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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明了的谎言
1
高二最后一科英语考试完的那一刻,自1977年来的呐喊正式宣告全面进军高考。这场将持续几乎一年的拼搏奋斗是为了接受并传承人类更高一等文化知识所必不可少的一场战争,是中国驱逐愚昧的侵犯而扬起的一面神圣旗帜。
崇高的使命感在无时无刻鞭策着慵懒向前迈步,催促着勤奋抵抗手脚上的镣铐而不断地加快频率。征途上的我,将会摈弃掉一切的杂念,继续奋力跋涉在遍地插着英勇旗帜的伟大的战场领土上,应和着引领者们呜呜呜吹响的冲锋号角,会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一寸一厘地向敌人发起进攻的行军步履,一句一言地向胜利嘶吼出渴求的呐喊声。
为此,少年少女的恋爱在预期的时间里终结。
当考试结束的铃声响彻校园,我站起身拿起文具袋走出考场,在四面围观着的夏日灼白者们的口鼻下,径直回到家中。
母亲对儿子的自信心表现在考试后不问“考得怎么样?”这类问题,她只是笑吟吟地带着陈述的腔调问了句:“考完啦?”
晚饭后,在滨江公园与钟无盐见面了。我们顺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慢悠悠地晃荡在仲夏之末傍晚的余温里,凄切的晚蝉藏在树梢叽啦啦有节奏地鸣叫着,温热的空气和微风像是清晰可见的尘埃在半空中沉浮,吸进鼻孔,进入气管,给人一种窒息不适感。
胸膛里跳动着的两颗尚未完全知事的年轻的红心怎么来结束一场恋爱?
我的额头冒出了粗汗,打湿了我发烫的刘海儿,紧贴在眼睛上面。脸上的青春痘正热辣辣地向行人示威着,即使留下的惨淡疤痕也是那么的张扬威严,还有唇上及下巴的青色胡须,摸一摸,柔软而扎手。触扎的感觉远不及无盐细嫩的精致脸蛋儿给她的亲昵抗议。
“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试探性的问句里面潜藏着不耐,分手为什么要如此拖沓不断然,不能像当时的告白一样,一句话就够了。
“走到汗水将衣裤全浸湿,直到夜风再将它们蒸干。”
“那起码得三四个小时。我们还在做功……”我扭过头斜视着无盐的脸。
她的头发同样被汗水打湿了,还有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衫,紧紧依附在散发着混合了津津汗珠味儿的驳杂气息的身体上。我无意识下移十几厘米的视线中,视网膜上清晰地出现她耸立起的胸脯和若隐若现的洁白胸罩轮廓。我记得我摸过它们,隔着衣物。不知道多少次。
脸上突然渲染出的红晕,疑似天边反射到云朵脸上的夕阳霞光,像一个保留着初吻的懵懂天真少年。“明天就开始备战高考了,我希望你能努力。你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来问我。”
“你应该希望我能坚持,然后累了乏了的时候可以借你的温声细语得到莫大的安慰。”钟无盐止住闲步,笑吟吟地眯缝起一双眼看着我。
我怀疑两条隙缝里的我是不是显得特别狭小,却是如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呆呆愣愣地盯瞅着她脸上因汗水滋润而变得湿滑可亲的肌肤,不清楚少女正青春的绝对定义。
“嗯!只要我有空。”
钟无盐坐在条石上,对望着浑浊的长江水。“‘分手’这个词语不适应认真严肃地说出来,若是那样的话,我会感到很别扭的,觉得似乎根本就没有恋爱过。恋爱是个什么东西啊?是我们之间的亲吻拥抱,耳鬓厮磨下的呢喃之音,还是情感欲望的互相安慰?”
