想起来了,当时师弟说: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虚仪天门人追查魔子下落至东洲,一日,察觉到玄天宗内有魔气暗涌,遂上山查看,不料,见到那顾雪岭站在满门尸首前,短剑染血,一身戾气。他入魔了,他还杀了虚仪天的弟子,他就是凶手,绝对不会有错!

    可又有谁,亲眼所见了呢?

    诚然,陆微在妖皇攻打天道盟之前,从未见过顾雪岭,他不认识从前的顾雪岭,他只见过妖皇,红衣邪肆,视杀戮为一场游戏的妖皇。

    而认识顾雪岭的人,他们都说,顾雪岭和妖皇差别太大。

    前世种种已成了他的心魔——这是宣陵对他所说。

    不过还有五年,她等得起——这是赫连寒衣的话。

    他愿意再相信顾雪岭一次,所以他放弃诛杀顾雪岭——这是叶景与他们摊牌时,跟他们说过的话。

    他们仁慈,而他无情。

    想得越多,连陆微都隐隐察觉,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

    “大哥,大哥!”陆鸣见他愈发不对劲,忙扶着人坐下,倒上一杯温茶,面露担忧道:“大哥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回房休息一下?”

    陆微还是摇头不语。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了,“大师兄,宫主让你过去一下。”

    太清宫首徒自千万里外的沧海归来,带着蝉联青云榜第一的荣耀,本该入了山门,便先去拜见师父的。

    陆微恍然惊醒,点头说:“我知道了。”

    太清季宫主,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从五十年前到今时今日。

    万仙驿修改过无数次芳华录,唯独不曾修改的,是这天下第一。

    也有人说,兴许是那万仙驿的主人心悦季宫主,奈何求而不得,故成了他心中一道遥不可及的白月光。

    但也确实,十二芳华录中数位美人各有千秋,其实早已经不能仅以美貌来衡量和排比了,而季宫主,的的确确是其中最最特殊的一位。

    她的实力天道盟排名第二,除了天道盟主,谁与争锋?

    五十多年前清剿天魔宗总坛时,太清宫老宫主不幸陨落,仅是金丹期的季宫主以一人之力撑起太清宫。

    短短五十年,又有谁能想到,季宫主不凭美貌,仅凭太清一剑,跃上天道盟实力第二人,使太清宫从宗门排行三十五到至今的第二!

    她不是天下第一美人,谁是?

    似乎这么说也对,于是她至今稳居芳华录第一。

    而季宫主座下弟子,仅有陆微一人。

    十八年前,季宫主路过平洲,遇见了少年陆微。从此,陆微成了太清宫首徒,无数人羡慕他这运道。

    驻足无忧殿外许久,陆微整理好自己的心神,才踏入殿中。

    季宫主多年来一人独居主峰无忧殿,除了她的徒弟,鲜少有人入内。庭中无花无草,无半点生机,一片死寂。行止殿前,陆微拱手而礼。

    “师父,徒儿回来了。”

    “进来吧。”

    乌木大门应声而开,陆微步入殿中,一路低着头。

    他不需要抬头,便知道这殿中也如庭中一般无半点生气,这不像是人的住处,倒像是一处冰冷的陵墓。白玉地板倒映着青雀铜灯台上的幽幽明火,纵然如此,殿中仍冷得可怕。

    大殿深处,玉泉之上,一弯新月高高在上立在座上。

    季宫主便坐在上首。

    白衣圣雪,双眸微阖,无情而悲悯的俯视着陆微。陆微心中一寒,在数丈外站定,再次拱手而礼。

    “拜见师父。”

    世人皆道,季宫主虽为天下第一美人,却是个无心无情不食人间烟火的冰美人,但又有人说,她是仙人再世,神仙本来就不该有感情。

    但陆微刚来太清宫时见过,季宫主也有很温柔一面。

    季宫主殿中还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直到被他无意撞见后,无忧殿便成了这般空旷冷清。

    那时年纪小,无意中看到季宫主手中轻轻摇晃着小孩玩的拨浪鼓,陆微并未想太多,若他没有重生,他恐怕至今不懂那拨浪鼓是缘何而来。

    季宫主颔首,“回来了。”

    “是。”

