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越来越近了，转弯，就看见一个小男孩儿站在一个墓碑前，小小的手掌握成拳，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即使杨清看不见，也能肯定，小孩儿的眼睛一定又红又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男孩儿听见声音，放下拳头，一双大眼无辜的望着杨清，“我，没有家了。”那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赵焱。

    中考前一个月，杨清没有去学校，呆在家里全力为赵焱补习。两人拿到三中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赵焱拉着杨清的手，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是人，更准确一些，应该是坟，赵焱母亲的坟。

    “我妈妈曾经是一名□□。”赵焱点燃一根烟，站在墓碑前，“而我父亲，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赵家，就是那个拥有市中心建的最高的那座大厦的那个赵家，是我父亲的家族。”

    “我不清楚我爸我妈具体怎么认识的，但是毫无疑问，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相爱了。赵家人看不上我妈。也是，他们那样的家族怎么可能看上我妈，软的硬的都来过，我爸都没妥协，最后被赶出了赵家。”

    这是赵焱第一次讲他的过去，杨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握紧了他的手。

    赵焱反手握紧杨清的手，另一只夹着烟的手抖抖烟灰，“一般的电视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大户人家的公子爱上无权无势的女生，最后一起靠着信念让家族点头。可惜，我那个父亲，结婚前家族软硬兼施都没妥协，心甘情愿脱离家族。结婚后，才不过一年就忍受不了，离开我母亲回到了赵家。”

    “我被留了下来。原本没什么的，我当时还没出生，什么都不知道。照样健健康康长大了，可是我长大的那个地方，你知道的，到处是见不得别人好的臭老鼠，他们到处嚼舌根，学校里也开始乱传，那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能听到别人说我妈的坏话。最开始，我反驳过一次两次，但次数多了，我反倒怨恨起我妈来。”

    “我有整整一年不肯和她说话。再然后，我妈自杀了。”赵焱转头，揉揉杨清的脸，“别哭丧脸了，还没讲完。”

    他说完，露出一个微笑，“我遇到了杨舟，你小叔叔，他救了我妈。”

    杨清没有说话，如果事情到此结束，摆在他面前的，就不会是赵焱母亲的墓碑了。

    “是孙青青干的，赵家老太爷的养女，也我血缘上的生父新娶的女人。我妈在买菜的路上，被孙青青开的轿车撞得面目全非，从那之后……”

    “我，没有家了。”

    杨清听得心疼，明明赵焱说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一点起伏，他却听出了话里的绝望与愤恨。他转身，抱住赵焱，“没事了，现在，你已经有家了。”

    “即使我今后必将站在赵家的对立面，随时有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生命危险，你也愿意做我的家人么？”

    “嗯。但是，”杨清抱紧赵焱，“求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这是杨清第一次在赵焱面前用‘求’这个字。

    赵焱推开杨清，笑道：“放心，我妈临死前撑着一口气，不许我保仇。”他将吸剩的烟头丢到脚下，和杨清五指交握，“我答应她了。”

    没有来的，男孩眼里的空洞，让杨清内心一颤，他脚步不受控制，走上前去摸摸男孩儿的头，“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去。”

    “我没有家了。”男孩重复一遍，抬起头，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水润的光泽。他捏住杨清的衣摆，声音颤巍巍的。“呐，哥哥，我没有家了，你来做我的家人，可不可以啊。”

    杨清知道，他应该拒绝。但是他却半蹲下来张开双臂，将男孩儿抱紧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道：“好，我来做你的家人。”

    ——阿清！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才张开锋利獠牙的青面小鬼瞬间化作烟雾消散了。杨清双臂围拢，还维持着拥抱的动作。他低头，望着空无一物怀抱，扯出一个微笑。方才的男孩儿早已经不见踪影，而杨清左边的墓碑上，有一个男孩儿，笑的开怀——正是方才出现在这里的男孩。

    杨清取下胸前的白色菊花剪纸，将手指覆在男孩的照片上，“愿你来世，健康安顺。”

    男孩儿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手捧一朵开得繁盛的白色菊花，望着杨清的背影，道：“看在你帮忙的份上，帮你一回。”说完，男孩儿打了个响指，笼罩着墓园的薄雾瞬间消散。

    做完一切，男孩转头，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青年。就是他，打破了自己的幻境。这会儿，青年的带着锋利指甲的手，正抵在男孩儿的后背上。

    “喂！新来的，奉劝你一句——你不该躲着他。”

    赵焱收回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跟上了杨清。小男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喂！我和你说话呢，你不要不理我啊。”

    见赵焱不理他，男孩儿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我说真的呢，执念这东西越压抑越深重。我在这儿呆了十几年了，看到不少自以为为别人好的鬼魂，躲在墓穴里不出来。既不肯在头七回去，也不托梦，最后都变成厉鬼啦。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啦。”

    快到山顶，赵焱突然停下来，害得跟在他身后的小鬼收势不及撞了头。

    小鬼嚷嚷了几句，见赵焱依旧不肯理他，不由好奇的探出头去。刚刚那个清俊的青年正蹲在一座墓碑前，手指依恋的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

