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沉默着不说话了。

    那丈夫一个人吃的高兴, 稀里哗啦吃了整整一桶饭，撑着那肚子更加圆溜，末了一抹油腥十足的嘴，抬手松开锢的紧紧的皮带，用又粗又圆的手指点了点手机屏幕，说道：“约好了明天的省中医院专家, 到时候你过去, 对了把儿子也带去, 我约了朋友明天看球赛。”

    “妈呢？”妻子看似盯着儿子实际眼神游离的问道：“医院乱糟糟的，带着孩子不方便。”

    “妈要打麻将。”丈夫啧啧两声，视线在刚进来落座的年轻情侣尤其是大冬天也穿着小裙子的女生脸上掠过，接着说道：“反正你现在一个人也带的过来的，别让妈那么辛苦。”

    妻子动了动唇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对了，”丈夫眼睛没抬摸了一颗花生说道：“我后天晚上去三姑家里吃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撩着眼皮看了一眼给哇哇乱叫的儿子喂饭的妻子：“你不知道, 三姑自从娶了那个‘搅事精’媳妇, 这日子就没一天顺心过。”

    丈夫先是看热闹似的笑了两声，接着无法理解的说道：“那表嫂居然撺掇表哥再买一套房两夫妻搬出去住，和父母一起住不好吗？”

    他啧啧有声的摇头：“又是一个不要父母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孝顺的。”

    “我呸, 那是你爹妈又不是女孩子的爹妈, 孝顺个屁啊。”

    斜对桌的女孩听到此处已是一脸气的要吐血的表情, 握着筷子的手力度大的泛白, 恨不得学着侠客把吃饭的家伙当暗器用：“不愿意和父母一起住就是不孝顺不要父母？我可去他妈吧！那怎么不要和岳父岳母一块儿住啊？”

    女孩的碎碎念被丈夫手机里主播的尖叫声盖过，那丈夫随手打了赏又说道：“三姑让我们这帮兄弟姐妹去劝劝，要是再这么上蹿下跳的搞事情就让表哥和她离婚。”

    “表哥不是很喜欢嫂子吗？”妻子拿着勺子的手一顿，低声问道：“他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一张脸对了十几年还不腻味？小姑娘找不到，比表嫂年轻一点的不还满大街都是？”丈夫挑着脚说道：“表哥好歹一个月收入七八千，本地又有房产，二婚还不简单？”

    刚落座的年轻情侣齐齐翻了一个白眼。

    妻子的心微微一沉：“带着孩子不太好找吧……”

    “让老婆带走啊。”丈夫理所当然的说道：“带着孩子找对象多难，当然让老婆带走。再说了，哪有离婚以后男人带着孩子过的，不都是女人带走孩子吗？不要孩子的女人，那得多自私啊。”

    林绵绵气的抿着唇角握紧了拳头，屁股一动一动的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上手给那男人一拳。

    “他们都结婚十五年了，小俊都十三岁了。”妻子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发白：“现在离婚，也得为小俊想想吧，再说三姑舍得这个孙子？”

    “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丈夫语气轻松的说道：“小俊还得在本地上学，每周末、逢年过节常来走动走动不就好了？再说了……”他几乎是轻佻的说道：“三姑兜里那么多养老钱，每次给一点给一点，看在钱的面子上他妈也会让孩子来吧。”

    丈夫轻蔑的一笑：“不过要我说，这婚肯定是离不成的。”

    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表哥离得起，表嫂可离不起。”丈夫语气之中看不起的味道十分明显：“她今年都四十一了，就是一个超市的理货员，每个月工资那么点真离婚了外头房子都租不起还要带孩子一起生活？”

    妻子不由的想起当年也是私企小白领的表嫂。

    她这位表嫂当年生的极美，千挑万选的才嫁给了表哥。婚后怀孕再加上坐月子、带孩子的一年多昼夜颠倒的生活，等到再出社会，社会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跟不上时代潮流又被孩子绊住脚步的表嫂辗转工作，最后才做了超市的理货员。

    可那也是堂堂正正靠自己赚钱，但这些在像丈夫的这种男人眼中却都是不顾家庭的表现。

    妻子猛然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怨愤，那怨愤随着她这几年来所遭遇的种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

    丈夫没有见到妻子眼中狰狞的情绪，仍旧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说着话：“每天赚着两三千的工资家里都不管，卫生都是三姑、姑父在弄，一天到晚就顾着自己和儿子那个房间，客厅扫帚倒了都不会扶一下，懒成这样。”

    “不是和父母一起住嚒。”妻子冷淡的说道：“当初结婚的时候也是说过‘住一起家务活不不用干’‘饭不用烧’的话吧，也说过‘孩子生了父母会帮忙带，你可以出去工作’吧。”

    “大人和你客气客气你还真的回家就往沙发上躺啊？”丈夫擤了鼻涕，一脸无语的点了点妻子：“你和表嫂一样也是个没脑子的，眼力见一点也没有。表嫂是为了那三四千的破工作没照顾好孩子，你是没工作也照顾不好孩子。”

    他看了一眼吃的满嘴都是饭粒的儿子，抱着胳膊道：“我看表嫂现在就是生活太好了闲着没事闹闹，等晚上我们这帮兄弟姐妹一过去，她也消停了。”

    想到丈夫那帮只会火上浇油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一出事就跟跟着屎过去的屎壳郎似的兄弟姐妹，妻子的脸色比之前更显凝重，侧过脸问道：“表嫂干嘛要搬出去住？都快住了二十年了，现在又为什么要演这出？你们这帮兄弟可别不分青红皂白啊。”

