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生天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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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地道被炸开的通口那端,忽传来“咦”一声,随即亮光一闪,但见来人取出一颗绿莹莹的东西,快步走来。那是一颗拇指大的绿色萤石,照的地道内纤毫毕现,也使朱魄隆看清来人面容——一个瘦削已极,玄衣束发的少年,正是黑子。

    黑子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脱口道:“真的是你?”

    怎么是他?!朱魄隆也感到极其突然,但他这话问得也真不好回答,只得道:“是我……”顿了顿,方问道:“你杀了那人?”

    黑子呸了一声,道:“要杀人,我来干么?”

    朱魄隆虽被他抢白一句,心头却一松,暗道:说得也是!

    这时那白毛鹦鹉玉奴在无名师太身边忽开口念道:“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发音糯软甜美,余韵缠绵,自是学舌于它家小姐,这情景念出,似在喻示师太生命将息,虽不伦不类,但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之意,更显这鹦鹉敏感通灵。

    黑子闻言,马上看向无名师太——遂把萤石含在口中,迅捷如风般走过去,双手扶着师太双肩,再探了探她鼻息,面现浓郁忧色,抬眼惊怒交集问道:“尼婆果真中了剧毒?”

    朱魄隆面色一惨,叹道:“师太中了孔雀胆及鹤顶,正须快些救治,不过这毒药……只怕无解!唉……”

    黑子怒道:“果真是你所害么?”

    “我怎会下毒害她?”朱魄隆黯然道:“不过确也与我有关,是我误将毒水……”

    黑子没听完便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你虽讨厌,我原还不信你这么坏!……没想到果真如此!尼婆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要害她?”说着眼里喷火,似要把朱魄隆吃了。

    朱魄隆摇头怒道:“我绝无害她之心!是师太要喝水,我……”

    “啊——”黑子狂吼一声,眼睑欲裂地瞪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答应过她不打你杀你,但这是最后一次!你须记得了!”说罢,目中含泪,忍怒朝师太看去。

    朱魄隆欲待过去,但随着黑子再次抬头,这脚便迈不出去了——黑子毛发倒竖,眼神充满了暴怒。那玉奴此时落在一个大石块上,梳着翎毛,嘴里发出“唉……”的一声叹息,如珠裂玉碎,露绽丝断,意远悠长。

    黑子眼角扫都没扫躺在另一边的道灵,随即将师太轻轻抱起来,嘴里发出一声哨响,玉奴展翅而起,“扑啦啦”朝前引路飞去。黑子随后便走。

    “喂,你……”朱魄隆张了张口,实在不知跟这个野人怎么说,不由挠了挠头。

    黑子止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大声怒道:“我说过这次不杀你——你这坏人!我答应过她要救你!但救完就由不得她了——坏人!有种就跟我走!”

    朱魄隆感到他话里有话,但又无暇问清,呆了呆,紧接着道:“可……这里还有两个人呢!”

    黑子这才回头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道灵,然后烦躁丢下一句:“一并!”

    说罢,他径自走了。

    似乎只要跟黑子说话,总是这般没头没脑,朱魄隆虽见怪不怪,但这“一并”实不知他什么意思——是说要帮自己一并抬人?还是让自己把俩人一并带走?但这两人都已昏死,自己又这般虚弱,怎生抱得了两个人?……想到这里,他心中甚是窝火,却赌气不愿再求助于他。

    他不是不知道,仅靠自己,实难完成,但却不能似黑子那般潇洒便走——虽然这道灵执迷不悟,毛三童残忍狠毒,但那和救命却是两码事,于今生路已通,怎能弃之不顾?尤那道灵,适才自己才刚许诺救她。还有,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深为妹瑶的狠毒摧心啮肝,岂愿再学她凉薄之为?

    他迟疑片刻,俯身抱起道灵,见黑子已经走远。朱魄隆暗叹一声,又发现自己也已衰弱到极限,但也无奈,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前面已失了光亮——似乎黑子已走到尽头,上了那垂直石井。朱魄隆心劲一松,差点又把道灵掉下来。他只得再一番折腾,把道灵换到背上,扶着洞壁,在黑暗中走一步,算一步,心想:不知毛三童滚到哪里去了?……

    正在艰难走着,突又见亮光一闪,甬道内再度明起,那颗萤石竟忽上忽下转瞬来到眼前——原是被玉奴衔含而来。朱魄隆精神一振,喜道:“玉奴,多谢了!”也不知它是否听得懂。那玉奴竟回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竟似乎又能接上。朱魄隆心有所感,赞道:“你真聪明!”

    玉奴又答道:“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朱魄隆诗书读得不多,无法跟它对答,再说此刻哪有闲情逸致?但心情不觉大好,微微一笑。

    玉奴似嫌他反应太淡,又吟念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朱魄隆笑道:“好,这便走!”说着,稍稍加快挪动。

    玉奴甚不满意,似有催促之意吟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朱魄隆忖道:我这匹半死的“马”可是拼死也无法“疾”了!便苦笑道:“没力气,你懂么?”

