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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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证照办齐,又认识了桃坪常务副县长,郝龙泉找人看个黄道吉日,起程去了桃坪。孙文明没有食言,特意设了一桌,把县里煤炭国土安监工商等部门头儿和有关人员叫去,将郝龙泉介绍给他们。见是孙文明的人,大家也就对郝龙泉刮目相看,大开绿灯,此后他在桃坪矿山上采矿销煤,也就顺水顺风,规模越做越大,很快成为桃坪煤矿行业龙头老大。

    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郝龙泉不会忘记蔡润身的好处,跟他保持着密切联系。每次回桃林,自家门没来得及进,先要去见过蔡润身再说。还不时约他上万泉水库,去纪老板店里吃饭,为他和文小芹幽会创造机会。上万泉水库费时间,郝龙泉提出在市里买套房子,将文小芹接下来,金屋藏娇,蔡润身享用起来也方便些。蔡润身正处于进步阶段,有所顾忌,没同意。此后想起文小芹了,依然往万泉水库跑。纪老板是个灵活人,跟蔡润身又是老关系,就是郝龙泉没在,也会极力提供便利,每次都让蔡润身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郝龙泉也没将乔不群丢到脑后,偶尔也给他打打电话,问候一声。乔不群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常有闲话传到他耳边,说郝龙泉运气真好,竟然傍上蔡润身,跑了好久也没到手的采矿手续,蔡润身一出面就给办了下来。到桃坪后又拉扯上常务副县长孙文明,再添虎翼,越发了得。不过乔不群装作一无所知,没点破郝龙泉。你没给人家办成事,人家却仍记得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蔡润身和孙文明为什么会帮郝龙泉这个忙呢?是他们从郝龙泉那里得了什么好处,还是三人合伙经营煤矿,准备一起发财,你有我有全都有?好像还不是这样。至少蔡润身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浅薄之徒,他也许有更深的意图吧?

    乔不群也只偶尔这么想想,并没兴趣深究。他已习惯纪检监察室这无挂无碍的散淡日子,不愿吃自家的饭,操人家的心。室里的人经常发牢骚,说纪检监察室清闲清淡清苦清贫,纪检部门是四清部门,纪检干部是四清干部。乔不群却觉得这四清部门也还待得下去,做个四清干部也没什么不好的,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

    这天就乔不群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实在闲得无聊,忽见王怀信笔筒里有支毛笔,觉得手痒,便倒杯热水,将笔泡开,再找来半瓶墨汁,在旧报纸上写了几行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写完后,眯着眼睛瞧了一阵,感觉尚可。好久没写毛笔字了,还能写成这个样子,也对得起王怀信这支秃笔了。这是首禅诗,平实朴素,明白如话,没有半个深奥的字眼。也许佛心禅意往往蕴含在简单朴实之中,乔不群初次见这四句话,却觉得慧思绵远,如饮醍醐似的,再也没法忘记。要说乔不群年纪并不大,阅历也算不上怎么深,竟老气横秋,对质朴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也未知幸耶不幸。

    正在沉吟之际,门外响起脚步声,郑国栋走了进来。乔不群不想让人看见这几句话,怕酸掉人家门牙,自己没钱给人上牙。便扔了笔,抓过报纸,准备扔到纸篓里去。郑国栋上前抓住乔不群手腕,说:“乔主任这是什么?别扔别扔。”

    要看稀奇。

    乔不群不好跟他争夺,松了手,由他去。郑国栋铺平报纸,见是四行字,称赞道:“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诗,扔了多可惜。”乔不群说:“你别谬夸,我随便涂鸦玩儿的,污了你的眼睛,是我的罪过。”郑国栋说:“乔主任说哪里话?

    我拿去压到台板下,每天念两遍,也沾点文气。”乔不群只当郑国栋开的玩笑,说:“郑主任你可千万别出我的丑。”

    叠好报纸,郑国栋拿出个红包来,说:“中午要去喝喜酒,正想找人写红包,乔主任一手这么漂亮的毛笔字,只得请你代劳了。”乔不群说:“我还以为你拿了我的字,付费给我呢。”郑国栋说:“下次再付吧,这点钱太不够了。”

    乔不群坐到桌上,在墨瓶里蘸着毛笔,问:“怎么写?”郑国栋说:“是一个朋友的儿子结婚,你看写什么好?”乔不群说:“就写早日入会四个字吧。”郑国栋没反应过来,说:“早日入会?入什么会?”乔不群说:“你朋友不是娶儿媳吗?

    娶了儿媳,还不赶快加入扒灰协会?”郑国栋笑道:“这我可就管不了了。”

    说笑着,乔不群随俗写下琴瑟和鸣四字。郑国栋很满意,说:“还是这四个字好,真写上早日入会,朋友还不跟我急?”乔不群说:“他怕是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红包不薄嘛,是什么朋友?”郑国栋拿过红包,吹吹墨迹未干的字,说:“就是张天师。”乔不群说:“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会看相的张天师?”

    郑国栋说:“正是他。我本来早要请他来给你看相的,这段他忙儿子结婚的事,一时抽不出空。”

    郑国栋走后,乔不群兴犹未了,又拿过一张报纸,在上面写起字来。还是刚才那四句话。正写着,王怀信从外面进来,腋下夹着个公文包。见乔不群在写字,凑过来欣赏,说:“乔主任的书法挺不错嘛。”乔不群说:“书法谈不上,练练字,消遣消遣。也没征得王主任同意,就拿了你的笔。”王怀信说:“你写就是,毛笔放久不用,容易脱毛变坏。”

    字成,乔不群将毛笔放入笔筒里,望望王怀信仍夹在腰上的包,笑道:“王主任不是做了领导吧?恭喜恭喜!”王怀信莫名其妙,说:“领导?什么领导?”

    乔不群指着他的包,说:“包都夹到了腰里,还没做领导?”

    要说这政府大院里,平时也就两种人总拿着包,一是市长们的秘书,他们手上的包都是领导的;一是实职位置上的局级领导,他们不拿包,文件资料什么的还真没地方可放。局级以下干部还有些自知之明,没谁胆敢冒充领导秘书和局级领导,有事没事拿个包在身上。当然这只是不成文的习惯,并没谁硬性这么规定,除了市长秘书和局级以上领导,其他人拿包就是违法乱纪。

    王怀信将包从左腋移到右腋,说:“夹个包就做了领导,这领导也太容易做了。”乔不群笑道:“有个故事说,河蚌在沙滩上晒太阳,乌龟过去调戏它,被河蚌一把夹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只好走到哪里都拖着河蚌。八哥见状,笑话乌龟,你几时做上领导了,出门还夹着个公文包?”

    乌龟就乌龟,王怀信也不生气,说:“我夹包可不是做领导,是待会儿要去赶一个老同学的饭局。老同学在省实权部门做局长,到了桃林,有关部门请他客,要我也出出面。”

    陪餐也叫出面,不想想自己面子到底有多大。乔不群忽然想起,来纪检监察室这么久了,见王怀信拿过两次包,两次好像都是去赶饭局。问题是赶饭局也拿个包,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吃不了兜着走,服务员会给你打包,用不着费力自备公文包。乔不群忍不住追问一句:“那你干吗还提个包?”王怀信嘿嘿笑着,说:“没没没干什么,给他带点土特产。”

    瞧那包瘪瘪的,也不像装着土特产的样子。不过乔不群不好刨根究底,只说道:“老同学来了,确实应该代表政府出出面。”王怀信说:“乔主任挖苦我老实人不是?我怎么敢代表政府呢?想代表也代表不了呀。”

    要赶饭局,王怀信没到下班时间就提前走了。乔不群又拿过毛笔,继续练字。桌上电话忽然响起来。纪检监察室不是什么黄金码头,平时难得有两个电话,人家拨错号拨到了火葬场,也不会拨到这里来。实在不想接听,可电话响得闹心,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笔尖上,只得拿起话筒。一听是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乔不群立即想起一个人来。却不敢肯定,试探着问道:“你找谁?”对方已听出他声音,说:“您是乔主任吧?”

    不用怀疑,就是马小姐了。乔不群猛然记起,上次去夜来香找马小姐时,曾用这个电话打过她手机,大概她把号码留了下来。只是一个娱乐场中的小姐,怎么知道你是乔主任呢?乔不群从没在她面前吐露过半个乔字,更别说主任什么的,她也一直牛哥牛哥的叫。看来马小姐是通过这个电话号码,顺藤摸瓜,掌握到了一些可靠情况。要说跟马小姐接触时,自己还是比较注意的,连手机号都不敢告诉她,不想还是暴露了身份。乔不群有些后悔,上次去打外面公用电话就好了。幸好没跟马小姐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啥把柄留在她手里。给过一百元钱,还送过一支玫瑰,也算不了什么,她还不可能拿你怎么样。纪律条例上也没规定,国家干部不能给女人送钱献玫瑰,究竟钱和玫瑰不是毒品什么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是最说不清楚的,你跟人家没有瓜葛,你脑袋也没进水,送钱献玫瑰干什么?

