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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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珞手扶竹排围栏,慢慢行走活动手脚,鱼儿蹲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子好奇的看着她,模样纯真得像个孩童。

    宝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但是瞧这里的地貌,该是距离京城极远了吧。昏睡了这么久,阿爹他们定是以为自己死了。而这长长的一个梦,却是将这前世全然唤醒了,颜陌并非一个不相干的梦中人,跨越千年恍然初醒,脑海中挥之不去前世临死前那一幕,以及对澈无法忘怀的爱念。只是无论如何回想,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他的容貌,只有一双变幻莫测的双眸。

    前世的澈,这一世又会是谁?生生世世至死的纠葛又该去何处追寻根源?实在是摸不着头绪,便如那和尚所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顺其自然罢了。

    次日清晨,缭绕不断的山歌唤醒了梦中山寨,熟睡了一夜,宝珞伸了个懒腰,竟觉经络舒畅了许多,推开屋门,只见屋外负手背立着一个青衫儒袍客,模样不像山寨中的人,俨然是一派文人学士的装扮。他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长须美髯、朗目星眉,不动声色凝视着宝珞,眉目间似有些微震惊之色。

    鱼儿不知从哪棵树上飞快的荡了下来,灵活得像只小猴子,扑腾一下站在那中年人面前,脸上绽放开甜美纯真的笑容,大声唤他“陶叔叔”。

    那陶叔叔微笑着替鱼儿拍去肩头的草叶,宝珞见他是鱼儿长辈,该也是晓得汉话,或者也对自己来到此处的来龙去脉有所知晓,于是便双手比划着见了个礼,请了他进入屋中。

    “老夫姓陶,姑娘唤我陶先生便是。”舜又想起她口不能言,便从怀中掏出纸笔,放置在桌案上,自行在案前盘腿坐下。

    “敢问姑娘芳名,为何会落入河中?”

    宝珞略为迟疑,提起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颜陌”两个字。

    颜陌……从此,就是这个名字了吧。

    两月前,陶先生偕鱼儿前往京城访友,回程途中,在淮河岸上隐隐看见有人在端急的河流中起起起浮浮,鱼儿跳下河将她捞了上来,当时她仍未断气,只是一直昏迷不醒,陶先生便将她带回山中,此处是桂林郡新北山岭中,陶先生居住在山寨外三里处的山顶,因不方便照顾昏迷的宝珞,便将她送来山寨由茶花看护。

    鱼儿能在恐怖的淮河鬼域口将她捞了上来,这点让宝珞吃惊不小,不过他既然名为鱼儿,定是在水中有着非比寻常的能耐吧。宝珞看着鱼儿感激的冲着他一笑,鱼儿也呵呵的笑开来。陶先生看着他俩恍然失神了片刻,欲言又止。

    宝珞告诉他们当日自己遭到仇家的追杀,不慎落崖,幸得陶先生与鱼儿路过,出手相救,这才幸免于难,宝珞欲跪下行礼谢恩,却被陶先生一把拉住,称是此地乃山野村林,不要拘泥于山外的礼节。

    “颜姑娘在京可还有亲人?”

    宝珞微怔,心忖阿爹兴许已经认为她不在人世了吧,过去了这么久,他……不知道如何了?腿伤是否及时医治?是否已经登基为帝?册封皇后?若是回去了,只能让彼此的痛苦继续延伸,倒不如便当自己死了罢。宝珞眼神黯淡下来,不知该何去何从,自己又如何去面对拓跋嗣誓死相随的无悔深情?带着不完整的感情那便是害人害己。“嗣,给我一些时间吧,时间总能医治一切创伤,忘却前尘,到那时,便可完完整整地站到你的面前。”

    陶先生看宝珞沉思了许久,脸上变化莫测,心念她定是有不欲讲述的往事,于是说道:“颜姑娘若是不嫌弃山林简陋,喜欢就住下来吧,此处民风纯朴,气候适宜,对姑娘身子的恢复也是大有助益。”