我用手指揩了揩鼻头上的汗珠,然后又刮擦一下嘴唇上粘在初生胡子上的汗水,用一种应该说话的语气说道:“你怎么想得那么复杂,果真是书读得多了,脑子里净冒出一些叫人听不懂的想法。我理解不了。我们是为了学生的职责而暂时放弃恋爱的,但往后的一辈子都会与它纠缠不清的。”
“‘纠缠不清’。你作文写得好真的是模仿而来的?”钟无盐的作文水平在班上数一数二,每次我打趣说向她学习的时候,她就回说只是在卖弄文字而已,青春期的人哪能多愁善感,单单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爱的东西就伤透了脑筋。
“是啊。不过是模仿加思考。”我思考了两秒。“思考最为重要。”
她突然露齿笑了出来。“我想起了一句犹太人的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看到的,我脑子里浮现出你在思考写作文时的样子,然后上帝是不是躲在你的背后偷笑呢?哈哈哈……”
“思考”真的让人发笑吗?我对她如此轻佻的言语感到愤怒,于是梗着脖子反驳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害怕。”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他驱逐了偷吃智慧果的夏娃亚当。”
她歪着脖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似乎有道理。”
我却没有得胜的喜悦与骄傲。从尼古拉·哥白尼的“日心说”到艾萨克·牛顿的三大定律,再到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尼尔斯·亨利克·戴维·玻尔,他们的思考改变了人类原始无知的看法,整合起来的力量足以让上帝感到惧怕。
在如此认真灼热的环境下,她提起了又一个使人冒汗的话题。“现在,请我们的骄傲思考一个问题:。。与。。的区别是什么?”
皮肤上的温度又提高了两度,热汗再次从胸膛上流下,艳丽的红日沉下了眼界之外。我都能很明白无误地感觉到我脸上的羞红。她大胆的提问让我又一次思考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她还有第一次吗?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惶惶不安地回答她,也带着些不像责备的责备质问她,“你怎么老是提起它?”
“‘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她把事情都看得太认真,把一切都搞成了悲剧,她无法明白。。。。的轻松和不把。。。。当回事带来的乐趣。她真想学会轻松!她真希望有人教她别这么不合时宜了!’这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一段话,我读了□□遍吧,晚上睡觉时又特意回想了三遍:在第一遍时我没完全记起,于是又起床翻开书,仔细读了一遍。然而,第二天我却忘记了,彻底忘记了。以至于你在送我生日礼物时我只能想起‘。。。’这个话题,就向你提出了它。可能是我读得还不透彻,或者思想还不够成熟之类的原因吧,在书里我看到许多关于‘。。。’的认知,促使我想弄明白‘。。。。’的爱。”
“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当我听到“负担”这个词语时,我微张着嘴,露出八颗牙齿,惊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目光里似乎有审视的意味儿。我向下转动眼珠,接着向左转动,眺望江边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这段话,准确无误地想起了它。在出来见你之前,我重新打开那本书,确认了它。”
“你非要和我讨论这些书中的深奥的话吗?”脸颊开始积盐粒了。“我没那么想过……”
“你没那么想过?”她惊讶地问。
“‘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这句话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吧,”我提起自己的防御,“我在写作文时用过这句话。”
“噢——”她拖长的回答配合表情,是真的晦涩难懂。“你也看过那本书吗?有什么反应没?”
“啊?”我不明所以,回答:“我没看过,只是在看高分作文时,见别人用过,于是我也就记下来了。这句话写得很好啊。”
“然而它并不是米兰·昆德拉说的。”
“那是谁说的?”像是一个学过几本物理书就在物理学家面前侃侃而谈的小牛犊,当得知话里的错误后蔓延在全身上下里外的窘迫与羞耻,就是这样让我自惭形秽的。
“萨比娜。托马斯的一个情妇。当托马斯的妻子特蕾莎去自己情敌的画室里为她拍照时,萨比娜对特蕾莎介绍自己的画作时说的,”她说到这里,突然十分开心地笑了出来,“我原先以为她们俩会打一架的,要么妻子扯烂情妇的画作,要么就是情妇摔坏妻子的相机,最少也会骂上几句脏话吧。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不知道是小说太荒诞不经还是现实太庸俗不堪,还有可能是昆德拉不知道怎么描写两个女人打架的场景而刻意写了这么一出。妻子与情妇想处得很不错,她们为对方带去了迷醉的美妙感觉。确实让人有点失望。”
听完她自言自语般的话后,趁她眉眼还有开心,接口问道:“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萨……萨……萨什么……”
“萨比娜。”
“萨比娜说的和作者说的,难道有区别吗?”
“有啊!当然有了。”她不可思议地惊呼,“萨比娜是萨比娜,昆德拉是昆德拉,当然有区别了。”
“哎——但是作者昆德拉创造了萨比娜,萨比娜是他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啊。”我争辩着说。
“可萨比娜的观点不一定就是作者的观点啊。”
“可是作者将自己的思想附在了人物萨比娜的身上,只是通过她的嘴说出作者的想法而已,怎么不一样了?”看到她沉默,我得意起来。“是一样的。”
“如果一个作者写了一个杀人犯,杀人犯在法庭上面对审判时说‘我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是在为社会清除无用的垃圾,这是在对社会做更好的贡献’,你觉得这也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想法吗?”