    见乔不群这边好一阵没动静,马小姐又说道:“叫您乔主任不答应,还是叫您牛哥吧。”乔不群心发虚,淡然道:“有事吗?”马小姐说:“没事就不可以给您打电话吗?您都答应了的,我请您喝咖啡,您会赏脸。”

    刚才乔不群已暗下决心,再不跟这个女人往来了,可这软声温语鸡毛掸子样在耳边一掸,心上便颤了颤,语气再也硬不起来:“我一个土得掉渣的乡巴佬,就知道喝白开水,哪会喝咖啡那洋玩意儿?”马小姐说:“不喝咖啡,咱们一起说说话儿,总可以吧?”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姐?乔不群鼓足勇气道:“什么地方?”马小姐的声音显然高了上去:“桃林大学门口有个淼淼咖啡馆,门两旁装着茶色玻璃,我坐在玻璃后面的卡座里等你,进门就看得到。

    玻璃上就贴着淼淼两个字,三水淼,记住了吗?”

    赶到桃林大学门口,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淼淼咖啡馆。透过贴着淼淼两个字的玻璃,隐约可见一女孩坐在里面,正是马小姐。马小姐也发现了乔不群,手在玻璃后招着,笑着示意他赶快过去。

    这天马小姐一身灰白牛仔服,脸上描着淡妆,漂亮且清纯,跟夜来香的马小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乔不群不免惊讶,同样一个女孩,身处不同场合,给人的感觉竟差别这么大。也许是你脑子里某些固有的东西在作怪,秦楼楚馆和大观园就是不一样,一是烟花女子售艺卖身之场所,一是绝色才女吟诗作赋之佳处。

    乔不群刚在背对窗玻璃的位置上坐下,服务员就端了两份煲饭上来。马小姐说:“这里就有这个好,除了咖啡,还有便饭。先填饱肚皮,再慢慢喝咖啡。”

    乔不群还真有些饿了,扒下几口饭,才问道:“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马小姐笑道:“这个地方便宜呀,不然我哪请得起您?”乔不群说:“你的住处离这儿不远吧?”马小姐说:“正是的,平时我常来,习惯已成自然。”大口扒着饭,动作没比乔不群小。又伸出指头,在贴着淼淼二字的玻璃上弹弹,说:“主要还是喜欢这两个字。”乔不群说:“你跟这两个字有关系吗?”马小姐说:“您猜猜,猜中有赏。”乔不群说:“赏什么?”马小姐说:“到时您就知道了。”

    “也许这是你的名字。你一定出生在一个缺水的地方,年年天旱,你父亲又懂些文墨,在你名字里用了这么个淼字。”乔不群充分发挥给领导写报告练下的本事,胡乱编造起来,“还有一种可能,你五行缺水,缺水补水。”

    乔不群这么编造着的时候,只顾低头吃饭,也没去瞧马小姐。马小姐已停了筷子,鼓大眼睛盯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乔不群说完,好一会儿没听马小姐搭腔,抬起头来。见她目光发直,觉得奇怪,说:“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马小姐这才收住目光,盯着自己鼻尖说:“还真被您说准了。我家住在黄河上游的黄土高坡上,属于革命老区,当年爷爷还是远近闻名的支前模范,多次扛着担架,上战场抢救受伤解放军战士。我们那里水源奇缺,十年十旱,喝水要翻山越岭,去十几里外挑,还不一定每次都挑得着。我们洗脸不叫洗脸,叫浇脸。

    每次爸让我们兄妹并排站好,含口水在嘴里,张嘴将我们的脸喷湿,便算洗脸了。

    缺水盼水,给我起名时,爸拿本字典,一页页翻找有水的字。竟然被他找着个三个水组成的字,也不知怎么读,只好去问小学语文老师。老师也没见过这个字,幸好会拼音,念得出来。从此我的名字就成了马小淼。这也是为什么爸说话句句方音,唯独这个淼字念得字正腔圆,非常符合普通话标准。大约三岁开始,我经常低烧不止,没钱上医院,就请土郎中随便看看,也不怎么见效。后来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懂些阴阳五行,拿着我的生庚八字一测,说我五行缺水,建议在我名字里塞个有水的字。爸说名字里已有个淼字了,还塞不要发涝了?亲戚说谁见咱那地方涝过?爸觉得有理,懒得再翻字典,在我名字里又加个淼字,我于是成为马淼淼。也是怪,此后我的低烧就再也没发过,直到如今,身体壮得牛一样。”

    真没想到,自己本是胡编乱造的,竟然还编造了个正着。不像过去给领导写材料,再怎么编造,也没法弄假成真,假话只能是假话。乔不群觉得有意思,说:“这个名字还确有些文采,像个教授起的。”马淼淼说:“我读书时,好多老师也这么说。”乔不群说:“你不是名字里水多,老想着水,才往有水的南方跑吧?”

    马淼淼一脸的满足,说:“可不是?到了南方,再没遭缺水的罪,好像到了天堂里一样。”

    不知不觉饭已吃完。服务员收拾干净桌子,上了两杯咖啡。乔不群不怎么喜欢咖啡,却不好拂马淼淼美意,还是端过杯子,浅尝了一口。马淼淼说:“怎么样,还行吧?”乔不群说:“可以可以。你到桃林来多久了?”马淼淼说:“两年多了。”

    乔不群说:“怪不得你话里不时还夹些桃林腔。”马淼淼说:“我若不说普通话,说起桃林话来,桃林人都听不出,还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桃林人呢。”

    想起刚才马淼淼打的电话,乔不群忍不住问道:“电话里你怎么叫起我乔主任来了?”马淼淼狡黠地笑笑,说:“您难道不是乔主任吗?”乔不群说:“我不一直是牛哥吗?”马淼淼说:“其实您第一次去夜来香娱乐城时,我就知道您姓乔了。”乔不群有些讶然,说:“你不是跟你亲戚学过阴阳五行,会掐指头吧?”

    马淼淼笑道:“我是自学成才的。其实也用不着掐指头,您第一次去夜来香,您朋友就暴露了您的秘密。”乔不群说:“你问过他们?”马淼淼说:“我可没这个兴趣。

    何况就是真问,他们也不会实说的。您也许没太在意,那晚他两个从包厢里出来后,不是叫过您乔政府吗?您不姓乔姓什么?”

    乔不群想了想,好像有这回事,说:“你这人去做特务,一定是把好手。那我又是怎么从乔政府变成乔主任的?”马淼淼说:“莫非您不知道咱们姬老板的来头?”乔不群说:“什么来头?”马淼淼说:“姬老板跟政府的人铁得很呢,他们经常到那里去,说起政府里头的事,偶尔提到过乔什么的,估计就是您了。第二次您去夜来香,提前给我打过电话,留了号码在我手机里,我找本电话号码簿,对照着一查,便查到了政府办。有次我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您,我说找乔政府,那人说哪个乔政府?你是找乔主任吧。我说正是找乔主任,他说不在,要我以后再打。”

    想不到这个马淼淼会对你这么上心,乔不群说:“你的好奇心也太强了。你那里天天人来客往的,你都这么好奇,累不累?”马淼淼说:“我对任何人都没好奇过,除了您。”乔不群说:“我有什么可好奇的?”马淼淼喝口咖啡,别过脑袋,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沉吟道:“您不同,不是一般客人。”停停又说道:“其实客人也不是,是偶尔相识的一个朋友。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把您当做朋友了。”

    乔不群说:“谢谢!能成为你的朋友,是我莫大的荣幸。”心里嘀咕,这可是个危险朋友,不是那么好交的。

    马淼淼的目光还留在窗外,说:“是我要谢您。我来桃林两年多了,还没真正碰上一个朋友。桃林是个不错的地方,有山有水,可我却一无亲二无邻,更没有朋友,这里的好山好水也就有些黯然失色。”语气里带着伤感。乔不群仿佛受到了感染,说:“我这个朋友真不够格,这么久了,包括今天,才见过你三回。”

    马淼淼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您也许已看出来,我不应该是马小姐,应该是马淼淼。”乔不群说:“是啊,马小姐是娱乐场中的风尘女子,马淼淼应是旁边这所大学的在读大学生。”

    “我在这所大学里待了两年多,只回过家一次。家里出不起学费,更出不起路费,寒暑假我都在外找事做。”马淼淼凄然道。乔不群心想你找事做,难道非得到夜来香那样的污浊地方去找么?可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没有出声。找工作不像在路边找塑料垃圾袋,俯拾皆是。只听马淼淼继续道:“我发过广告,送过盒饭,做过家教。做这些事下贱是下贱,我并不在乎。可我在乎钱,钱太少我没法养活自己。后来有人提醒我,凭我的身材和长相,应该活得更像样些。

