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作为礼物送给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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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受身体检查时, 驽尔出乎意料的安静与配合。清醒之后的加菲尔德发挥了一贯的专业和严谨,迅速判断驽尔是由于化脓的伤口引起高烧。

    拉开罪魁祸首的脏布, 加菲尔德医生发布权威声明:“能够为伤口绑上这东西的家伙, 绝对是和你有深仇大恨!”

    塞罗不住地眨巴眼,装作没事人一样说:“是啊,是哪个混蛋给他绑的。我认为他只是不够专业而已!嗨呀, 重点不在这里!你快点处理, 我可是很忙的。”

    “这事情要慢。”加菲尔德回答。他慢慢拉开绷带,只见皮粘肉黏, 看得塞罗忍不住大声嘶气。

    “啊——!好痛!好痛啊!”小塞罗两条小腿一边哆嗦一边乱蹦,叫得好像有人在对他上刑。“加菲尔德,快住手,好痛!”

    加菲尔德作为医生, 什么乱叫乱嚎的病人没有见过?他瞥了一眼塞罗,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得先用勺子把腐肉挖出来, 他的伤口不是很深,不难处理。把我的箱子递给我。”

    “他在发烧。”塞罗颤抖着把箱子踢过去, “你不能先处理吗?”

    “等我包扎好之后,再来给他降下、体温。”加菲尔德专业地打开箱子,从一系列勺子当中, 选择了一枚鸟蛋大的银勺,“塞罗受不了就不要看。汉斯先生, 塞罗, 你们按住他的肩膀, 让他不要乱动。”

    银勺深入伤口,挖出脓血与腐肉。驽尔紧皱眉头,面色苍白得胜过冬天第一场雪。他满头都是冷汗,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更不要说挣扎扭动了。

    反而是摁住他肩膀的塞罗在一边扭动个不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伤口大喊大叫,好像那勺子是挖在他的肉里一样。

    “嘶——!好痛啊!”

    “啊——!加菲尔德!”

    “唏——!轻一点!”

    “哇——!会痛死掉!”

    对于塞罗夸张的叫喊,加菲尔德报以白眼,老汉斯嗤之以鼻。而真正在接受痛苦治疗的驽尔,沉默不发一语。好像他的身体不是血肉铸成,而是一块石头。

    “还是名硬汉。”加菲尔德轻轻哼了一声,磕掉勺子里的污物,“我现在要喷一点‘生命之水’在你的伤口上,要忍住啊!塞罗,把‘药’拿来!”

    “什么‘生命之水’!”塞罗咳嗽几声,刚刚叫得太起劲,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不就是你经常喝的蒸馏酒吗?”他从箱子里准确地找出酒瓶,塞到加菲尔德手里,“你这次可别吞下去啦!”

    “知道了!”加菲尔德仰脖吨吨吨灌了几大口,才含住一口酒喷到驽尔伤口上。

    烈酒喷上伤口时,塞罗感觉到驽尔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惨叫硬生生被含了回去,变成低沉的闷哼。

    “很好。”加菲尔德拧了拧鼻子,把酒放回药箱。“好了,现在我们来包扎一下。”他熟练地抽出白色绷带,缠上驽尔劲瘦的腰部伤口,“塞罗,你去找一名理发师来,我们先给他放掉五盎司血液,看看能不能把体温降下来。”

    塞罗迅速点头,从箱子里掏出剪刀,咔擦一声剪掉加菲尔德后脑勺上乱糟糟的头发。“好了,理发师来了!加菲尔德医生!”他摆弄着手上的剪刀,“这次理发免费,还有什么活儿需要我干?我会算你便宜一些的,谁叫我们关系这样好呢?”

    加菲尔德用力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发自内心地骂了一句:“干!塞罗你这个小混蛋!你毁了我宝贵的头发!”

    “反正你去理发店,理发师也会毁掉它。”塞罗不以为意地笑着,笑容里却有掩盖不住的担忧,“而且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啊!我是无所谓啦,加菲尔德你不想去蹲监狱吧。找理发师来,你能保证他不会告发我们吗?你以前成为医生时,发过誓不会做这种粗活,但是我可以。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来!”