    陆微直起腰身,却不敢抬头。

    他对师父心怀愧疚,从得知真相后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无意撞破让师父不得已将自己真实的心意藏得更深,他再不敢抬头乱看,也想让师父莫要在压抑自己,但他现在不能说。

    “徒儿这次前去沧海,再次夺了青云榜首,但徒儿以为自己仍有不足,只是侥幸罢了。”陆微道。

    “此事我已听闻,你尽力即可。微儿,你受伤了。”季宫主神识一扫,便知陆微身上有伤。

    听出平静语调中的几分担忧,陆微便很快应道:“是,徒儿归来途中遇上一天赋极佳的少年,相见恨晚,迫不及待与他切磋了一场。”

    “微儿可有心事?”季宫主问。

    她甚至都没问那少年是谁,只见陆微眉间带着几分戾气,便知道他心境出了问题。陆微亦笑叹道:“确实,这次出去,遇上了难题。”

    季宫主道:“这些年来,你修为寸步难进,可有想过是为何?微儿,我观你眉间总有几分戾气难解,若心中有难事,你理应告知师父。”

    闻言,陆微愣了愣。这些年他都在太清宫,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他师父,连他师父都看出来他戾气深重,看来他这几年当真是疯魔了。

    陆微似有觉悟,道:“师父放心,若无法解决,微儿定然会请教师父。”顿了下,陆微又问:“师父,不问问那将我打伤的少年吗?”

    季宫主似是无奈地顺着他的话问:“微儿以为那少年如何?”

    陆微向来沉稳懂事,少有这么急切的想要告知季宫主一个将他打伤的少年的事的时候,却让季宫主觉得,这样的徒弟才更鲜活些。

    陆微思索一瞬,终是狠心道:“师父,那少年名为宣陵,年方十八,乃玄天宗宗主座下弟子,他与徒儿相识是为了一事。十八年前,师父曾带队追踪天魔宗余孽路过天誉城,而那时,宣陵便被亲母遗弃在秋离山上。”

    闻言,季宫主那双仿若琥珀的淡漠眸子倏然间全睁开。

    陆微道:“宣陵几近波折,还落入魔宗余孽手中沦为血祭之品,所幸被玄天宗收留,如今查到线索,便托徒儿帮忙,想要问问师父,可还有当年路过天誉城的队伍名单?若有,可还记得一个身怀有孕即将临产的女修?”

    陆微咬牙说完,便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季宫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针尖,又如冰锥,冰冷而锐利,却又似是含着几分急切与探究,若是那样,那该是炙热的。

    无忧殿中一片死寂,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季宫主终于开口时,陆微恍然有种错觉,他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不仅是他,还有师父。

    季宫主的嗓音听去隐约有些不稳,她摩挲起腕上珠链,说:“时隔多年,当年人数众多,我已记不清楚了,待我回头再查查,再查查。”

    连语调都变了,陆微心下一惊,忙道:“麻烦师父了。”

    “你与那少年交好?”季宫主很快便问。

    陆微应是。

    季宫主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问,最终却什么都没问,摆手道:“这一路也累了,你回去休息吧。”

    陆微眼底略过一丝失望,拱手应是,转身便走。但就在陆微快走到殿门前时,身后远远传来季宫主那仿若穿透偌大宫殿的清冷嗓音。

    “那少年,就在玄天宗吗?”

    陆微当即面露喜色,转身时又是一脸沉稳,“正是。”

    季宫主点点头,重又阖上双眸。

    “走吧。”

    陆微满心忐忑走出无忧殿,他知道他是算计了师父,可不管如何,他这一世已让师父提前知道宣陵的行踪,但愿师父这一世不要再留下遗憾。

    这一日,本来晴着的天冷不丁飘落一阵细雨,阴云过去后,日光拨开云雾,天边露出一弯彩虹。

    疏通好雨后花圃里的积水,宣陵抬头看向顾雪岭的房间。

    连着三四日,他好像都不曾听到这屋里有任何响动。

    “宣陵!”

    一粒小石子砸过来,刚好砸到宣陵手臂上,疼是不疼,但他转过身看到罪魁祸首时还是黑了脸。

    “你来干什么。”

    叶景躲在长廊柱下,探出个脑袋朝他招手,“过来。”

    宣陵懒得理他,放好顾雪岭往常用的小花锄,转身便朝自己房间走去,叶景见状只好追上去问他。

    “大师兄还没有出门吗?”