    有女同学大一比我还寒酸,大二开始夜不归宿,一天天阔绰起来,成了小富婆。

    我隐约知道人家在外做什么,见她们穿金戴银,要花有花,要玩有玩,也曾动过心念。每当此时,爸那双严厉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便会浮现在眼前,我如果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对不起自己不说,也没法面对爸那双眼睛。”

    说到这里,马淼淼陷入沉思,好一阵没吱声。乔不群没去惊动她,静静地坐着,不时喝口咖啡。咖啡苦中带涩。马淼淼又开了口:“直到有天晚上接到家里电话,我的人生从此发生了重大转折。电话是我大弟弟打来的,说爸病得不轻,要我立即回去一趟。我袋里才二十多元钱,怎么回去呢?寝室同学主动提出借钱给我,叫我赶快动身。我不想借她们的钱,借钱容易还钱难。犹豫了两天,大弟又打来电话,说还不回去,就见不着爸了。我万般无奈,借了几百元钱,火急火燎赶回家里。可还是迟了一步,爸已永远合上双眼。”

    马淼淼抽泣起来,没法说下去了。乔不群拆开餐纸,递一块到她手上。马淼淼擦擦眼睛,努力稳住情绪,断断续续道:“老家村前山上,解放战争时打过大仗,常有游客上山参观游览。山路又窄又陡,旅游局专门组织了滑竿队,我爸尽管已五十多岁的人,也扛起了滑竿,好赚钱给我和两个弟弟上学。这天来了几位客人,他们父辈是国民党军官,当年就参加过山上战役。其中一个大胖子,好像是指挥那场战役的将军之子,别人不敢抬,我爸见钱给得多,和合作的叔叔接下这趟生意。上山还顺利,下山时胖子说起他父亲当年指挥战役的盛事,得意忘形,身子往前一压,沉向爸那一头,爸两腿失重,朝路旁高崖栽去。只要一松肩膀,扔掉滑竿,爸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客人会摔出滑竿,滚下山崖。当时爸确实也动过这个念头,那场战役解放军死伤惨重,就是胖子父亲干的好事。

    可胖子究竟是客人,得对他的安全负责。再说客人有个三长两短,滑竿队生意就不好做了,大家都会失去赚这份辛苦钱的门路。爸使出全身力气,使劲往里一推,让滑竿安全落在山崖里侧,自己却失去平衡,往旁边摔去,脑袋重重磕在石头上,造成颅内大出血。爸死后,留下一个存折,都是抬滑竿赚的钱,他一分钱没用,除给两个弟弟交学费外,全部给我存了起来。”

    马淼淼已泣不成声。近处没人,她也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引起别人注意。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又继续说道:“爸的眼睛已永远合上,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决心改变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同时供两个弟弟上学。我去了娱乐场所,就这样认识了姬老板。见我长相可以,人也不傻,姬老板常带我去会一些重要客人。

    我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跟这些色狼周旋。客人达不到目的,发脾气,摔杯子,惹得姬老板很狼狈,对我大发雷霆。没等他下逐客令,我离开夜来香,去了别的地方。哪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娱乐场所没一个干净的地方。我虽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真要迈出这一步,还确实有些不太甘愿。我非常痛苦,每个地方做不上一个星期就逃了出来。我盲目走在街头,心上充满绝望,真想一头扑进桃花河,了此一生。这时有部小车停在我身边,姬老板就坐在车里。我本来不想理他,也许心情太灰,还是上了车。姬老板将我带进一家五星级酒店,开了两瓶我最喜欢喝的法国葡萄酒。不用他劝,我放开喉咙,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一觉醒来,看着被单上的鲜血,我并不感到意外,却还是激怒了,上街买了一把藏刀,走进夜来香姬老板办公室。姬老板想来搂我,我嗖地抽出藏刀,朝他捅去。姬老板躲过刀锋,从腰里掏出手枪,顶着我额头,逼我放下刀子。其实我并无真要杀他的意思,是见了那摊不可复得的处女红,悲痛欲绝,要出口恶气。

    姬老板扔给我一把钞票,说你以为还是个处女,了不起是不?处女我搞得多了去了。

    你问问夜来香的小姐,哪个不是我开的包?我也是为你好,才动了你的手,免得你自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老放不开,一次次失去挣大钱的机会。我就这样做了夜来香金牌小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成为小富婆。至于廉耻和尊严,已与我无关。”

    喝口咖啡,马淼淼语速变得慢起来:“可偏偏那天晚上碰上您,我才又发现自己做人的尊严并没完全丢失。凡是到夜来香那些地方去的男人都一个德性,好像自己袋子里有钱,就多么了不起,可以视女人为贱物,听凭玩弄。我接过太多这样的客人,并不单纯需要你的性服务,还要你做他们的奴隶,任其蹂躏。

    我经常生出逃出这魔窟的念头,可想起自己生活无着,两个弟弟还要上学,母亲自爸去世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得强作欢颜,为这些狼一样的男人献上自己香艳的身子。可您却跟那些到夜来香去的男人不同,没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您是我出道以来碰到的唯一好人,我心里对您充满感激,只盼着您天天光临夜来香。果然您又出现了,还送我一支玫瑰。我激动不已,真想扑到您身上,痛哭一场。不怕您笑话,那晚我抱着玫瑰流了一夜的泪,既高兴又伤心。还将手机里您的号码保存下来,恨不得一天给您打个电话,甚至跑去看看您。又想自己一个风尘女子,没这个资格。还怕被人认出来,影响您的声誉。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您约了出来,只想将心里话说给您听,这样我也舒服一些。您能赴约,确实是看得起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想不到一支玫瑰,一次应约,竟给马淼淼带来如此大的震动。望着她笑着的泪眼,乔不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噙了泪水的原故,马淼淼的眼睛显得格外漂亮,梨花带雨般。乔不群说:“今后呢,打算怎么办?”马淼淼的神色又黯淡下去:“还能怎么办?就这么混呗,混到毕业再说。”乔不群说:“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吗?”马淼淼摇头道:“太难了。别说工作不好找,就是找份什么工作,也不见得来钱。时间问题也不容许找别的工作,只有夜来香那些地方,晚上做了事,第二天还可赶课。”

    乔不群也是爱莫能助,自己一个纪检监察室副主任,能帮得了她什么?见早过了下午上班时间,乔不群说:“我也该走了,还得去单位应个卯。”一边招呼服务员,准备埋单。马淼淼哪里肯干?说:“您是我请来的客人,怎能让您埋单?”

    抢先去了吧台。

    走出咖啡馆,马淼淼坚持要送乔不群,两人并排朝街口走去。对身边这女孩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乔不群放下提防心,把手机号码告诉给她,说:“以后有事,打我电话。”马淼淼心存感激。她这个行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便打听客人信息,在夜来香那么久,她从没要过客人电话,客人也没把电话告诉过她。

    到了公共汽车停靠点,乔不群停下脚步,不让马淼淼再送。她也就站住,扬扬手,说了声再见。可没走出两米,又跑回来说:“今天约您相见,本来要告诉您一句话的,光顾着说自己去了,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乔不群说:“什么话?

    看你这么郑重其事的。”瞧瞧周围没人,马淼淼才低声道:“以后您最好别到夜来香去,那可是个是非之地。”

    “是怕我去找你,影响你的生意?”乔不群玩笑道。马淼淼没开玩笑的意思,认真道:“我在那里待久了,多少知道些姬老板的内幕,他迟早会出事的。不出就不出,一出就会出大事。”乔不群想问会出什么大事,马淼淼又说道:“记住我的话,别吃了亏还不知道。”

    马淼淼走后,乔不群没上公共汽车,挪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他心头沉沉的,像压着一块石头。马淼淼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天生丽质,心智不低,错就错在不该出生在贫困家庭,才落得靠出卖**维持学业的地步,也不知这学业于她到底有何意义。乔不群见过报道,大学里马淼淼这种贫困生还不少,前几天媒体还报道说,有些大学生每天生活费不足一元钱,只得等食堂里师生们走后,偷偷捡拾些剩饭剩菜充饥。一边是贫困生交不起学费,吃不起饭;一边是教育高收费,国家给大学这工程那规划的资金居高不下,以致大学拿着拨款没处花,买进没几天的设备扔掉重购,至于拿回扣,搞贿赂,公款出国,更是必修课,早已屡见不鲜。人们谈起如今的教育,说个别学校不再是教书育人的圣地,已成敛钱聚财的黑店。这话偏是偏激了一点,却并非全是无稽之谈。

    好几天,乔不群脑子里不时闪着马淼淼那双泪眼,心情难平。想起柜子里还收着一本存折,里面存着蔡润身给的三千元润笔费,取出来,匿名寄给了马淼淼。

    乔不群不知自己为啥要这么做,他清楚三千元钱解决不了马淼淼任何问题,更不可能阻止她去坐台,她要穿衣吃饭,要完成后面的学业,只有这条路子。也许是觉得没为她做点什么,心里难受。