    鱼儿听闻忽地跳起来,拉住宝珞高兴地摇晃着,“好呵好呵,姐姐留下来呵,鱼儿喜欢姐姐。”

    宝珞看着鱼儿纯真欢快的模样心中阴郁一扫而空,也跟着笑起来。

    陶先生捻须也笑了,“鱼儿今年也十六岁了,长年住在山林间,性情便如孩童一般单纯无忧,颜姑娘莫要见怪。”

    宝珞摆摆手,表示不会介意。

    十里青山行(二)

    西坡族几乎算是与世隔绝的一个深山族群,桂林郡新北山岭又被人称为十万大山,是一个地域辽阔而又古老的原始森林,间中漓江水潺潺流过,水美鱼肥,青山绿水鸟雀栖息,景致秀美绝伦,本是个人间仙境。

    可是世代相传这片古老的森林是受了诅咒的不祥之地,毒蛇猛兽繁生,凡是入了林中过夜者必活不到次日的早晨,还有人见到凄厉的鬼族夜间在林中四处飘荡,拔腿即逃,待回到城镇人已癫狂。所以,深山里别说是寻常猎户樵夫不敢进来,就算依江而住的渔民,也不敢靠近森林水域,避之唯恐不及,更无人知晓西坡一族的存在。

    鱼儿告诉宝珞,在森林中遍布了一种毒菇,毒菇在夜里凌晨时分会弥散一种致命毒粉,吸入毒粉轻则产生幻觉,疯癫发狂,重者七窍流血而死。所以西坡人便将家园修建在高大的树上,毒粉分泌仅是在地表几尺高度,且清晨的阳光一出,即消失弥散化为尘埃。

    所以夜间是无人在林中走动,日头一出,山寨便忙碌起来,西坡人以猎兽为生,男女老少均是有一手精湛的箭术,妇女平日里在清可见底的江边浣衣捉虾,频频唱起悦耳动听的山歌,而在山林中狩猎的男子便遥相呼应,音域辽阔清脆,焕发着对生命的热忱。

    茶花是西坡族族长的大女儿,也是鱼儿青梅竹马的伙伴,几日里相处下来,宝珞也大致听得明白西坡语的意思,与前世所说的粤语有几分相似。

    族长旺达大叔与旺达大婶均是和蔼可亲之人,对宝珞是多加照顾,寨中族人不时将打来的猎物相送,将烧好的黑炭整齐的堆摞在屋外,时常令她想起远在北域的图瓦族人,其实,这些单纯朴实的人们隐遁山林,不过是为求避开尘世喧嚣,过上平静安定的生活而已,逢此乱世而生,仅有这片被诅咒的深山老林成为了他们远离纷争的安居之所。

    陶先生居住在山巅的小屋,说是喜爱清静,喜欢山巅上日出的晨曦,日落的晚霞,偶尔也会下来山寨教授寨中孩童读书识字,宝珞得知陶先生是十三年前带着鱼儿避难躲入这片深山,夜间中毒昏迷时得到西坡人的救助,于是也就在深山里一住就是十余年。

    宝珞日间在山林中采摘药草,慢慢体力也逐渐复原,可是内力被废,却是难以恢复。咽喉之伤表面上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声带处定是受到毒素的侵害,以至于无法发出声音,毒素虽不药而消失,可是内在的隐患还需慢慢调理方能复原。

    几日在药食疗效下,喉中能发出简短音节,随着时日的推移,开始能慢慢的说话。她高明的医术一时间在山寨间传扬开去。

    鱼儿无事总喜欢往宝珞这里来,跟着她在山中采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研制药丸,一切在他的眼中都那么的新鲜好奇。