    “好吧,只要你不哇哇乱叫就可以。”加菲尔德无奈地揉弄几下后脑勺,有时候他对塞罗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把他手上的绷带解开,我们要在肘窝这里,开一个小洞。把那个小锥子拿来。”

    “只打开一半。”驽尔冷冷地开口,声音当中透着几分虚弱,“到你们需要开口的地方为止。”

    加菲尔德医生接受了他病患的要求,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驽尔的胳膊上,竟然还隐藏着此等秘密。他的胳膊上,布满了线条优雅流畅的漂亮纹身。弯曲的弧度,组成了无数只蝴蝶,这些黑色的蝴蝶,随着绷带的慢慢解开,渐渐地往更加深入的地方躲避,露出驽尔肌肉紧实的白色胳膊。

    会动!

    这些纹身,竟然会动!

    塞罗吃惊地盯着驽尔,想要从对方那面不改色的表情当中看出来点什么。但是很遗憾,什么都没有。除了蝴蝶纹身向绷带的更深处褪去,塞罗什么发现都没有。

    老汉斯和加菲尔德的吃惊也不小,但是他们三个人都不敢去问,也什么都没多说。某些时候,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加菲尔德医生的专业指导下,老汉斯、塞罗以及加菲尔德三人分明明确,井然有序地为驽尔放了血。这一次,塞罗没有再哇哇乱叫,虽然他在刺入驽尔皮肤时,感觉到一阵刺痛传导到他的胳膊上。

    “痛吗?”塞罗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

    “不。”驽尔简短地回答,冷漠地看着血液从自己的手臂当中溢出。

    在那一瞬间,塞罗有一种感觉——驽尔或许真的是花岗岩制造,不是这幅受伤的躯壳,而是灵魂。

    他们为驽尔进行了快速而又有效的治疗之后,下午驽尔的体温就降了下来。塞罗一直守在他身边,精心地照顾他。傍晚老汉斯又送来一次肉汤,当然还送来一大通抱怨和唠叨。

    夜幕降临之时,为了防止驽尔再次因为缺乏照料而发烧,塞罗选择留了下来。他和驽尔躺在一起,听着驽尔轻轻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慢。

    “老汉斯人不坏。”塞罗低声嘟哝,像是说给自己听,“虽然他总是骂人。”

    “你也不坏。”驽尔说。

    “驽尔也不坏啊。”塞罗难为情地背过身,侧躺在稻草临时搭建的床上,“你和那些刺客都不一样,他们很坏,要刺杀女王,而你在阻止他们。只是,我不是很明白……”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也同样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为什么驽尔明明可以躲开,反而要挨这一刀呢?”

    刺客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块石头。塞罗无法确定他是真的睡着,还是仅仅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乌云袭来,遮盖月光,光线逐渐暗淡,有细细的雨滴落在脸上。

    下雨了。

    低声咒骂着,塞罗快速爬起来。他蚂蚁似地忙忙碌碌,在附近收集破木板和小石头。终究赶在雨变大之前,堵住了房顶上那个洞。从房顶上爬下来,塞罗打了个冷颤,他感觉又湿又冷,抱着膀子飞快地跑回小屋子里。

    驽尔靠坐在墙边,还把被子和稻草挪了过去。

    窗外闪过雷电,照亮他的脸。

    漂亮的脸,宁静的脸,让人能够心神恍惚的脸。

    蹬掉满是泥水的鞋子,塞罗蹦跶到驽尔身边,一屁股墩坐在他身旁。“驽尔……”他张了张嘴,紧张得把剩下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因为他想说——驽尔的嘴唇,看上去很好吃。

    刺客平静地躺下,为他留下一半位置。塞罗猫手猫脚地钻进去,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到对方的伤口。

    窗外雷声隆隆,秋雨绵绵不断。从被子里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变为惊人的热量,蒸发掉塞罗身上所有的雨水。雨水透过破洞屋顶滴滴答答往下滴落,而处于温暖巢穴中的塞罗,却感觉到无边的舒适。

    他侧过身,尽量不去占有过多的空间。他想要睡,可总是无法忽略对方的存在。

    雨水顺着玻璃窗户流淌,每次闪电都为他们在的小屋里,带来一片潋滟水痕造成的迷幻光影。塞罗脑袋发晕,身体发热,忍不住扭头想要向后看。

    好奇怪,我为什么这么紧张,怎么办?

    驽尔的肩膀,顶着我的背,好热。

    驽尔睡着了吗?还是他在想什么事情?

    啊,真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啊?