    从邮局回来后,乔不群果然平静了些。尽量不去想马淼淼,争取找点事情做做,好分散分散注意力。可世上最困难的,恐怕就是在单位纪检监察部门找事做了。这种部门有点像人脸上的眉毛,本身没有任何功能,既不能遮阳挡雨,抗灾防害,也不能增加眼睛视力,提高耳朵听觉,或替鼻子呼吸,帮嘴巴进食和说话,却谁也不能忽略它的存在,绝不像唇边和下巴胡须一样,想刮就刮掉。

    谁的眉毛长得不像样,粗了细了短了长了,都觉得不合适,还会纹纹眉什么的,至于化起妆来,总是最先从眉头入手着色。

    乔不群挖空心思没找到可做的事情,最后想到了楼下的举报箱。是不是到那里去找点线索,发挥一下纪检监察重要职能?这个念头让乔不群没来由地兴奋起来。举报箱就挂在政府大楼进门右边,箱体宽约一尺,高约一尺五,基本符合黄金分割率。虽为普通杉板所做,却漆了赭色油漆,显得庄严神圣。用魏体竖写着举报箱三字,左边还有政府办纪检监察室制几个小字。挂着一把不大的中华牌弹子锁,锈迹斑斑,不知好久没开启过了。乔不群生出开箱的**,搞不好还真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揪个**分子出来。只是手上没有钥匙,总不好拿把钳子,强行将锁扭开吧。身为堂堂机关干部,应该带头做文明人,这点道理乔不群还是懂的。

    这天也是闲得无聊,信口跟王怀信说起那只举报箱来。王怀信说那还是顾吾韦刚做纪检监察室主任时,花了近百元钱制作的。挂箱那天,还请电视台来摄过像,让时任市长站在举报箱前,发表了铿锵有力激动人心的讲话,以郑重表明政府反腐倡廉的坚强决心。领导的号召力非常大,电视播出第二天,就有离退休老干根据领导指示精神,往箱里投过举报信,高兴得纪检监察室的人小孩过年一样,屁颠屁颠把举报信取出来,认真做好登记,收进档案柜,以供查阅。

    收到举报信,说明举报箱已发挥出重大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纪检监察室也算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反腐倡廉的大事。至于举报信内容有无可用价值,要不要依据里面线索追查一下被举报的人和事,则另当别论了。政府有关会议早规定政府办有什么案子,须先经政府党组同意,纪检监察室才能进入办案程序,否则以违纪论处。投进举报箱里的举报信没有任何下文,老干们也渐渐失去兴趣,以后再没人往箱里投举报信了。室里也就举报箱刚上墙半年开过几次箱,后见箱里总是空空如也,兴趣索然,也懒得再去理它,上面的锈锁不知还打不打得开。

    乔不群问王怀信:“钥匙在哪个手里?万一有人往里投举报信,有什么重大线索,老不开箱,岂不错失发现**的良机,同时也辜负举报人一片热望?”王怀信说:“那把锁本来有几片钥匙的,顾吾韦还曾给过我一片,可没几天又收了回去,说是领导有指示,举报箱钥匙最好由纪检监察室一把手亲自掌握,谁都能开箱,不符合纪律。”

    乔不群有些失望。原想王怀信或其他人拿着钥匙,也许还会交出来,让你去开开箱,满足一下好奇心。钥匙控制在顾吾韦一人手里,他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不过乔不群并没死心,还是去了顾吾韦主任室,旁敲侧击提到了举报箱。顾吾韦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兴趣,敷衍几句,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也是乔不群有心,一眼瞥见顾吾韦桌上的文具盒里有几片钥匙,其中一片正是中华牌的。说不定就是举报箱钥匙了。想伸手拿走,还是忍住了。跟顾吾韦一墙之隔,不信以后没有这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天上班不久,顾吾韦手拿报纸,从副主任室门外晃过,上了厕所。王怀信说过,顾吾韦嫌纪检监察室日子难熬,将大解时间由早上改作上午,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抓张报纸,奔向厕所,在里面蹲上半个多小时,慢慢进行吐故纳新。新就是新闻的意思,王怀信这词用得巧,既符合基本事实,又达到了咒顾吾韦的目的。

    机不可失,乔不群马上走出去,见主任室门是虚掩着的,装模作样叫着顾主任,推门而入。那片中华牌钥匙还躺在文具盒里,乔不群拿到手上,抛了抛,塞进袋里,若无其事地出了门。来到楼下,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稍稍一扭,锁就开了。还真没拿错钥匙。这种中华锁质量确实不错,生了这么厚的锈还能打开。

    正要取下弹子锁,楼厅里响起脚步声。乔不群犹豫起来。举报箱在这里挂了这么久没人动,你神经兮兮跑来开箱,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要么就是你这人阴暗心理严重,对这谁都视而不见的举报箱如此在意。容不得多想,乔不群赶紧将锁重新扣好,取下钥匙,掉头走开。

    没走两步,迎面碰上刚从楼里出来的老干处林处长和李雨潺。乔不群立住,说:“两位这么齐心,上哪儿去?”李雨潺说:“上街采购点文体用品。”林处长补充道:“处里正在筹备一个老干文体活动。”乔不群说:“那我也报名参加。”

    李雨潺说:“你有什么资格?”乔不群说:“到了纪检监察室,还不能享受老干待遇?”

    笑话两句,林处长指指乔不群,对李雨潺说道:“刚才还在发愁,没人给活动写标语和牌子,这不是把好手么?”李雨潺说:“那就拉他夫得了。”乔不群说:“你俩又不是市长副市长,想拉我的夫,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李雨潺睒着亮亮的眼睛,说:“待会儿给你买糖回来吃。”乔不群说:“真当我是天真无邪的小朋友,那么好哄?”

    回到办公室,乔不群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瞧瞧,心想只有晚上楼里没人时,再去开箱了。还到主任室遛了遛。顾吾韦早从厕所回来,无事(屎)一身轻的样子。也不见他有什么异样,看来并没发现文具盒里少了一片钥匙。说不定他早已记不起来,文具盒里还收着举报箱的钥匙。事实是别说文具盒里少了一片钥匙,就是政府大楼里少了一位市长副市长或秘书长副秘书长,也不见得能立即发现。

    晚上吃过饭,乔不群谎说去办公室拿个东西,下了楼。出得楼道,远远望去,办公楼一片漆黑,唯三楼值班室亮着窗。坪里夜灯昏暗,只有几个老干模样的老人幽灵一般,沿着花坛缓缓散着步。乔不群朝大楼走去,脚步很轻,生怕动作太大,惊亮楼顶应声灯。

    到得大楼前,四处瞧瞧,确信周围没人,才赶紧掏出钥匙,开了锁。抓住锁扣一拉,箱门无声地开了。也不知有没有举报信什么的,正伸了手往箱里摸去,猛听吱一声尖啼,有东西突然从箱里钻出来,弹过乔不群肩头,飙得不知去向。

    壁上应声灯同时亮了,黑暗世界一下成为明晃晃的白昼。

    这一吓非同小可,乔不群心都跳到了胸口。人僵在那里,仿佛木桩一根。

    幸好四周没人,安静如水。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借着顶灯往箱里瞧去,只见里面蓄着一个鼠窝,几只肉红小鼠崽爬动着,像刚搞完裸泳,找地方晒太阳。

    箱角还有一个小洞,看来是鼠崽他妈平时进出的门洞了。有趣的是鼠窝旁还真搭着两封沾满灰尘的信件,乔不群生出一份惊喜,算没白被老鼠吓这一跳。

    抖着信封上的灰尘,乔不群去了办公室。将门关紧,又摸黑拉上窗帘,这才开了灯。两封信一厚一薄,信封大小却一样,都是那种文化用品商店才有售的白色信封。上面沾着黄色斑块,不知是鼠尿还是别的什么秽物。找把小刀,小心划开那已明显褪色的信封,里面是两张发黄的打印纸,打着密密麻麻的楷体字。

    举报对象为退下多年的原市长米春来,末页落款日期远在八年之前。也就是说举报信八年前就投进了举报箱,或说八年了举报箱也没人开过。要么有人开过箱,却对举报信不感兴趣,不愿拿走。

    乔不群粗略看看内容,是举报米春来男女关系问题的,说他不仅跟卫生局姓许的女人长期通奸,还勾搭上歌剧团一未婚女演员,连女演员在外地哪所医院打的胎都写得一清二楚。乔不群觉得好笑,这在米春来那个时代,确实还算件事,放今天已什么都算不上了。要算也只能算领导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工作能力强。这话也不是没依据,领导既然还有足够体魄搞得动年轻女人,那带领全市人民建设桃林,自然更不在话下。