    宝珞却又发现鱼儿一项异于常人的特质,他能在森林繁茂的树上自由穿梭,行动快捷灵活,一飘一荡看得宝珞眼花缭乱,仿如看到了人猿泰山一般。

    茶花乐呵呵的告诉宝珞,鱼儿小时候总喜欢跟着山中猴群为伍,不知不觉便玩就了一身猴儿的本事,听得宝珞也乐开了。

    鱼儿显然比用脚在地上走路更喜欢在树上跳跃,看宝珞走得慢就一手拉起她,在树林间飞荡起来,将笑声撒遍各个角落。

    看着快乐的鱼儿,漂亮的凤眼眯成一条缝,咧开嘴呵呵傻笑,宝珞总是恍神,一种莫名熟悉的亲近感。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跟着鱼儿时常上到山巅给陶先生送猎物,炭枝等日常用品。据鱼儿说陶先生不知何故这半年来已是很少下山。

    陶先生的木屋并非修建在树上,山颠地势高,已经没有毒菇可以生长的适宜环境,此处一览众山,苍翠欲滴,如镜般清澈的江水在山间流淌,江岸儒竹林立,水倒映着山、倒映着绿竹、倒映着缓缓漂浮的云朵,微风在江面拂过,波光粼粼,那山、那竹、那云也随着左飘右荡,令人心旷神怡,难怪渴望悠闲清静的人总是喜欢寻一处这样的地方隐居终身,望着壮丽河山,所有纷争烦恼均抛之脑后,心也平和豁达起来。

    “待一切平定下来。我便与你一同云游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宝珞胸口蓦然一痛,那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却已是隔世之约,他……一定也会很喜欢这里吧。

    “当初来到这里,也是这般深深被这江河群山所吸引。”身后响起陶先生的声音。

    “很美。”宝珞低沉着嘶哑的声音说道。“鱼儿怎么不与先生一同居住在山上呢?”

    “唉,鱼儿尚小,怎能要他与老夫这般离群独索,不通世事呢?我……终究是无法照顾他一辈子。”陶先生一霎那的落寞令宝珞不解,他身上似乎总是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每每欲言又止。

    “先生莫非是担心鱼儿?活在这深山,不通世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少了许多烦恼。”宝珞想起自己的童年,无忧无虑,便如鱼儿现在一样,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那最珍贵的生活片段已不能回头。

    陶先生略停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老夫何尝不知尘世晦暗,难能一颗纯真如白纸的心性,只是……我却愧对他的父母啊。”说着陶先生剧烈咳嗽起来,捂着胸口,额头很快沁出豆大的汗珠。

    宝珞忙搀扶他回到屋内歇坐下,“先生,身子可有不适?小女子略通岐黄之术,可否容在下把把脉?”说着已不由得他点头,指尖搭上他的手脉。

    指尖轻颤,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陶先生却笑了笑道:“颜姑娘既已知晓,还望此事莫要让鱼儿知道。”

    这是一种慢性肺病,陶先生应该是患此病多年,如今已是末期,无药可治。

    宝珞心中黯然伤感,虽相处时日不多,可是陶先生祥和包容的目光总像是长辈一般令人亲近。他总是有意无意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徘徊,她敏锐的早已发现过多次。

    “先生,您是否有话要询问小女子的?不妨直说罢。”宝珞挑破一直以来的疑惑。

    陶先生笑意更深了:“颜姑娘果然心思敏锐、聪慧爽直,老夫也不再隐瞒,姑娘容貌与老夫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所以甚为好奇,实在是冒昧了。”

    “先生莫非是觉得小女子与先生的故友有何牵系?世上容貌相像之人也不在少数。”

    陶先生却问:“不知颜姑娘双亲何在?”

    宝珞一愣答道:“小女子自小便与双亲失散,至今未曾得以相逢。”

    “可是三岁那年失散?”陶先生神色略是紧张,紧紧盯着宝珞。

    头一抬,她也看住眼前的先生,满脸疑惑诧异,陶先生莫非是知道自己的身世?

    陶先生接着追问:“颜姑娘可曾听说过已故前纪太傅?”