    玉奴“咯咯”笑了两声,忽吟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朱魄隆不禁哈哈大笑。

    在这可爱的玉奴导引下,耳闻听这悦耳美音,他感到气力倍增,居然一口气走了十几步,却一眼看到了毛三童。

    荧光下,毛三童蜷缩在地,兀自一手一个紧紧捏着奶瓶和宝匕,看来还没死。朱魄隆心中稍安,于是弯腰抓住毛三童腰带,好在他似个孩童,朱魄隆鼓足劲勘勘提起他上半身,便这样,一步一拖,随着玉奴衔光,朝前走去。

    甬道内由于挖掘和爆炸所致,四处布满乱石,极不平坦,朱魄隆走得好不辛苦。这段路其实也就十来丈长,但于他来说,好似一生一世也走不完。

    忽然,他背上道灵发出一声呻吟,似因空气好转而苏醒过来,而后“啊”地低呼一声,挣扎道:“放……放下我!”

    朱魄隆正自气短,闻声心中一喜,顿了顿,沉声竭力道:“别乱动!……你醒了?那就能……活,坚持……住!”然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走两步,歇了歇,再走两步。

    道灵大约已无力挣扎,沉默一会儿,微弱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朱魄隆无暇思索,便脱口道:“不为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甩去脸上的汗水。

    道灵的右手本来搭在朱魄隆的右肩上,突然手腕一扣,掐住他的喉咙,竭力怒道:“你……憋什么坏……坏心?”

    朱魄隆感到喉咙处那只手毫无力道,似在抓痒,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我拼命走路,这小道姑却来捣乱!不禁把她往上一颠,然后站住喘了几大口气,道:“随你怎样想吧……”然后又朝前走了两步,这时发觉右手拖的毛三童,也似重有千斤。

    道灵又沉默了,那只掐朱魄隆脖子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朱魄隆一边走一边想起方才道灵对自己举掌未击之事,思忖:这小道姑虽然嘴巴狠,其实心却不狠,比妹瑶善良单纯得多……想到妹瑶,心中忽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不禁站住喘息。

    那玉奴甚是乖巧灵性,每见朱魄隆停脚歇息,便会落在一块石头上瞪着红红的眼睛等待。

    朱魄隆但觉背上道灵身体不住发抖,且热气蒸人,可见越烧越厉害,不敢耽搁,又豁出命般地朝前走去。突然道灵酸涩一叹,冷不丁低问道:“我……真的很自私么?”

    朱魄隆闻言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遂喘息着道:“是吧……只不过你非是故意而为,情有可原……”

    道灵突然痛苦地拼命大吼:“胡说!尔等……妖言,休……想乱我道……心,误我修行!”一边拼命翻腾,若不是朱魄隆停下脚步,她几乎翻下他背去,好在她已虚到极点,第一下没成,其后只能稍扭身体,再无力气作乱。

    但朱魄隆却为稳住身体,使力太甚,直觉一阵头晕眼花,拼出吃奶的力气才没摔倒。他心知自己只要一倒,将再无力气爬起——那黑子素来讨厌自己,十九不会再次下来,更何况他此时应在施救那已无药可救的师太,心情必定极其不妙。自己三个半死之人躺在这里,不消一个时辰,基本全都得完蛋!所以他强自忍住急累,苦笑道:“我说……小……小道姑,你不要再……说话,说了……我也不会……应了!”

    说罢,又拖拉着腿,向前挪去。

    不知走了多久,凭着一股硬气,朱魄隆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却已累得几近半昏迷了。

    这时,玉奴拍着翅膀,吟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念罢,便腾空朝上飞去,眨眼间无影无踪。

    朱魄隆扶住石壁,穷尽全力抬眼看去,隐约见一方碗口大亮光——石井口是敞开的!他心中略感安慰,努力使自己从迷糊中提出一丝精神,慢慢拉住那条垂下的软索,把它同背后道灵一并缠在腰上,接着左手翻后托住道灵臀部,咬紧牙又把右手小臂穿过毛三童的腰带再抓紧软索,然后腰部往下一沉,借以拉动软索。那机括发动,“吱吱嘎嘎”地朝上升去。

    朱魄隆感到自己全身似被两般大力上下无情撕扯着,痛得他几乎咬碎钢牙。这痛苦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软索才停下,朱魄隆已无力全睁眼睛了,恍恍惚惚中,似见一只手伸进洞口,粗暴扯住他头发,只一拉,便似腾云驾雾般将这一连串三人甩了上去,重重摔在地上。

    朱魄隆此时已全身麻木,竟丝毫不觉疼痛。

    他眼睁一缝,隐约看到身边站着几个人影,但是谁却再看不清楚,耳听似有人言,但说什么也全然不知。他灵台仅有的一丝清明,便是晓得此刻应可放手了,即便死,也算没白死——这念头一起,眼前登时一黑,紧接着光怪陆离纷闪,丝竹铙钹齐响,酸甜苦辣全现……不消片刻,便万念俱无,百感全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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