    果然打开另一封信时,内容就完全不同了。这是举报现任市长耿日新的。

    信很厚,整整十页,也是电脑打印稿,信尾署着半年前的日期。只字不提耿日新的男女关系问题,估计举报人也懂得与时俱进,清楚用男女关系已没法打倒被举报人了。说的都是耿日新如何跟有钱老板打成一片,收受巨额贿赂的事。现在到处都在修大街,造高楼,搞开发,地方领导今天要招商,明天要引资,后天要跑项目,不跟老板们往来,又跟谁往来?总不可能跟街头的叫化子往来,叫他们打了报告,去银行贷款给你搞建设吧?就是银行愿意贷款给叫化子,叫化子见了富丽堂皇的银行大楼,还不自惭形秽,心怯腿软,哪来这个胆量?跟别人一样,乔不群也不时听人说起耿日新跟某某老板过从甚密,跟某某巨商是铁哥们,可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看来这个举报人是少见多怪了。

    信上还有耿日新如何跟黑社会头子称兄道弟,充当他们保护伞方面的内容。

    这倒是乔不群很少听说过的。可信上说得言辞凿凿,有根有据,还容不得你不信。接着列举了不少黑社会组织依仗耿日新势力,杀人越货,欺男霸女的事例,看得乔不群触目惊心,背膛发凉,怎么也不敢相信桃林地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

    乔不群没敢继续看下去了。尽管举报信上写的不见得都是事实真相,但他明白,知道得越多,对自己越没有好处。忙将两封信分别装进原来信封,又找来糨糊,原样封好,几步下楼,塞回到举报箱里。

    隔日乔不群多瞧了举报箱两眼,没发现任何异样,根本看不出有人动过。

    上四楼后,趁顾吾韦不在主任室,悄悄走进去,要将那枚钥匙放回原处,临时又改变主意,反身下了楼。出大门过街,一旁有条偏巷,巷里摆着不少修鞋补伞配锁摊子。随便走到一处摊前,掏出那片中华牌钥匙,复制了一片,才又晃荡晃荡回了政府大楼。

    可顾吾韦已关上门出去了。乔不群只好将两片钥匙装入名片盒底层,放回抽屉,拿过报纸翻看起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耳朵一直竖得老高,听着外面动静。可一个上午,也没见顾吾韦回来,乔不群没法物归原主,只得另找时机了。

    下午顾吾韦仍没到办公室来。乔不群正觉无聊,想起那本小书放在抽屉里,拿到手上翻起来。那次辛芳菲还完书走后,乔不群气不打一处出,将书狠狠摔到地上,又觉得对书发气太没风度,马上拾起来,掸去书上灰尘,收进抽屉。后研究室撤销,又带到纪检监察室,有空翻上几页,倒也有些感悟。

    没看上几行,李雨潺走进来,说:“乔大主任好悠闲的。”乔不群将书搁到桌角报纸堆上,说:“眼馋了吧?这就是纪检监察室的好处,不像你们贵人多忙。”

    李雨潺说:“什么贵人多忙,不贵就不允许忙了?我家楼下不远处有个板车摊子,那些乡下来的民工天天拖着板车出出进进的,够忙的了,可我看他们并没贵到哪里去。”乔不群笑道:“你们当然不能跟民工打比,人家卖的苦力,你们在为祖国老干事业贡献美好青春。”李雨潺说:“什么话到你嘴里就生动起来。说得响亮,我们在为老干事业贡献青春,说得实在,还不是打工混饭吃?”乔不群说:“说打工混饭吃也不错,可这又怎么体现你们的公仆精神呢?”

    说着废话,李雨潺随手拿过书报堆上的,说:“这里还有这样的好书?”

    乔不群说:“你说是好书,就是好书。”李雨潺说:“可否借我一阅?”乔不群说:“借书可以,先得写个借条。”李雨潺说:“你是大秀才,你代我写,我在后面签个字。”

    合上,李雨潺才说:“昨天林处长跟你打过招呼,老干处在搞老干文体活动,得劳你大驾,去写些标语和比赛用的牌子。”乔不群说:“给我买糖没有?”李雨潺笑道:“我是要买的,林处长不同意,说这样显得老干处小气,也不够尊重知识分子的劳动成果,干脆请你喝几杯。”

    正好王怀信从外面回来,乔不群跟他说一声,随李雨潺去了二楼老干活动室。

    林处长已倒好墨汁,铺开红纸,毕恭毕敬等着了。乔不群拿过笔,探探墨,说:

    “还请林大处长谕知。”林处长却不急,说:“一看乔主任握笔姿势,就知是大手笔。如今年轻人别说写毛笔字,拿毛笔都没几个会的了。”乔不群说:“林处你不用担心,你没表扬,我也会尽己所能,认真给你写的。”

    根据林处长意思,乔不群先写好首届政府办老年文体运动会大会标,接着写些热烈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和祝领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等欢迎辞。林处长又是一番盛赞,使得乔不群想敷衍,都不好意思敷衍了。还写了几款祝贺语,比如真诚祝贺老同志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之类。写到热烈祝贺政府办老年文体运动会胜利召开,乔不群说:“运动会还没开幕,就冠以胜利二字,是不是显得有些矛盾?好比跟敌人打仗,得打完仗,又打赢了,才好说胜利,总不能仗没打就说胜利开仗吧?”林处长说:“管他矛盾不矛盾,人家经济会人代会政协会什么的动不动就胜利召开,难道我们的老年运动会却不可以胜利召开,非得等到会开完,才胜利结束?”乔不群觉得有理,人家都胜利,你这里不胜利,也太冤了。

    又写了些七七八八比赛用的牌子和标识,撂笔时已近下班时间。林处长说:

    “乔主任辛苦了,我让小李在外订了一桌,今晚一起吃顿工作餐吧。”李雨潺在场,乔不群求之不得,说:“这点小事,也吃你的工作餐,怎么好意思?”林处长说:

    “又不是我私人掏钱,运动会拨了专款的,吃几顿工作餐也是应该的嘛。”

    要去外面吃饭,得给家里说一声。活动室没电话,身上手机方是方便,可政府办处级以下干部不报手机费,乔不群不想吃公家饭,打自己手机。老干处有电话,门却是关着的,不便开这个口,怕林处长和李雨潺小瞧你手机都舍不得打,乔不群找借口上了楼。

    王怀信还没走,听乔不群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关切地问了句:“乔主任今晚有饭局?”乔不群说:“给老干处写了几个字,林处长硬要请去吃顿工作餐。”王怀信说:“听说这次老年文体运动会拨了不少钱,够林处长他们吃的了。”

    乔不群不假思索道:“你要是心理不平衡,就一起吃去。”

    乔不群无非开句玩笑,并非真要王怀信去掺和。不是工作需要,或谈得来的朋友诚心相邀,乔不群一般不会去吃请。至于并非专请,捎带叫上的蹭饭,宁肯去吃光头面,也不会赴局。乔不群以己度人,以为王怀信也是这个禀性,不想他却毫不客气,说:“那我也跟家里说一声,别等我回去吃饭了。”拿起话筒,拨起号来。

    乔不群有些后悔,不该多嘴多舌。别说林处长跟王怀信关系如何,有个同办公室的人夹在里面,开起玩笑来都不好太随便。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弄不好说漏嘴,惹出什么事端,自己还蒙在鼓里。乔不群又不是没吃过这方面的亏。

    只是出口的承诺,就是泼出去的水,是没法收回去的。只得等着王怀信,好一起下楼。纪检监察室难得有公款消费机会,让王怀信去沾点油水,林处长也许能够理解。

    王怀信很快打完电话。要走了,又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又是那只黑皮包。乔不群不解道:“又拿包干什么?”王怀信支吾道:“有两份材料要拿回家去看看,带在身上,吃完饭回来就免得上楼了。”

    饭局设在龙华宾馆里。政府办是龙华宾馆大客户,可以签单,不用掏现金。

    走进包厢,刚点好菜,又来了两个人,林处长介绍说是他的战友。乔不群心里嘀咕起来,这林处长也是的,借口说请你乔不群,其实是在搞他的战友聚会。

    像是看出乔不群的鼠肚鸡肠,林处长又说道:“人少喝酒没气氛,请我两个战友来,也好陪好乔主任和王主任。”乔不群表示感谢,说:“我又喝不了几杯,靠王主任革命重担一肩挑了。”王怀信说:“我不行,我不行。”林处长说:“王主任比我还小两三岁,就不行了?”