    “……阿爹找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在太傅府邸,之后太傅府失火,除了阿爹与我,无人幸存。”宝珞此时已是肯定陶先生必定与自己有不一般的渊源。

    这时鱼儿蹦跳着冲进屋来,手中捧着一把在林中摘来颜色亮丽的野果,清亮的声音扬起,“果子好甜,陶叔叔,姐姐,你们也尝尝。”他将手中野果全数放置在矮桌上,一手拿起一个递给陶先生和宝珞。却蓦然看见两人紧张严肃的神情,微微一愣。

    陶先生和宝珞微笑接过鱼儿手中的野果,先生示意鱼儿也坐下,目光在两人间遵循,心下已是毫不怀疑了。

    “鱼儿,你还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带你下山去京城郊外拜祭的那两位叔叔吗?”

    “记得,陶叔叔说他们是鱼儿的恩人,纪太傅还有陈大将军。”鱼儿此时也是满脸疑窦看着陶先生,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提及此事,陶叔叔不是交待过此事万万不可与人说起的吗?

    陶先生微微停顿一下,似乎是思索着这段往事该从何说起,“陈大将军便是当年威震漠西,多次大败土谷浑国镇守边关的陈明简将军,陈将军多年征战沙场,手握重兵,稳固边疆,深得百姓爱戴,皇上册封其为威武将军,任兵部尚书。老夫当年便是陈将军麾下的一名参将。”

    “陈将军回京述职却落入了后宫奸妃梅氏的圈套,奸妃窥视将军手中八万大军之兵权,竟诬陷将军与柔然国勾结,护守边疆戎马半生的陈大将军落得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满门抄斩。”陶先生忆至此不禁目泛荧光,身躯微颤。

    “陈将军只有一双孪生子女,为保存将军血脉,当年太傅冒险救走长女,而老夫则抱走幼子,太傅于是告老辞官,约定好分头前往南越之地汇合。谁知老夫行至半途就得到消息太傅临返乡前一夜竟府邸失火,无一生还。老夫本是不信,在约定之地等候了数月,始终不见太傅前来,便知他已是罹难。于是便抱着幼子隐入这座深山之中。”

    “半年前偶然在市集中得知京城突变,妖妃与大皇子弑君叛乱,已被太子率军围困在皇城,于是便带着鱼儿返京拜祭。”

    一阵沉默,宝珞与鱼儿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宝珞心知陶先生定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趁着京城大乱,梅太后无暇顾及他事才急急带着鱼儿返回建康城。

    陶先生嘴角扬起欣慰的笑容,“上天冥冥中自有注定,鱼儿在河水中救回自己的孪生姐姐,我一看到陌儿的容貌,便觉得与将军夫人有几分相像,当你清醒过来,那双眼睛更是神似。而鱼儿模样也是酷肖夫人,只是双目与将军长得是一模一样。”说着陶先生呵呵喜笑开来,似乎是了却了心中积淀已久的心愿。

    宝珞也朦胧着泪眼看向鱼儿,初见便觉得他熟悉亲近,果然除却那双凤目,与自己的模样竟是有七八分相像,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血缘之亲人。此时鱼儿已是张开他的长臂,拉过宝珞抱头饮泣起来,嘴里呜咽着“姐姐……姐姐”

    宝珞拉着鱼儿向陶先生跪下磕头,“先生拼死相救,将鱼儿抚养成人,此大恩大德我们姐弟俩莫齿难忘,以后我们定敬先生如父,侍奉终生”说完连连磕头。

    陶先生慌忙将他们拉起身来,连连摆手说是不敢当,“陶某蒙得将军赏识,跟随征战沙场,对将军的雄才大略,忠肝义胆钦佩于心,怎奈竟蒙冤罹难。你们姐弟为将军之后,便是末将的少主,我又怎敢受此大礼呢?”

    宝珞将自己如何逃离京城,且在域北生活了十余年,回到京城宫变前后直至与梅太后一同落崖的事拣择与私无关的说了一遍。

    梅太后已死,家仇已报,如今与鱼儿姐弟团聚,前一阵的彷徨无措似乎破开云雾,原来人世并非有绝对的绝望,否及定能泰来。

    凡事总会有一个出口,也许还未到能看清的时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