    “没有。”宣陵道。

    “还没出门?”

    叶景有些纳闷,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见到过五师妹熬药,然后端走,结果过来一看,这都没动静。

    叶景越想越心惊,“大师兄这么久没出屋,也没半点动静,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宣陵冷冷斜他一眼,“乌鸦嘴。”

    “不是我胡说八道,我看五师妹天天煎药送过来,可大师兄一直没出过房间,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说五师妹每日都送药来?”蓦地,宣陵停下步伐。

    叶景点头,“我看着她煎药的,可二师兄每天早上都找我练剑,我没空跟着,得了空就过来了。”

    宣陵听完脸色大变,转身朝顾雪岭房间大步走去。

    叶景见状一惊,忙追上去,“你干什么,现在不怕了……”

    “砰”的一声,叶景来不及阻拦,顾雪岭的房门已被踹开,里头果然如宣陵所料,根本无人。

    宣陵脸色黑沉如墨,原来他守了多日,屋中根本无人!

    叶景看清屋中无人,也很是错愕:“大师兄去哪儿了?”

    说着又有点后悔,他们回来这么久,居然都没问顾雪岭在哪儿!大概就是因为心虚吧,都不敢问。

    而宣陵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转身出了院落,气势汹汹。

    叶景忙追上去,在他身后问:“喂,你现在是要去杀人吗?”

    宣陵面无表情道:“我去问师父。”

    叶景一听也对,南宫清本来就让他们去探望顾雪岭的。

    “好,我们一块去!”

    时隔小半年不曾回来,天誉城还是一成不变。市井间热闹非凡,偶有几名修士路过,百姓安居乐业。

    顾雪岭在街上逛了一圈,便如自己跟牧雨交待那般,晃晃悠悠进了承坤门,这回承坤门的弟子自是殷勤地将他引进去,奉为座上宾。

    热茶很快上了,没等多久,蒋二门主也匆忙跑过来了。

    一进屋,语气就很不耐烦。

    “你怎么下山来了!知不知道不听医嘱的人会死的很早的!”

    顾雪岭悠悠捧着茶盏,抿了口热茶,才说:“我已经好了。”

    “谁说你好了?”蒋二瞪眼,不过见顾雪岭气色的确不错,他在对面坐下,说道:“手伸出来。”

    顾雪岭不气也不急,听话地伸手过去。

    蒋二诊过脉,挑眉看向顾雪岭,“还真好了不少。”

    顾雪岭扬起嘴角,“当然了。”

    “不过药还是得吃,正好,我再给你开个方子。”蒋二都不等人说话,直接拿出纸笔开药方。

    顾雪岭笑容一滞,搁下茶盏道:“就不能换成丹药吗?”想起那些奇苦无比的汤药,顾雪岭就很想吐。

    蒋二自顾自写着药方,一边无情地说:“不行。你体内还有丹毒淤积,不可再多服用丹药。”

    顾雪岭只好作罢,他现在反抗了,回头在南宫清面前,蒋二还是会说,他也纳闷如今局势怎就变成这样了?蒋二还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顾雪岭不由纳闷道:“你们医修是不是脾气都特别差?”

    蒋二抬头看他,“谁脾气差?”

    顾雪岭摇摇头,在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蒋二面前来。

    蒋二面露困惑,“给我的?”

    顾雪岭点头。

    蒋二便搁下笔拿起锦囊,打开一看,脸更黑了,“断魂丹?你怎么还带着这东西?你一直都带着?怎么我之前都没看到?你藏哪儿了?”

    “枕下。”顾雪岭如实道。

    “你不要命了?”蒋二怒而拍桌,“我就说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风寒治了那么久都不见好,原来是你不想活了!你忘了断魂丹是什么东西了?”

    顾雪岭掩唇轻咳两声,镇定地挽回自己的颜面道:“我只是忘了扔掉。而且这药还是药老废了不少功夫炼制而成的,就这么扔了挺可惜的。”

    “所以呢?”蒋二没好气道:“那你就把药给我了?”