    林处长话里的不行,非此不行,乃彼不行。王怀信一时没听出来,继续谦虚道:“我真的不行。”林处长笑道:“不行也没事,我有一个单子,是补肾的,你拿去抓几副服下,保管立竿见影。”说得在座各位笑起来。

    乔不群想起纪检监察室的人老笑话王怀信在家熬中药吃,林处长是不是也知道这个内部情况,才拿王怀信的不行当笑柄,故意开他的心?果然就触着王怀信身上某根神经,他脸上一热,结结巴巴反击道:“林林林处长才才要补补补肾哩。”

    说话间,李雨潺让服务员拿条芙蓉王上来,每人给了一包,剩下几包扔到桌上,客人可随便取用。王怀信将自己的烟放进椅子后的黑皮包里,撕开桌上的烟,给每人发了一根。开始陆续上菜,服务员打开桌上的湖南酒鬼酒,要往酒壶里倒,王怀信制止道:“酒倒来倒去的,酒味都跑光了,直接往酒杯里斟还好些。”包厢是李雨潺订的,烟酒菜也是她点的,服务员不知该不该听信王怀信,抬眼去望她。李雨潺点头道:“就按王主任说的办吧。”

    服务员这才抓住酒瓶,往杯里斟酒。王怀信指指墙角矮柜上几把酒壶,说:“大家看见没有,那些酒壶都一模一样的,有时你还真搞不明白哪只是酒,哪只是水。用酒瓶直接倒酒却没这个顾虑,可以有效杜绝舞弊行为。”李雨潺笑道:

    “王主任把纪检监察都搞到酒桌上来了。”林处长也说:“桃林政府这么清正廉洁,过去我一直想不透是何原因,今天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王主任这样有经验负责任的老纪检蹲在纪检监察室里。”王怀信也幽默起来:“桃林政府的清正廉洁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主要是上级和政府领导的英明领导及同志们的共同努力的结果。”

    酒过三巡,王怀信干脆拿过服务员手中酒瓶,亲自给众人斟起酒来。一瓶酒快斟完,各位已是醉眼矇眬,王怀信趁机将酒瓶塞进身后黑皮包里,一边朝服务员嚷嚷,吩咐再开一瓶。除了斟酒,王怀信还频频给人发烟。一包烟发上两三轮,已所剩不多,又将烟盒也悄悄塞进包里,另外撕开一包。

    乔不群喝得节制,头脑很清醒,将王怀信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他想起来了,王怀信每次外出赶饭局,都要带着这个黑皮包,原来是用来装空酒瓶和烟盒的。

    却弄不懂他拿这些玩意儿回去干什么。要说去卖钱,酒瓶和烟盒又值几个毫子?

    王怀信还不至于靠卖酒瓶和烟盒养家糊口吧?莫非是搞收藏?可平时也没见他有收藏爱好。何况这些随处皆是的酒瓶烟盒,又有什么收藏价值呢?

    几个酒瓶和数只烟盒被王怀信如愿塞进包里后,大家也该离桌了。林处长问乔不群搞不搞活动,宾馆里有麻将扑克室,方便得很。乔不群无此兴趣,望一眼李雨潺,借口家里有事,起身要走。林处长就对李雨潺说:“我们要搞活动,乔主任是老干处请来的,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打的买票,送人回家。”这不正中乔不群下怀?却故意说道:“打的钱我还是带在身上的,林处长不必操心。雨潺也别管我,林处长他们活动任务繁重,你得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让领导玩好。”

    李雨潺说:“领导活动早有安排,不用我保障。”

    王怀信也要走,林处长拉住他,说:“你走了,我们三缺一,还怎么开展活动?”

    王怀信说:“不是还有小李吗?”林处长说:“小李要结账埋单,还要为乔主任保驾护航,哪有这个工夫?”王怀信只得对乔不群笑笑,留了下来。

    两人出得包厢,李雨潺要乔不群在大厅里等一下,跑到吧台去结账。还找服务员要了个红包,装上三百元钱,才又回到乔不群身边。

    到了楼道口,李雨潺没往下走,往楼上款款而行。乔不群只得尾随其后,说:“莫非楼上还有的士可坐?”李雨潺说:“的士又没长翅膀,怎么上楼?”乔不群说:“那你带我去楼顶看夜景?”李雨潺说:“这么早你回去干什么?怕回家晚了,做床头柜(跪)?”乔不群说:“能跟美丽的雨潺在一起,别说做床头柜,就是离婚上法庭,也值得。”李雨潺回头瞪乔不群一眼,说:“你别吓人,我神经衰弱。”

    楼上有个音乐茶座,两人掀帘而进。里面光线幽暗,一支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柔曼而轻灵。早有小姐迎过来,带着他们绕过一个不大的舞池,来到最里面的小包间。两人并排而坐,虽没挨着,也只差没挨着了。乔不群翕动鼻翼,贪婪地吸着李雨潺身上的栀子花香,陶醉得就要晕眩过去似的。

    李雨潺翻动着小姐递上的茶饮和点心谱,问乔不群喝些什么。乔不群这才回过神来,说:“哥随妹便。”李雨潺悄悄踩他一脚,对小姐说:“就两杯绿茶吧,另外还来份水果拼盘和两碟葵花子。”小姐画好单子,说声稍等,转身走开。李雨潺从坤包里拿出那个红包,递到乔不群手上,说是下午的润笔费。乔不群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邪乎。李雨潺问:“笑什么?”乔不群说:“没笑什么,没笑什么。”

    李雨潺侧身看一眼坏笑着的乔不群,说:“我就知道你歪嘴和尚念不出正经。”

    乔不群说:“我是怕说出来,你又要谋害我,企图阴谋篡夺我神圣的纪检监察权。”

    李雨潺说:“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你老实交代了,会得到宽大整理的。”乔不群说:“你还要整理我?”李雨潺说:“好好好,不整理,不整理。”乔不群这才笑道:“人家都是先生给小姐小费,今天倒好,小姐给起先生小费来了。”

    李雨潺又一脚踩到乔不群鞋上,说:“你从头坏到了脚。”乔不群说:“我坏到了脚,你别把气发在我鞋上,等我脱了鞋再踩也不迟嘛。把我鞋踩坏了,你这红包算白给了,明天我还要转赠给鞋店老板。”

    小姐已端上茶水瓜子和果盘,问点些什么歌。李雨潺想想说:“点首

    吧。”小姐写了歌名,又问乔不群:“先生点什么?”乔不群说:“我也不知点什么,我是歌盲一个。”小姐笑道:“先生别哄人了,你看上去就挺有艺术气质的。”

    递过桌上歌本。乔不群没看歌本,说:“小姐这么抬举,就乘二吧。”

    小姐不知何意,李雨潺笑道:“他是跟屁虫,我点,他也跟着点。”小姐笑道:“先生好幽默的。”又说:“歌房里已点了不少歌了,你们的歌得稍等等。”

    小姐走后,李雨潺捧着茶杯,说:“其实喝茶也是门艺术,可通过喝茶表现,看出一个人的特性来。”乔不群说:“此话怎讲?”李雨潺慢慢喝口茶,说:“喝茶喝得甜,是个妻管严;喝茶喝得苦,是个二百五;喝茶喝得淡,是个大傻蛋;喝茶喝得浓,是条水爬虫;喝茶喝得快,是个小妖怪;喝茶喝得猛,是只大马桶。”

    逗得乔不群直乐,说:“照你这个理论,只要端上茶杯,就绝对不是好东西。”

    一时还轮不到两位的曲子,空中缓缓响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李雨潺说:“这是支老曲子了,不过还算不错。歌词好像是琼瑶作的吧,虽没法脱俗,好在俗中有雅。”乔不群说:“我也有同感。”李雨潺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中间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乔不群说:“知道这句为什么会招你喜欢吗?”李雨潺说:“我印象中,好像是金代元好问有首词,里面有这么一句。”

    “算你四年大学没白读。”乔不群笑道,解释说,词前还有篇小序,说作者当年到并州去,路上碰见一位捕雁人,刚捕逃脱者悲鸣着,怎么也不肯离去,最后撞死在地上。元好问将两只雁买下,葬于汾水之滨,取名雁丘,并作雁丘词,开篇就问世间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李雨潺叹道:“要说这世间,不论是人还是雁,只有情至极处,才可生死相许。

    那双雁冬天南下,春来北归,双宿双飞,聚欢离苦,谁能分开它们?可恨爱侣惨遭捕杀,自己形单影只,唯有以死殉情。还是元好问高明,用生死来为情作注,情字也因此被赋于更深的内涵。其实人生在世,也就三件事:生死情。没有情,生死也失去了色彩。”

    的前奏曲徐徐响起。乔不群说:“是我们点的歌。”李雨潺推开包间的门,朝外面看看,说:“舞池里没什么人,咱们别老坐着说话,出去跳一个吧?”乔不群说:“我一万年没跳舞了,哪里还踩得着节奏?”李雨潺已经站起身来,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乔不群只得跟着走出包间,来到舞池中间。

    乔不群向来好静不好动,平生最大兴趣就是读书,不太喜欢唱歌跳舞。他的舞还是史宇寒教的,当年两人正在热恋,每次约会不是图书馆就是学校后面的林子,弄得史宇寒都无趣起来,周末将乔不群请进了学校团委组织的舞厅。