    “我们难道还会冤枉她？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丈夫觉得不可思议：“就是一碗汤里多放了一点盐，表嫂觉得委屈就闹开了。”他难以想象的说道：“家里的饭都吃了二十年了，居然还能因为一颗盐吵起来，她不喜欢吃就饿肚子啊，还哭上了，然后就闹起来要买房搬出去了。”

    这位表嫂因身体原因素来少盐，平日出来吃饭总是挑清淡的菜色吃，她们这帮妯娌私底下也说起过表嫂的婆婆——那位三姑是个重盐重油的人，她的儿子也十分喜欢油盐。

    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将近四十年的口味，怎么会因为儿媳一个外人而改变呢。

    这位表嫂想必当年也提过，甚至尝试过自己给自己做两个小菜，但因为各种原因却只能委屈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心中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

    妻子联想到自身，看向自己当初细皮嫩肉如今却跟个萝卜似的手——自己是否也在走着这位表嫂的老路？自己与丈夫是‘凑合式婚姻’，丝毫没有感情基础甚至连经济纠葛都没有，离婚只会比表哥一家更为容易。

    多年的付出没有人看见，甚至把它当做了理所当然。

    而因娘家只有一个刚刚成年的弟弟，婆家甚至对自己连尊重都谈不上。当初生完孩子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因二胎问题和婆婆引起争执，丈夫的那句‘娶你是为了让你和我一起孝顺我父母，我爸妈养我这么多年不容易，你要是做不到百依百顺我娶你干嘛？反正你爹妈都没了，拿我爸妈当亲爸妈很难吗？’……

    字字诛心。

    只想要个免费保姆+需要解决对象的+‘生育工具’+伺候老人的丈夫随手一丢纸巾站起来，颐指气使：“我去付钱，你快点让儿子吃饭，我抽根烟，门口等你。”

    妻子沉默着，目光晦暗的看着丈夫去结账背影，又看着一桌子残羹剩饭和自己碗里没动过几筷子已经冷的结成团块的饭，那张犹能窥视到几分往日风采的脸上浮起浓浓的不甘来——那不甘仿佛映照着灼灼烈火，眼中带起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斜对面的那桌年轻女孩看着妻子喝了一口凉水，不言不语的给孩子穿起衣服——那小兔崽子还跟个泥鳅似的转来转去，看的她只想冲上去踢一脚再骂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你妈不容易你还添乱！’。

    女孩终于没憋住，也因为丈夫不在，她便不用担心她和妻子的对话会给对方惹来什么麻烦，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姐姐，你还好吧？”

    妻子愣了一下，对上那充满担忧的双眸笑了笑，倒有一种像是想通了什么下定了决心似的豁然来：“没事。”

    “大姐，”那桌年轻情侣凭借着听到的后半截，掐头去尾也能想象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穿着小裙子的女朋友瞄了一眼左右，小声说道：“你可千万别听你老公瞎说啊，女人一定要有工作的，没有工作你在家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看你都没吃饭，”斜对桌的姑娘用热汤浇了饭给递过去：“好歹吃一点，饿着肚子算怎么回事啊。”

    妻子笑着婉拒了一下，脱口而出：“没事，我都习惯了。”

    那‘小裙子’顿时脸色一黑：“姐姐，你老公就顿顿让你吃菜脚吗？”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无法想象这个年头在杭城还有能忍受自己吃菜脚的女孩子，痛心疾首的说道：“姐你也习惯的了？吃睡是人生多重要的事情，吃不好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那是要抑郁的知道吗！”

    原本觉得这件事外人不便掺和的男朋友也顿时脸色一变，瞪大了眼睛看着妻子不可想象的说道：“大姐，你这都习惯的了？我要是敢让我女朋友吃我剩下的，她能把我脑袋打飞。”

    妻子给孩子围着围巾，闻言笑着看了一眼秀气的‘小裙子’和她那魁梧的男朋友，没有说话。

    “真的姐姐，”斜对桌的姑娘放下小碗，想不明白的问道：“虽然我一个外人不知道你们夫妻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女人要‘自爱’——自己爱自己，可不能由着别人作践啊。”她接上去说道：“9012年了，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付出没有人会谅解的。”

    “婚姻中若是一方一辈子的忍让，这得多委屈啊。”

    “而且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好，”那姑娘看了一眼就会添乱的小兔崽子，咬牙切齿的笑着：“一个畸形的家庭很难出现一个健康阳光的孩子的。”

    妻子闻言看了一眼在婆婆无条件溺爱下出门敢掀小姑娘裙子在家敢对着长辈大喊大叫的儿子，想到丈夫如今那个鬼样子，唇角往下一抿，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那对年轻情侣和斜对桌的姑娘们：“不用担心我，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大姐这步棋走错了，你们还年轻，要擦亮眼睛啊。”

    “姐！”那‘小裙子’的双眸里猛然迸发出一道亮光，站起来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接着兴奋的转头摇着男朋友的肩头说道：“刚才那意思是要离婚吗？是吗是吗？”

    男朋友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说道：“听着有那么几分意思，若真是这样，那也是脱离苦海了。”

    林绵绵像是想到什么，手里抓着一张名片急哄哄的追出去了。

    苏念念则是转着脑袋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想着她走出去时那一瞬间细微改变的面相而皱眉——刚刚那是，作恶之兆啊。

    可她一个‘疑似准备离婚’的女人，会做什么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