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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方才离开书橱之前,从里面拿走了那本橙色封皮的诗集,这诗集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面一格,江落从来不曾留意。是一本看上去很是老旧的《萨福抒情诗集》,杜娜莎好像很喜欢,这本诗集自从被她发现,她就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江落根本没想到自家还会有这样一本书。这书至少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纸张泛黄,很是脆弱,表面布满灰尘,散发着旧书的霉味儿。杜娜莎却像对待珍宝一样爱不释手,江落不由得担心书上的灰渍会弄脏她白色的丝质长裙。当她看清这本诗集的标题,又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击中。江落虽没有深入的了解,却听说过竖琴旁歌唱的第十位缪斯和她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们的故事。在这个关头,杜娜莎突然拿出这本书,江落简直觉得不祥起来。

    橙色的书皮在她眼里仿若毒蛇的花纹,仿若警告的标志,昭示着某些隐秘的罪恶,那鲜艳的颜色和动人的诗句,又刻意地引诱她、启发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不被允许的妄想。

    “啊!是这个人!我知道的。”江落看了看杜娜莎,又看了看书的封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听说……听说她是女同性恋。”

    “不。”杜娜莎却打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她也和男人结婚的。”

    转瞬间,杜娜莎的温柔又荡然无存了,她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杜娜莎。江落定定地、对峙般地看着她,那两瓣精巧的、涂着润唇膏的浅红色嘴唇残忍地开合,尤其说到结婚二字时,杜娜莎的声音冰冷,几乎使人感到恐怖。她的双眼似睁非睁,在眼睑之下流露出的目光中,有一种坚决的否定的意味。

    结婚,这已经是江落今天中午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不快。江落原本想说,女同性恋和结婚又有什么冲突呢?但看见杜娜莎那副样子,还是忍住了。结婚,她只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女高中生来说遥远又陌生,也很可怕,江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好在杜娜莎很快就不再谈论结婚的话题,她找到了要读的诗,心情立刻变得好了起来,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翻看着,没工夫留意江落,这倒让江落如释重负。可林露行也没有再发来消息,江落的心里乱得要命。

    上课前半小时,她们俩返回教室,还没有走进去,就觉得气氛好像不大对劲。很多人从教室里跑了出来,站在外面议论纷纷,偶尔从教室外朝中间看两眼,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含有几分讽刺。

    江落本能地感到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或许会很有趣。她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走了过去,同学们则嬉笑着,用眼神朝她示意,她在这一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闹剧的主角。

    透过朝走廊的窗户,她看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正坐在江落的位置上。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那人则独自待在那里,仰着头,漆黑的短发齐齐垂到颌下,露出雪白的颈子,模样很高傲,也很孤独。江落朝她看了一眼,就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梦境,这确实不像是真事,她浑身都充满了不真实的喜悦,她飞快地跑进了教室。

    那是林露行。林露行来了她们班,坐在她的位置上。怪不得会在同学间引发这样的波澜。

    “我一直在等你。”不等江落开口,林露行就低低地说:“我以为你会早点来。”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么?”江落在她面前站住了,勉强对她一笑。

    “没事。只是我以为你会回得很早,所以没去吃饭,在这里等。”林露行回答。那双眼睛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她的身后。“你好。杜娜莎。”她对跟过来的杜娜莎友善地、甚至是胆怯地喃喃道:“我现在要回班里去了,下午还要画画。你在艺术节的朗诵,我一定会听的。”

    杜娜莎低下了头,没打招呼,也没说话。不知怎么,江落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痛苦。林露行站了起来,从江落身边走过,她本会这样直接走出去,如果不是她猛地看见了杜娜莎手里的书。

    “这是萨福。”林露行略略吃惊地说,回头朝江落一瞥。“你家有这样的书。”

    “是这样,原来你也知道萨福。”江落小心翼翼地对她赔笑:“你看过她的诗么?”

    “不。”林露行望着她,片刻,启唇说道。

    阳光落在她的整个面部,照耀着那张苍白的、似乎非常虚弱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处于疯狂之中,微张的双唇泛着柔软的光泽,颜色浅淡,江落不知怎么想起了半个小时以前在沙发上看见的杜娜莎的嘴唇。