    我,要不要转过身去扑到他的怀里?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塞罗,脸唰地变得通红。他感觉现在自己和块烧红的热铁差不多,被丢进水里一定会呲呲冒白烟。

    塞罗很认真地在思考要不要扑过去的时候,慢悠悠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

    “在想什么?”

    “没,没有!”塞罗猛地转身,蜷缩身体迅速趴下,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铺在稻草上的被单里面,“什么都没有,睡,睡吧!”

    看着他趴着的样子,脸朝下,屁股朝上,因为害羞而扭来扭曲。如果他长了尾巴,现在肯定会难为情地甩来甩去。

    驽尔的眸子黯淡下来,深沉而又漆黑的夜晚,暗影的力量与欲望在其中翻腾。

    驽尔不为所动地坐着,眼神冰冷。黑色灵质手臂穿过驽尔的身体,好似穿过水面一般,准确无误地抓住塞罗的衣领,紧紧拽住。

    “啊——!”奋力抓住地板,塞罗的指甲拉出十道爪痕,吱吱啦啦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驽尔——!救命——!救命啊——!”

    驽尔依旧不为所动,在黑暗当中,与阴影融为一体。

    “战斗吧,男孩。为你……”

    “为自由……而战……”

    塞罗以为自己会死,至少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死。他睁开眼睛时,只能看见无边黑暗。塞罗漂浮在半空当中,他能动,头发和衣物如同漂浮在水中一般自由。但他还在呼吸,不感觉窒息难受。只是——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以前塞罗听镇子里的圣光明教牧师说过,人在出生之前,只有一片黑暗。人在死亡之后,亦要面对同一片黑暗。而在两段黑暗中间,是一片光明。

    圣光的光明普照世人,此为活着之真实。

    而现在,活着的真实,那一道光,在塞罗手中。

    塞罗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一片慌乱当中抓住驽尔的哨子。在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那枚银质哨子散发出温暖而又迷人的光芒,很美丽,亦可让人安心。

    异位空间当中,黑暗反转了暗影之力。或者说,光与暗,从一开始,就是一体?

    这样高深的问题,塞罗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多想。巨大的怪物,靠近了他。那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东西的骷髅头——绝对不会是人类,人类的脸没有这么长——黏腻的不明黑色粘液,挂在它狭长、瘦骨嶙峋的面孔之上。

    “男——孩——!”

    那怪物张开黑洞洞的嘴,空洞的回音在它颅腔当中震动。即使是塞罗高举散发微光的哨子,也无法照亮那宛若深海的黑暗之地。

    “你——!到这里来——!”它说,带着巨大的压迫力,慢慢靠近塞罗,“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是——!一体——!永远——!”

    “滚开!”塞罗吓得胡乱挥舞手中的光亮,想要用光明驱散黑暗,“我才不要变得黏糊糊呢!你给我走啦!去睡觉!”

    疫病蝴蝶的哨子似乎听见了塞罗的愿望,塞罗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白色的光线。好似时间停滞一般,这些光带一旦画出来,久久不消失。那怪物的脸凑过来撞击在上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哀嚎。

    “你——!会付出——!代价——!”它嚎叫着,连带整个空间都在颤抖。

    四周不断压迫而来的阴影,无数痛苦的人声,充满了空旷无一物的空间。

    “付出——!代价——!”

    “你先付出代价吧!怪物!”塞罗愤怒地回应,他小腿猛烈一蹬,像游泳一样窜出去——开始塞罗还在担心这个空间可能没有办法移动,但他的担心现在显得有些多余。这个虚无黑暗的空间,真的太像是处于深海当中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空中传来,似乎有什么爬行动物在草丛当中穿行。塞罗向后褪却的时候,抡圆了胳膊用力挥动,利用疫病蝴蝶的哨子,划拉出一道光线城墙。

    “男孩——!”

    “到这里来——!”

    那怪物恐怖的吼声,带着磨牙的咯咯声,直叫人不寒而栗。塞罗在黑暗当中游动,不断划出更多的光线出来。

    无数光带凭空出现,照亮一小部分区域。塞罗努力了很久,才使得整个空间的面貌,渐渐变得明亮而又清晰起来。

    如此诡谲的画面,即使是处于最深层次的噩梦当中,塞罗也没有想过。

    墙壁在运动——如果那能够算的上墙壁的话。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扭动着想要靠近他。但是它们不敢靠近那些光线,凡是胆敢靠近的,都被那些光线给撞击得支离破碎。

    很多地方都看不见,本应该是无边缘的世界,却不断从虚空当中把边缘挤压到塞罗面前。而后,又远远地他离去……消失在一片黑暗当中。

    或许说,每个部分,都是它的边缘?