    好在乔不群还有些悟性,两个晚上就基本跟得上史宇寒脚步了。主要还是慢四,一到快三快四,就找不着北了。

    凭着多年前的一点底子,乔不群还算对付得了怀里的女孩。李雨潺的手细软腻滑,乳鸽般温顺地躺在乔不群手心里。纤腰柔软如绵,仿佛轻轻一托,整个身子就会浮起来似的。乔不群有些犹豫,不知搂紧点好,还是放松些好。搂紧了,怕她化在自己怀里;放松些,又怕她随风飘走。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微合了双眼,听凭那蚕丝一样的旋律在周围缠绕着,将两人织进梦幻般的蚕茧里。

    偎在乔不群臂弯里的李雨潺静静的,仿佛忘了彼此的存在。只有修长的腿随波逐流,缓缓往前移动着。犹如小时父亲温馨的怀抱,乔不群身上也有份好闻的淡淡气息,李雨潺调动全身感觉,贪婪地吸食着,沉迷又陶醉,满足又享受。

    原来跳舞不过是个美丽的借口,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跟乔不群挨得近些,好尽情捕获他身上诱人的气息。

    在舞池里绕了两圈,李雨潺才悄声说道:“你的步伐很流畅嘛。”乔不群启开眼睛,望望胸前这个风韵无限的女孩,笑笑道:“是师傅带得好。”李雨潺说:

    “是一万年前的师傅,还是一万年后的师傅?”乔不群说:“一万年后的师傅。”李雨潺淡然一笑,和着缠缠绵绵的旋律,轻轻哼道:爱太深容易看见伤痕,情太真所以难舍难分。折一千对纸鹤,结一千颗心情,传说中心与心能相逢。夜难眠往事忽现忽隐,心在痛对你越陷越深。折一千对纸鹤,解一千颗心愿,梦醒后情缘不再飘零……哼着哼着,李雨潺眼里滚下两行泪水。乔不群心头一颤,附在她耳边,悄声问道:“怎么了,雨潺?”李雨潺没做声,笑了笑,那泪水流得更欢了。乔不群俯首下去,用舌尖轻轻舔着她的面颊。李雨潺更加受不了了,一头扑进他怀里,抽泣起来。乔不群双手一环,将这颤栗的身子一拥,两人紧紧贴到了一起。

    缠绵的旋律依然在耳边飘摇着。这首歌两人都点了,歌房里连续放了两遍。

    他们一直待在舞池里,到第二遍放完,才相依着回了包间。推上挡板,乔不群还没坐稳,李雨潺就撞到他身上,伸过滚烫芳唇,从他发际开始,到额头眉毛,再到两腮下颏,一路吻下来,最后死死堵住他的双唇。

    此后两人再也没出去跳舞,就这么拥着吻着,相互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彼此都有很多话要对对方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事实是想说也没有工夫和时间,唯有热拥和深吻,将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对方。

    离开音乐茶座前,李雨潺说:“再点首歌吧?”出了包间。很快就回来了,说:“这首不再那么伤感,叫。”这是几年前曾风靡一时的流行歌,大家每上歌厅都会点唱。这两年唱的人少了,却偶尔还能听到。乔不群倒也喜欢,笑道:“就不兴伤感了吗?”李雨潺说:“中国人乐观主义精神强,自然伤感不起来。”

    悠扬旋律已在空中荡漾开来,一个有些低沉的男中音唱道: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里何处有,让长江之水天际流。山外青山楼外楼,青山与小楼已不再有。紧闭的窗前你别等候,大雁飞过菊花香满楼。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时光呀流水匆匆过。哭一哭笑一笑不用说,人生能有几回合。

    歌曲放完,乔不群眼里已噙满泪水,也不知是歌声引起的,还是别的原因。

    李雨潺好像还沉浸在旋律里,没发现他的异样。乔不群喝口茶,说:“这首歌还不错,只是我弄不大懂,为什么叫。”李雨潺笑道:“这还不好理解?

    国人喜欢喝酒,酒醉醺醺的,时光悠悠逝去。酒醒后没事可做,便汇入人海,不管刮风下雨,到处闯荡。闯来荡去,有的无所作为,穷愁潦倒;有的事有所成,得意忘形,于是哭的哭,笑的笑,热闹一时。”

    这个曲解还符合国情,乔不群表示认可。看看手机,已过十二点,两人走出茶座。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是家里电话号码。来电时间是桌上的酒喝得正热烈那会儿,乔不群记得当时隐约听见手机响,只因被大声喧哗淹没过去,才没予理睬。

    打的赶到李家楼下,李雨潺攥着乔不群的手,不愿离去。乔不群只好让司机继续往前开。在街上兜了一圈,回到原处,李雨潺还是难分难舍的样子。乔不群只好下车,跑到李雨潺那边,给她开了门。街影绰绰,行人寥寥,夜色如梦。

    将李雨潺送进楼道,看着她隐入黑暗,乔不群才回到车上。侧首往外望去,李雨潺又出现在楼前,孤帆样立在风里。

    乔不群心一软,扔给司机二十元钱,复又跑了回去。李雨潺将他紧紧箍住,怕他蒸发掉似的。乔不群在她头上抚着,说:“不打算进家门了?”李雨潺说:“你的怀抱就是我的家。”乔不群说:“不怕父母难等?”李雨潺说:“说好晚些才回家的。”乔不群说:“都快一点了还不晚?送你上楼吧。”李雨潺说:“要送就送进屋去,再也别走。”乔不群说:“你父母还不割了我脚筋?”李雨潺说:“我巴不得,这样你就没法从我家走出去了。”

    又纠缠了一会儿,乔不群将李雨潺送进楼道,陪她上到四楼。李雨潺掏钥匙时,乔不群说:“都到了楼上,我真的不走了。”李雨潺在他腮上吻吻,说:“你还是走吧,我父母不割你脚筋,你家宇寒同志怕是要割我脚筋哩。”

    看着李雨潺开门进屋,回身挥挥手,乔不群才恋恋不舍下了楼。真跟进屋去,莫非她还挡得住你?她父母肯定已经睡下,不可能来打扰你们。乔不群思维越发活跃起来,想象着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一切,只恨刚才不鼓足勇气,越过那道不深的门。当然想象究竟只是想象,想象的东西再美好,再浪漫,也不是事实。

    什么时候,想象才会成为事实呢?

    回到家里,史宇寒早已睡下。正要脱衣上床,想起跟李雨潺待了那么久,被史宇寒闻出什么味儿来,怎么解释得清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女人心细如发,有必要防患于未然。转身出屋,进了走廊外的卫生间。洗过脸,漱完口,觉得还不够,干脆打开热水器,洗了个澡。穿衣服时,总觉得上面似还留着李雨潺的气味,尤其是那特殊的栀子花香,说有似无,说无似有,肯定逃不掉史宇寒灵敏的鼻子。

    乔不群灵机一动,拿出壁橱里史宇寒常用的柠檬香水,朝身上胡乱喷洒一气。

    不想弄巧成拙,第二天早上史宇寒起床后,闻着满屋的柠檬味,甚是奇怪。

    自己香水虽是柠檬型的,在家却很少使用,只出门时偶尔洒些在身上。香水瓶又放在卫生间里,香水味怎么跑到屋里来了?吸着鼻子一顿乱嗅,最后嗅出香源来自乔不群搁在床前的衣服上。史宇寒疑心顿起,乔不群从没碰过她的香水,他衣服上的香水味从何而来?何况又没哪部法律规定,柠檬型香水只能你史宇寒专用,别的女人不能沾这种香水。

    史宇寒几下推醒熟睡中的乔不群,黑着脸质问他,衣服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乔不群这才意识到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男人身上只要有香水味,就不是好事,不论是什么香型。好在乔不群编惯了材料,编材料和编故事又有相通之处,于是眉头一皱,现编故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厨房里蟑螂猖獗,昨晚我方便完,正准备洗澡,有几只蟑螂鬼头鬼脑进了卫生间,准备跟我共浴。

    我欲除之而后快,又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战斗武器。正在无计可施之际,一眼瞥见壁橱里的香水瓶,想起一本书上曾说过,世上有两种动物最经不起香水的打击,一是男人,一是蟑螂,于是拿过香水瓶,对着那几只万恶的蟑螂喷杀过去。

    不想蟑螂们非常狡猾,在卫生间里绕了一圈,爬向我挂衣服的门后,这样我在喷杀蟑螂的同时,不慎将衣服也喷上了香水。”

    这套鬼话,史宇寒自然不会相信,不过她已被乔不群逗得咧开嘴巴,说:“就你知道胡说八道!要说你们男人经不起香水打击,倒也是事实,蟑螂又不是色鬼,香水怎奈其何?”乔不群见情况略有转机,赶紧补充道:“我没说半句假话,昨晚卫生间里真的进了几只该死的蟑螂。当时我刚方便完,卫生间和我身上异味难闻,怕回到屋里将你熏醒过来,想起只有香水能够解决这个难题,这才让蟑螂们也跟着沾了光。”