    “我不知道。”林露行说,后退了一步。

    第2章 二

    二、

    江落和林露行的认识是在今年九月。她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比她和杜娜莎的重逢还要晚两天。那是开学的第三天,江落在下午放学时第一次见到了林露行,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夕阳的光芒正在天际发红,整个学校的上空被橙色和金色的云絮笼罩,宛如天神降临人间时,人们窥视到他明亮灿烂的羽翼的一角。鲜艳的霞光在教学楼的顶端燃烧着,晚风把教学楼前花坛里的灌木吹得沙沙作响。这时,距离最后一节课下课已经十五分钟,江落匆匆地跑出教室,独自一人走进美术生们的画室,去找和她约着一起吃晚饭的两个朋友。画室在一幢颇有年头的四层小楼里,离教学楼有一点距离。小楼独自耸立在学校的前花园旁,被高大阴森的樟树所覆盖。

    这栋楼是专门给美术生们用的,所以得不到什么重视,年久失修,内部空间非常狭隘逼仄,楼梯窄而陡,两个人侧着身子才能同时通过。楼梯间的窗户很小,天花很矮,阴暗极了,墙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都铺满小块的白色瓷砖,上半部分则全是美术生们的涂鸦,在暮色中看去很是压抑诡谲。江落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去吃饭了,小楼里安静异常,凌乱地堆在一楼的许多半身石膏塑像,白色的眼珠子空洞地朝她看着。

    江落心中砰砰直跳,一口气跑上四楼,熟练地钻进朋友们的班级所在的画室,希望能赶紧和朋友们会面。然而,画室空空荡荡,寂然无声,她的朋友没有如约在这里等她。在纷乱的画架和洗笔桶中间,只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女,个子很高,短发及颈,穿浅茶色长袖格子连衣裙,系红褐色围裙,背对着她而坐,在面前的画板上画着什么。

    江落在门口站住,喘着气,还以为自己进错了画室,犹豫地瞧了瞧头上写着班级的门牌。正在这时,那少女察觉到她的存在,回过了头。

    被她的目光攫取的瞬间,江落就确定她不是这个班上的人,因为这少女长得十分貌美,貌美到只要见过一面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步。她并不纤细,发育得很好,在电灯的白光和鲜红的霞光中,那从低领连衣裙内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高扬的修长的脖颈,无不洋溢着一种足以使人疯狂的、娇嫩而苍白的艳色,仿佛江落常在美术楼里看见的饱满美丽的女性石膏像。她的脸型认真来说不是很完美,但那双在细长的眉毛之下低垂的、黑漆漆、湿漉漉的大眼睛,却满含着忧郁,因而显得极其深邃,除了深切的寂寞以外,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如果说是新来的绘画老师,未免太过年轻,那么,难不成是请来的模特?江落正皱着眉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对方望了她一眼,便问道:“江落?”

    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少女的稚嫩,显得幽弱又空灵,像一阵风似的,从江落耳畔吹过去了。

    “是我……你怎么知道!”江落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错误,或者产生了幻觉。她在被对方的美丽震撼的一刹那,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不是这个班上的。”对方继续说:“你是来找人的。”

    江落点了点头,为了掩盖自己的疑惧,勉强笑了一下。少女转过脑袋,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江落看出她正在画一幅速写,但暂时瞧不出她的水平。

    “我是猜的。”少女回答。虽然猜中了,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也不得意,反而平淡得近乎失落,好像因为轻松猜中,觉得有点无聊似的。“老师下课之前叫了几个人去搬教材,有两个人不愿意去。我听见她们说要和你一起去吃饭,就把你的名字了。”

    “她们去搬教材了?”江落急忙转移话题,埋怨地说:“她们干嘛不给我发个短信呢……”

    “你等等。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一下吧。”那少女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却不知为何变得很温柔,几乎是在纡尊降贵地挽留她了。

    江落想了想,还是选择屈服于那股莫名其妙的魔力,她坐下来,随便坐在一个离少女较远的凳子上。刚一坐下,她就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静谧,试图和对方搭话。

    “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来了三天了。”少女回答。“我这个学期才开始重新上学。休学了一年。”

    “一年?”江落惊诧地问:“为什么呢?”她说完才发现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失礼。

    “腿出了问题。做了个小手术。”好在少女并不介意,坦率地回答了她:“康复以后,已经赶不上学校绘画班的进度了,就在外面先报了班,自己学了半年。”

    江落忍不住往她的画板上看了看,少女的画板上夹着厚厚的一沓纸、旁边是打开用于临摹的美术书,身侧的凳子上还放着一叠已经画好的速写,看起来只不过是平常水平。“我欠了很多作业。”少女这样解释:“老师让我把暑假作业画完补交上去,我还有十来张速写没画。”

    “……真辛苦。”江落礼节性地感叹:“你吃过饭了吗?难道不吃饭只画画?”