    塞罗听见咯吱咯吱咬东西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大口咀嚼干掉的豌豆。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天呐,那是一副多么可怕的景象!那个怪物正张大嘴,在咬断塞罗布下的光带,把它们咬碎,吞咽进度。它有着一颗又长又大的脑袋,一条尾巴托在脑袋后面,深入黑暗看不到尽头。

    看上去就好像——蛇。

    不,比蛇要可怕几百倍!

    任何蛇都不会有这样大的胃口,那尾巴对它来说,也小得过分。那个脑袋,与其说是蛇,还不如说是马的脑袋。

    塞罗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向着那怪物冲过去。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到达那怪物的面前,就被一条粗壮的尾巴给扫开。胸口传来沉闷的痛楚,塞罗仰着脑袋飞了出去,却撞进一个温暖而又强壮的怀抱。

    “抓紧。”抱住他的人说。

    是驽尔!

    塞罗简直喜出望外,抓住驽尔的胳膊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驽尔!我们快逃吧!”

    “我们应该战斗!”驽尔快速否决了他的提议,“特别是你!”他抱住塞罗的身体,强壮的腿奋力蹬动,如同离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抓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上了。塞罗咬紧牙关,紧紧抱住驽尔的腰,驽尔也抱住他的。过去数千年以来,不曾有人驻留的黑暗当中,划过两条明亮的光带。

    一条是驽尔手上的匕首发出,另一条来自于塞罗手上的哨子。

    他们好似深海当中的发光水母,优雅而又致命的触须,点亮了深黑之海。驽尔比塞罗的反应和动作都更加迅速,他抵挡住了所有来自于尾巴的袭击。塞罗则是专心向前游动,他有这种感觉——驽尔知道他的计划,并且要和他一起实现!

    疫病蝴蝶哨子划拉出的光带,覆盖在那怪物的尾巴上。他们从尾巴尖一直往上,留下的漂亮光线图案,好似蛇鳞片上的花纹。

    “我不会再受你蛊惑了!”塞罗冲着它大喊,紧紧握住哨子,划开过去的所有黑暗和堕落,“永远!都不会!”

    怪物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嘎吱嘎吱吞噬着自己。它的身体蜷成一个圆圈,漆黑的圆圈。和驽尔还有乔纳森以及铁拳身上,那个黑色纹身,何其相似!

    现在,那个问题,塞罗有了答案。

    蛇,为什么要咬自己尾巴呢?

    因为它——贪婪。

    贪心不会有好结果,驽尔说得对。

    那个纹身,对于刺客们来说,是警示,对于普通人来说,也一样。

    塞罗紧紧抱住驽尔的身体,靠在他的怀中,眼看这贪婪的怪物吞食自身。空间开始剧烈蠕动,无数的灵魂哀嚎着想要逃离。光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很快,塞罗就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白茫茫。

    “驽尔!”

    从极端的黑暗,到极端的光明。塞罗慌乱地伸手想要抓住驽尔的身体,入怀的,却是一捧稻草。

    塞罗眨巴眨巴眼睛坐起来,揉了揉睡乱的一头乱发。“驽尔?”他疑惑地环视一圈周围——驽尔不在这里,连同他的衣服也一起消失了。

    天早已放晴,阳光通过窗户洒进来,破洞的那边,还残留着水渍。

    “该死,我做了个什么怪梦啊!”小猫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塞罗哼着小曲爬起来往外走,“嗨,驽尔,别藏了!快出来啊,等会老汉斯来了你还不来的话,你那份早餐就归我了!”

    没有回答。

    塞罗醒来之后过了一个小时,驽尔都没有归来。他焦急地在原地踱步,直到来送早餐的老汉斯叫住他。

    “大清早的在干什么,弄得到处都是灰尘!”老人一看见塞罗就开始吹胡子瞪眼,“我看见你就讨厌,过去坐着,和那个家伙一起等吃!”

    塞罗实在是憋不住,把他的怪梦给老汉斯说过,嘴里塞满面包:“他那份也归我。不留给他了!”

    “那不是梦。”老汉斯拿起地上的银哨子,“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