    史宇寒不是三岁小孩,只要故事好,什么都会忘掉。对于成人来说,故事再好,也不可能好过人民币。乔不群想起袋里还有一个红包,忙掏出来,讨好地递给史宇寒,说:“昨天下午替老干处写了几个字,林处长他们请我吃饭,顺便在开餐费里弄了三百元出来,给我做润笔费。饭后又一起打了半夜扑克,所以回来得晚了。”

    天大地大,没有人民币的威力大。史宇寒哪里还顾得上乔不群身上的香水味?捏开红包,抽出一张人民币,很内行地甩两甩,用指头弹几弹,又对着窗口照了照水印和金线,嘴上说:“你的字也能卖钱?那你还搞什么纪检监察,干脆天天写字卖字算了。”

    见敌我矛盾已成功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乔不群嗓门也稍稍高了些:“你以为随便哪个的字都卖得了钱?还不是老干处要搞老年运动会,林处长知道我的字勉强过得眼,要我给他写标语和牌子,又同情我没人送红包,才以润笔费名义意思意思。”

    史宇寒也是随便问问,并非怀疑这三百元钱来得不正当,乔不群会犯错误。

    乔不群也清楚,凭自己现在这熊样,想犯错误,还没这个福分呢。这世上可不是谁想犯错误就犯得上的,犯错误也得有条件有资本,不在其位,不犯其错嘛。

    能犯错误,会犯错误,那可都是些贵人能人强人高人狠人猛人,谁见过工人农民犯过错误?他们要犯就干脆犯罪,一犯就犯进号子里去,犯错误太不过瘾。

    史宇寒收好钱,又问:“昨晚打你手机,一连打了好几次,怎么不接?”乔不群说:“你的电话是七点左右打的吧,当时几位正在喝酒,喝得鬼叫狼嚎,哪听得见手机响?我是后来玩牌玩得眼睛睁不开了,看时间才发现的。”又问了句:

    “是不是有事?”史宇寒说:“不是我有事,是咱们学校出了点事,韩校长跑来找你,想请你帮个忙。”

    如今的乔不群纯粹闲人一个,上不与领导联系,下不与群众结合,手无寸权,也不知还能帮人什么忙。也就打个哈欠,说:“要我帮忙,韩校长不是担水找错了码头?”史宇寒说:“我看他并没找错码头。”乔不群说:“那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史宇寒说:“有人到市纪委举报学校领导私设小金库,乱发钱物,韩校长发了慌,来找你给他了难。”乔不群说:“人家举报到市纪委,又没举报到政府纪检监察室,我怎么给他了难?”史宇寒说:“市纪委和你们政府纪检监察室不是在一条线上吗?总比人家什么边没沾方便些吧?”乔不群说:“你的意思,要我去市纪委给你们说情通融?”史宇寒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人家韩校长的意思。

    不过这事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韩校长还会来找你的。”

    乔不群不再多问,等韩校长来找自己再说。事情大,推掉就是;若不大,陪他去找找市纪委,也无妨。又想起史宇寒职称的事,那晚答应过她去找韩校长的,过后便忘到了脑后,史宇寒也不提及,至今还没兑现诺言,这不就有机会了么?乔不群说:“你的职称呢,进展如何?这段天天无事忙,也没来得及去找韩校长。”史宇寒说:“材料是报了上去,还没有下文。不过评职称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没个大半年定不了,我也就一直没催你。”乔不群说:“现在韩校长自己找上门来了,正好就汤下面,提提你的职称问题。”史宇寒说:“你能帮学校这个忙,我的职称问题还用你开口提吗?”

    香水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吃过早餐,乔不群习惯性出门下楼,要上办公楼去,才想起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反身缩进楼道,听见墙角有人说话,好像是王怀信的声音,也不知他昨晚手气怎样。反正回家也没事,乔不群重又走出楼道,往墙角迈去。

    原来王怀信正蹲在自家煤屋前,在跟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说话。好像是王怀信乡下一个什么亲戚,以前来过几回,都是王怀信领进大院的,不然门卫看得那么紧,一个收破烂的乡下老头就是插了翅膀,也别想飞进来。两人前面堆着好几个酒瓶,有五粮液的,有酒鬼酒的,还有茅台酒的。老头正往麻袋里塞着酒瓶,赞叹道:“还是怀信有大出息。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我们那一带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官,每次我一说起你,乡亲们都翘大拇指,连连称赞。”王怀信自谦地说:“您侄儿这也算不得什么出息,不过市府里的主任一个。”

    王怀信这说词有些学问。他不说市政府,说市府,味道就不同了,老头肯定觉得挺不一般的。还有主任,也是个说不清楚的头衔。人家**中央办公厅主任是主任,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主任,王怀信这监察室主任也是主任,虽然不过处级而已,还是科级性质的处级。可打死王怀信,也绝不会说自己这个主任属科级性质的处级。懂点官场的人就知道,乡下乡镇长也是科级,乡下人见乡镇长的机会多,这个科级也就不怎么神秘了。

    大概是市府和主任这样的词儿镇住了老头,他说:“怀信都做到市府里的主任,还算不得什么出息,就不知怎么才算有出息了。我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只知你这些酒价格不低,都是几百元钱一瓶的,放在乡下,一瓶酒抵得我们大半年粮食,几瓶酒加在一起,可以娶一房好媳妇了。”王怀信低声笑道:“您老说得夸张了点。”老头说:“不是夸张,是实话。”王怀信说:“您这个侄儿没别的,就是还有几个朋友,朋友一拢来,当然得喝好点。”老头说:“那是那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我乡下老头没见过世面,一直想不明白,每次你拿出的酒瓶都是这么高级的,你哪有这么多工资买这些好酒?”

    王怀信咬着老头耳朵,故作神秘道:“您老别出去跟人说,这些酒其实都是人家送的。市府领导工资并不像想象的高,这么贵的酒自己掏钱,谁掏得起?”

    老头眼珠都蹦出了眼眶,说:“城里人送礼都送得这么贵重?乡下人遇上红白喜事,送个十元二十元的礼,就是了不起的大礼了。”王怀信说:“城里当然不是乡下。”

    老头说:“这么重的礼你也敢收?”王怀信说:“人家找你办事,适当表示点意思,还能不收吗?”老头点头道:“是啊,办了事,收几瓶酒也完全应该。还是侄儿有能力,有手段,能办事,会办事。”

    王怀信嘿嘿两声,说:“我在市府混的时间也不短了,不能给人办点事,不白混了?”老头说:“对对对,市府就是给人办事的,不然还叫什么市府?办事要劳神费力,人家送些好酒,也是人之常情嘛。过去听人论起好酒,说是买的不吃,吃的不买,还不大明白,今天算是开了眼界,懂得了这个道理。国家生产那么多好酒,看来就是方便人家办事的。想想看,不办事,买这么好的酒,放家里自己吃,肯定是败家子。开初见怀信经常吃这样的好酒,我还担心,以为你也是不争气的败家子呢。经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十二个心了。”王怀信说:“我是您老看着长大的,您对我知根知底,我会做这样的败家子吗?”

    说话间,老头已将地上酒瓶全部装进麻袋,拿出索子,几下将袋口扎牢实。

    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拿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和元票,要给王怀信,说:“从你这里拿过好几次酒瓶了,你都不肯要钱,这次无论如何得让我表示表示。”王怀信忙拦住,说:“这就是您老的不对了。刚才还跟您说过,酒都是人家送的,我又没出过钱,怎么好意思赚您的钱?您收废品换点钱也不轻松。”

    老头感激不尽,将票子放回布包,重新包好,摸索着塞到身上。王怀信又掏出几个芙蓉王烟盒,递给老头说:“这烟也是人家送的,还剩不多几根,拿去抽吧。”老头颤着双手接住,说:“我不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别说抽这么金贵的烟,怕是连看都没眼福看得到。”

    王怀信提过麻袋,放到老头肩上,说:“谁怪咱们是老亲老戚呢?今后您老只要到我这里来,我没别的打发,这些空酒瓶和不成盒的香烟还是有些的。”

    老头说:“有侄儿在市府里面,我经常会来打扰你的。”

    也许是怕门卫盘查,王怀信又陪着老头,朝大门方向走去。

    望着王怀信和老头晃悠的背影,一直站在墙角处的乔不群,心里很不是滋味。

    开始还觉得王怀信有些滑稽,慢慢却觉得一点也不滑稽了。王怀信五十好几的人了,才混了个小小处级,又待在一个不咸不淡的地方,无实职,无实权,无实惠,在知情人眼里什么都不是,只好用这种拙劣方式,博取乡下老头的羡慕,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兮兮的虚荣心。乔不群不免反躬自问,你现在还年轻,也就三十多岁,似乎一切还来得及,才不太容易体会得出王怀信心里的酸楚和无奈。再过二十年,也到了王怀信这个年龄,看着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到了显位要位,自己却老是原地踏步,几十年如一日地缩在偏僻角落里,做着不中用的处级干部,该又会是个什么况味呢?

    乔不群不敢多往下想,心里灰灰的,像城市那抹布一样的幽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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