    顾雪岭一脸无辜,“你把药还给药老。”

    “药老早就离开天誉城了,他老人家向来行踪不定,我怎么还?”

    顾雪岭好奇道:“你怎么不跟着去?”要是蒋二早跟着走了,他就不必多喝这半个多月的苦汤药了。

    “我是承坤门的人,总是要回来的。药老这些年对我已是仁至义尽,他不爱带徒弟,还是更喜欢一个人,自在逍遥。”蒋二心里还是有点不舍的,他小心收起断魂丹,道:“好吧,药我先收着,下回药老来了再还他。”

    顾雪岭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趁他药方未写完,便起身装模作样地看看外头天色,“看这天色约莫快要下雨了,我还是趁早回山吧。”

    “下雨了我门中弟子自会送你回去,别想开溜,药方我也会让人直接给南宫宗主送去的。”蒋二继续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纸药名。

    “哎,那黄连少二钱!”顾雪岭看着都觉得嘴里苦。

    蒋二哼哼两声,埋头继续写。

    顾雪岭有些好笑。

    怎么就从沧海回来一趟,他跟蒋二少爷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呢?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真是奇妙。

    写着写着,蒋二忽然说:“你知不知道方九思也来了天誉城?”

    顾雪岭有些意外,“他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蒋二看向顾雪岭,一脸嫌弃道:“当初是你让我去请方九思,要早知道是他我才不去,现在他还天天上门缠着我。”

    “还缠着你?”顾雪岭上下打量起蒋二,笑得有些怪异,在对方幽幽瞪来时赶紧捂好上扬的嘴角,却还要打听:“那他为什么缠着你呀?”

    “他说我生得好看,多来瞧瞧,他也开心。”蒋二说起这话自己还抖了抖,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可你说,这天誉城谁长得最好看?”

    顾雪岭想了下,说:“是我啊。”

    蒋二心口就憋了一口气,“你还要脸吗?”

    顾雪岭眨巴眼睛,反问:“那你觉得天誉城里还有谁比我好看?”

    蒋二无言以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重重搁下笔道:“你也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好。”

    顾雪岭笑了笑,没表态。

    方九思确实很有可能是来找他的,不过他没上玄天宗,只是天天烦着蒋二,估计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来了,其中也包括……不久前,曾雇佣他去沧海保护顾雪岭的雪衣。

    不管方九思找他有什么事,顾雪岭目前是不想见他的。

    顾雪岭在承坤门待了一会儿,果然没多久,天蒙蒙下起雨来,蒋二就派承坤门的人送他回山,也不等雨停下,就怕顾雪岭等着等着就跑出去了,还不如让修为高的弟子护送回去。

    因此,顾雪岭回山这一路,身上白衣是滴水不沾,到无回宫前时正好雨停,南宫清正着急等他,送走承坤门的弟子后,才绷着脸训他。

    “病还没好,又到处乱跑。”南宫清气得揪起顾雪岭耳朵。

    顾雪岭忙求饶:“师父轻点,我不敢了,下回出去一定先跟你说一声!哎,你快松手,岭儿疼!”

    南宫清到底是心疼徒弟的,见他下山逛了一圈回来,还比近日养病时活泼了些,估计是心结已放下,气色也好了许多,这才放心。

    结果手一松,顾雪岭便笑嘻嘻地抱住南宫清手臂,“师父,我是自己去瞧病了呢,很乖的,不信你问蒋二门主,我没有到处乱走哦。”

    “最好是这样。”南宫清道:“下回要出门先跟师父说一声。”

    这也是往常的规矩,顾雪岭下山时都会跟南宫清征求同意。如今顾雪岭听了,终于发觉到不对劲。

    “师父,我都二十好几了。”顾雪岭说着,抬起头问南宫清,“对了,师父,再过几天,我想下山去看看娘亲,师父能陪我一起去吗?”

    那处山涧很是偏僻,却也不算远,顾雪岭几乎每年都去,南宫清却从来不会靠近,只在远处等着,让顾雪岭进去祭拜,且还只是个衣冠冢。

    闻言,南宫清果然顿了一顿,说道:“等天晴了岭儿便自己去吧,过几日师父还有事,那地儿也不远,岭儿若是乐意,叫上宣儿也行。”

    又来了。顾雪岭每年只去一次,若他主动提及要多次一回,南宫清便会多加推辞,他好像不太敢去。

    顾雪岭也不敢多想,也如往常一样乖巧应道:“其实我也不着急的,那我等师父得了空再一起去。”

    南宫清点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二人刚说一会儿话,殿外匆匆来了人,还没进门就喊起师父来,这般急切可是极为少有的表现。

    “师父!”