    男孩儿飘过去，看了眼墓碑，“原来你叫赵焱啊。”

    ☆、后悔

    往常平静的墓园，今夜却热闹起来了。有两三辆黑色轿车在夜幕的遮掩下，在山道上行驶。他们将车停在墓园门口，不多时，七八个黑衣保镖模样的人便钻进了墓园。

    小鬼坐在赵焱的墓碑上，侧头看了眼杨清，头比了比往这边走的人，问道：“你不管么？他们身上，有杀气。”

    赵焱站在杨清身侧，眼神一直定在杨清身上，没分半点神。

    “人鬼殊途，我总害怕，我会毁了他。”赵焱蹲下身，隔着一层空气抚摸杨清的脸。

    “我会毁了他的。”赵焱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他握了握拳，抬头望着小鬼的方向，“帮我拦他们一段时间，周海。”

    “你该称呼我周大哥。”周海瘪瘪嘴，他跳下墓碑，“这么多人，我最多撑半个小时，别忘了时间。”

    周海离开后没多久，半山腰上便聚起阵阵白雾。

    赵焱虚抱住杨清，在他耳边道：“呐，阿清，你还记得么？我曾经说过的话。万一，我们之中有一人不幸去世，另外一个，绝对要坚强的活下去。”

    “死亡？”杨清皱眉，放下手里的东西，脚下微微一转将转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朝着赵焱的方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了？”

    赵焱叹气道：“因为不行随时有可能降临。就像我们在回家路上遇到的那只小狗。”

    那是一条非常可爱的小狗，金黄的皮毛油光水滑的，看得出来主人很用心在照看。可惜，谁也没想到，在花坛前扑蝴蝶的它会被刹车失灵的车子撞死在花坛边上。

    杨清想到那溅红了青石砖的血，脚下一蹬把转椅滑到赵焱所在的沙发上，双臂顺势张开，在赵焱伸出手的时候扑了过去。他的脑袋在赵焱怀里蹭了蹭，却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愿意去想像赵焱的死亡。

    人总是这样，即使每天每晚世上有无数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但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怎样都无所谓。

    赵焱捏了捏杨清脖子上的软肉，“不要逃避话题，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死是很正常的事情。”

    杨清闻言抬头，微微撇嘴，之后继续把头埋在赵焱怀里，依旧是不肯说话。

    赵焱被杨清刚刚的模样看的心软的一塌糊涂，也没在坚持，叹息似的道：“阿清，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人不幸去世，另外一个，绝对要坚强的活下去。”

    “我知道。”杨清闷闷道。

    寻死是最懦弱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自己逍遥了，却将痛苦留给生者。

    “我答应你。不过，”杨清抬头，眼里带着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相信我。”

    察觉到缠绕在脖颈上的冰凉气息，杨清陡然僵住。他机械的转头，正对上一张青白的脸。“呐，你总算，肯出现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的。”赵焱说，“我以为，你一直恨着我。可我没想到，你就是青淼。”那天，他跟在杨清身后，看到他打开黑客网站的主页，用户头像下，明晃晃的‘青淼’两字，刺的他眼睛生疼。

    青淼青淼，三水青，即清字。他早该知道的，那个不计危险，数次替他攻击赵氏公司网站的人，就是杨清。

    “知道又有什么用？你到底是把我排除在计划之外了。这也便罢了，可是你却，擅自死了。”杨推开赵焱，摇摇晃晃站起来，望着山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浓雾。

    “大费周章把你逼出来，其实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那怕只是一点点的也可以。”

    “没有。”赵焱答道，没有丝毫犹豫，“即使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样，不会有片刻犹豫。”

    杨清闻言闭上眼睛，仰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早该知道的。”他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和赵焱挥了挥手。

    杨清说：“再见。”

    杨清说：“陈柯的确是一个好人，我会同他结婚。”

    杨清说：“我会同你预测的那样，彻彻底底把你忘掉。”

    他转身，不带一丝留恋。

    赵焱站在墓碑前，望着杨清越走越远的背影，瞳孔渐渐由黑色转为血一般的色泽。他苦笑的遮住眼睛，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哀鸣。

    “所以说，我真的会，毁了你啊，杨清。”

    尾音落下时，赵焱蹭的消失在原地，停在杨清身边。。

    “我给你一个机会，杀了我的机会。”赵焱道。

    他握着杨清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前，“唯独对你，我没有半点防御，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杀了我，真正杀死我。你只需要把手伸到我的心脏的地方，然后用力狠狠一捏，就能杀死我。”

    “所以，来吧。”赵焱上前，“来杀死我吧。”

    他说完，一边吻住杨清，一边强硬的引着他的手伸到自己的胸口。有微弱的丝线缠绕在杨清的手上，只要他用力一扯，就能彻底毁掉眼前的人。

    杨清恨，他闭上眼睛将手从赵焱的胸口拿出来，反抱住对方，眼角流出泪水，狠狠地咬住赵焱伸入自己口腔里的舌头，可却再也不会尝到血的滋味。

    这时，赵焱推开杨清。通红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知道。”

    “我会毁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