    “我来上了三天学,已经听这个班里的人说起过两次你。”少女答非所问地道:“你人缘很好,他们很喜欢你。”

    江落被她说得有点窘迫,只得谦虚道:“大概吧,我经常来你们班上找朋友玩,你们班的人……性格都很好。”

    “我们班……”少女如梦呓般重复:“我和她们不熟。”她骤然停下了笔。“以前认识的人都毕业了,我……没有朋友。”

    她以前的同学在今年六月就参加了高考,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在这学校里,落落寡合,离群索居。江落当即觉得她很可怜,转念又想到她如此留心自己这么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大约也是出于孤独的缘故。她刚准备想点什么话安慰这少女几句,对方却转过脑袋,认真地端详她,片刻,说道:“坐着别动。我想给你画一幅速写。”

    江落愣住了。她日后回忆这一刻的时候,知道这时自己内心完全满溢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疯狂的喜悦,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立即跪在满是颜料的地面上,在对方脚下,让对方仔仔细细描绘她并不出众的颜容,与此同时,贪婪地将少女挥笔作画的姿态映入眼中。然而,她一张嘴,从口里说出的却是拒绝的话:“不要吧。”她说,故意露出一个很为难的、客套的微笑:“我看过别人的速写,都把人画得很丑……不要画我。”

    “你不相信我。”少女奇怪地道:“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画丑呢?”

    江落刷地站起身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她最后瞧了少女一眼,突而表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捏,她攥紧自己的两手,摇了摇头,随即,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她放声笑了起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欢笑,然后她从椅子旁边跑开,跑出了这间被夕阳笼罩的画室。江落可以确定,在自己跑开的时候,她全身心都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她被难以名状的愉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她的笑声中也许还有点神经质的成分。一直到她跑出教室,飞快地跃下楼梯,她还在笑个不停,声音好像风铃的脆响。以往江落总是害怕从过陡的楼梯上摔落,摔得头破血流,但这时她什么也没有考虑,她像个勇士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狭隘昏暗的楼梯间里回荡着她的笑声,苍白的石膏塑像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一刻钟以后,江落和朋友们在校门外见了面,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对她一无所知,无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后悔得睡不着觉,她一再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急匆匆的逃走,尽管她也说不出那个时刻对她和林露行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她懊恼自己的羞怯,为什么不主动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谊,而江落向来又是愿意和别人成为朋友的。

    也许问题就是出在这上面,早在江落看见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从那里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这份过于贵重的馈赠,唯恐要付出什么可怕的代价,她怕自己在那个画室里和林露行多独处五分钟,就会愿意拥抱她、安抚她,继而向她献上自己的心脏和血。

    江落的懊恼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补课,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术生们中间开始偷偷流传起一些谣言,江落的朋友们在吃饭时幸灾乐祸地讨论了起来。传言说那个留级的林露行,在原来的年级就是惯于拆散情侣,抢夺别人男朋友的,因为她有张漂亮的脸,而且从不坚决地回绝男性,对他们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痴心之人的钟情。江落听到这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来这个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窃喜,以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为了参与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她故意表现得深恶痛绝,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二时听过的那些学校里的八卦,寻觅与林露行相关的丑闻,但不同年级之间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届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吗,我好像听说过那样的事。”

    江落意识到,这句话出口以后,她就成了煽动流言的一员,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无意间触碰到正在滋长的黑暗,在心里对自己吃惊起来。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就碰见了林露行,美术生晚上不画画,在教室里自习,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门口没有灯,十分昏暗,人潮涌动,喧嚣嘈杂。她从纷乱的谈笑声中听出了林露行的声音,林露行从身后叫住了她。最初的几秒钟,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来向她兴师问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那是一幅铅笔速写,显而易见,画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

    “丑吗?”林露行问,语气居然有点固执。

    “你还是画了。”江落伸手接过,装模作样地瞧了瞧。“还挺像的,没想到你不对着人也可以画得出来。送给我吗?”

    “是的,这就是美术生的记性。”林露行回答:“你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留着。”

    江落的心砰砰直跳。初秋的夜里和夏天一样热,一样吵闹,虫鸣尖锐而不间断地从操场上传来,被胸膛里的鼓动声淹没。她感到两鬓和额头上都出了汗,黏腻的一片,手上也满是汗水,她心想这样的自己一定是相当狼狈,相当可笑的,穿着褐色皮鞋的两脚在原地不耐烦地动了动,那种逃走的欲望又在催促着她,好在她竭力地克制了。

    “我要。”江落说,害怕迟一刻林露行就会把画夺走,急匆匆地放下书包,把画纸放进书包里。

    这一过程中,林露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等江落重新背上书包,才说:“作为谢礼,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

    这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