    紧跟宣陵身后的还有叶景,只听宣陵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就停了下来,他毫无防备险些撞了上去,幸好堪堪刹住脚,“你怎么了?”

    叶景探出头问,可一见着顾雪岭,人也跟宣陵一样呆住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南宫清问。

    顾雪岭眉头一皱,淡淡扫了眼二人,便松开南宫清站直。

    “师父。”宣陵这才收回视线,朝南宫清拱手行礼。

    叶景反应过来,也急忙行礼,主动解释说:“宗主,我们没见着大师兄人,还以为大师兄不见了,想过来跟你打听一下人去哪儿了呢。”

    南宫清一听又回头训起顾雪岭,“你看你,下回下山再急也先给人留句话,省得吓到你几个师弟。”

    宣陵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看着顾雪岭,目光深沉。

    顾雪岭心里有点不舒服,师父怎么能当着两个坏东西的面训他呢?可气归气,他想了下,扬唇笑了起来,说:“我知错了,下回我带个人去总行了吧?师父,我听说你早上去看了太渊师叔,师叔身体怎么样了?”

    “比起你可好多了,你给我记住了,病好之前不准再到处乱跑。”

    宣陵静静看着师徒二人旁若无人的说笑,可见顾雪岭的确脸色苍白,面上愠色便缓和许多,开口道:“大师兄如今不住在院里了吗?”

    顾雪岭讥讽一笑。在南宫清面前,他没说出真相,却也没办法对他们再有多好,可至少现在不能让南宫清看出来,他说:“不住了。”

    “为什么?”宣陵看着他问,难道就因为他住在对面?

    背对着师父,顾雪岭假笑道:“不喜欢那里,就不住了。”

    宣陵脸色一白,心口像是哽了一口郁气,窒闷得很。

    南宫清以为他们师兄弟在说笑,便在一旁佯怒地训了顾雪岭一句,“乱讲什么。”他跟宣陵说:“前段时间雷雨不断,屋里潮湿,他又病得有些严重,先搬到我那去养病了。”

    宣陵暗松口气,仍直直看着顾雪岭,“原来如此。”

    顾雪岭抿唇笑笑,拉着南宫清道:“师父,我该回去吃药了。”

    看着是到了时候,南宫清便利落点头,道:“去吧,喝了药好生歇着。师兄弟叙旧可以改日,日后时间多着呢,你先回去养好身体。”

    听师父如此说来,宣陵和叶景今天是不能再来烦他了。

    顾雪岭满意一笑,“我知道了。”

    可顾雪岭满意了,宣陵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但是也只能看着顾雪岭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侧走过。

    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让他原本以为还有希望的心再度落空。

    从无回宫出来,不再理会越发唠叨的叶景,宣陵直接走人了。

    秋山夜雨。

    空落落的院中,有结界在,花圃避过了风雨的摧残,却冷清如旧,只那东厢房门前亮了一盏灯笼,一袭白衣斜斜靠廊下,无声观雨。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已晚。连屋檐角落处藏着的一只狸花猫都似是熬不住了,尾巴尖晃啊晃,肉爪子揉揉嘴角,看去像是打了个哈欠。

    倏然间,一道剑气无声袭来,那猫儿却是反应快极了,浑身绒毛炸起,往边上角梁一窜便避开了,可那道剑气越过它后却化作秋风散去了。

    “下来。”宣陵的声音响起,听去如这秋雨般,凉丝丝的。

    那狸花猫似乎听得懂人言,瞪大金瞳,却是一动不动。

    “还要再说一遍吗?”宣陵侧首,精准找到狸花猫的位置,琥珀眸子眸光冷冷,“我说,下来。”

    狸花猫不为所动,缓了一缓,还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宣陵缓缓站直,剑气不要命地渗出,看狸花猫被剑气的逼迫下,浑身绒毛警惕炸起,他说:“在人间待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一只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