“呃——”我被噎得无话可说。
“作者在创造一个人物时,会根据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赋予他特有的举止行为和言语表现,以来丰富小说中各种人物的形象。如果所有的人物都只是作者一人的性格表现,唯独一份思想的体现,那么人物就会显得很单一,若是小说的土壤也贫瘠的话,那有什么值得可看的。”
她直视我眼睛里的慌乱。“如果要在作文中运用书本里的句子,就要准确一点。然而,绝大多数的考生们都只是盲人摸象:是一个大萝卜、是一把大蒲扇、是一根大柱子、是一根草绳。这样的人,也就只能写出一篇好作文来目的性地获得阅卷老师的高分。”
女朋友辛辣的话直指我的内心,由此到达我的语文试卷的作文上。这让我升起了对她的一丝憎恶,好像突然之间被揭开了华美的面具,发现里面是一张真实的且丑陋的脸。
她在羞辱我!她在柔软如云的棉里藏着一根针,此时便将针尖露了出来。
“你放屁!”我想这么粗鲁地回她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嗯嗯,你是对的。”我不应该在任何事情上都占尽风头。
当做是我给女朋友钟无盐的自信和牺牲掉的风采。
斜阳暮逝,灰白开始占领四周,在地球转动的一度一度之后掺和进魅力的黑色。
“哎哎哎,扯远了,扯远了。”她用手扇了扇风,然后扒拉因汗而贴在两鬓的湿发。“我们不是来谈论这些的。你怎么不坐下啊?”
“我怕屁股上长疮。”
“长疮?为什么会长疮?”
“因为这条石上的温度还比较高,坐了就会长疮。”似乎听起来我是个傻子。
“谁告诉你的?”钟无盐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得我有点害羞和窘迫。
“我奶奶。”
“你信了?”
“我小时候信她,长大后就不信了。”他们在我小时候给我和流萤讲了很多口口流传而来的经验与知识。这条也是其中之一,促使我相信的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屁股上的确长疮了,然后就被认为是坐了热的石头。“但是后来我妈妈也这样说,我就信了。”
一丝促狭突然爬上她的眼睛。“那你妈妈对你说过没,和女孩接过吻就得对她负责,就得娶了她啊?”
“没有。她从来没和我谈过有关于恋爱这些方面的事情。”这是事实:父母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恋爱”这个词语,他们生怕是一句咒语,说了就会应验。但只要他们发现一点苗头,就会紧张的各处求证。
“所以,你是自学的?但不怎么像啊,吻我的时候虽然有点生疏拘束,但并不显得呆笨拙劣。”
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内心涌起那些难以想象的场景。面对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神情,陡然潮起一阵对她的惭愧感。
害怕一直与我为伴,间或睁眼咬我一口。
“好吧,为了不长疮,我们接着走吧。”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知道了一切,虽然我心里有数,但我却对自己冒出来的猜疑无能为力。
直到夜风将身体上的汗液全部都蒸发殆尽,留下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盐渍颗粒,我们才分开回家。我想突如其来的耐心和潮涌而起的愧疚感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毕竟谁能忍受得住几个小时的闲逛,要不是心底因为着点什么的话。
我们分开的时候没有绵长悠悠的搅舌亲吻,没有炽热灼烈的紧贴拥抱,没有表现在眉眼上的伤感,更别提涕泗横流、语不成调了,两句各自简短的“拜拜”是普通的道别,便将以前恋爱的时光全部交待清楚。
对我而言,这样是最好的。
2
第二天,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为了高考而补课拼搏——没有哪个词语比它更恰当的了:拼命地搏斗。当我和钟无盐在清早里习惯性地遇见时,我们略微不知所措地互相打了句熟人间的惯常招呼,显得些许的尴尬和僵硬,然后像同学那样一起走向教室,混在周围稀稀拉拉的高三的战友之中。
我们习惯性的并肩行走,话语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晚上离校也是默然无语。我在她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清晰分明的深沉的压抑,猜测不出是因为日夜不停息的补课还是因为我俩断绝得不彻底的关系。在后者上,我感到不知什么滋味儿的无助与无力,同学关系怎么能断绝得彻底?
所以,继日而来的另一天,我更早地出现在了校园门口,避开与她的不期而遇,却骇然发现了另外一个现象:有好几个起得比我还早的战友!他们这种紧追不舍的疯狂姿态像是催化剂一般让我催化了迫不及待之感,便由此心安理得地开始每天比以往早起二十分钟的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