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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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无情无绪过了两天,转眼又到了星期一。上班来到纪检监察室,见主任室开着门,里面没人,乔不群就知道顾吾韦上了厕所。忙去自己办公室,拿出那片中华牌钥匙,悄悄溜进主任室,还回到桌上的文具盒里。这才嘘了一口气,仿佛一切没发生过似的。
才出得主任室,郑国栋也上班来了,说:“那天参加张天师儿子婚礼,见了红包上乔主任写的字,张天师非常喜欢。”
乔不群说:“若写上早日入会,他肯定更加喜欢。”郑国栋说:
“我还真的口头传达了这四个字,乐得张天师哈哈大笑,说乔主任肯定是个有趣之人,这两天一定上门拜访。”
说笑着一起进了郑国栋办公室。郑国栋给乔不群挪过一把椅子,说:“刚才我到院子后面的坪里去了,看到老年运动会的会标和牌子,写得挺不错的,就知道是你的大手笔。一问林处长,他说除了乔主任,政府办里还有谁写得出这笔字?”
乔不群说:“谢谢表扬!”郑国栋说:“不是我表扬,老干们也都表扬那字好。”
乔不群弯腰正要落座,见郑国栋办公桌玻璃台板下面压着一幅字,是自己用报纸写的那四句禅诗,说:“你还真放在这里,出我的丑?”去掀台板,要把字抽出来。郑国栋不让,死死按着台板,说:“我没事时要临摹的,你拿走了,我还临摹什么?”
也许是郑国栋欣赏自己的字,乔不群高兴,有心另给他好好写一幅,说:“这是随便用报纸写的,不成体统,你这么高看,我心里有愧。”服务过领导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耳朵特别管事,郑国栋听得出乔不群话后意思,说:“乔主任想心里无愧,也好办,我柜子里有现成的宣纸,你给我另写一幅,不就得了?”
郑国栋又没练书法,柜子里放些宣纸干什么?乔不群就知道他是早做了准备的。郑国栋打开柜子,拿出一捆上好的宣纸,揭一张出来,铺到桌上,又取过笔墨,等着乔不群就范。乔不群接笔于手,说:“还写这四句禅诗?”郑国栋说:“还是这四句话好,符合咱们纪检监察室实际情况。”
老张和老赵也去老年运动会上凑过热闹回来,见乔不群准备写字,也过来看稀奇。乔不群运运神,然后落墨于纸,一气呵成。到底是上好的宣纸,比报纸吃笔上墨,写的字自然凝重醒目。三人鼓起掌来。郑国栋赞扬道:“乔主任这字真养眼,越看越舒服。”乔不群也比较满意,说:“没有各位鼓励,我哪敢斗胆献丑?”
宣纸上的字容易干,郑国栋掀开台板,换下报纸写的那幅。老张和老赵来抓报纸,一人扯住一只角,争执起来,都想据为己有。乔不群说:“我是怕郑主任出我洋相,才以新换旧,你们再不能留了。”话没落音,报纸已哗的一声,被扯作两半。郑国栋笑道:“喜欢乔主任的字,准备好宣纸,也让他写两幅就是,何必争争抢抢的?”
正闹着,有人出现在门口。郑国栋迎上去,说:“张天师来了,请进请进。”
乔不群抬眼看去,只见张天师面色红润,颧高颊长,下巴颏儿留着飘逸胡须,确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放着异彩,怕是真有些不凡之处。
郑国栋将乔不群介绍给张天师,说:“这就是我常给您提及的乔大主任。”
乔不群嘴上说着久仰幸会的话,伸出双掌,要去握张天师的手。张天师却往后一闪,双手抱拳,微微笑着,朗声道:“老朽早闻乔居士大名,今天特来拜会。
国栋所言不虚,乔居士果然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瞧就知不是庸辈。”
乔不群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却也知道自己长相怎样,张天师几句赞词还不足以让他忘乎所以。又听张天师口称居士,觉得有意味。旧时有资格叫居士的人,不是隐士,便是带发佛徒。大隐隐于朝,自己不信佛,却被发配纪检监察室,跟隐士倒也没有太大区别。一下子就喜欢上居士这个称谓,也收回双手,抱成拳,作了作揖,算是还了礼。也许人家是方外之人,不讲握手这些俗套,不像官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场合,也不管你是否刚在厕所里搞过自摸,上来就握手。
又跟老张和老赵打过招呼,张天师才落座沙发上,喝口郑国栋献上的茶水,望着乔不群道:“国栋几次跟我谈起乔居士,说你有一副贵相,我还不太相信,直到前几天见过乔居士的字,也就深信不疑了。字如其人,这句话今天又得到了印证。”
乔不群向来不信贵相贱相之类,倒是觉得男人长相好坏往往与智慧成反比的话,多少有些道理。这也是司空见惯了的,长相好的男人以为好长相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往往忽略内在修为,不肯用功,容易成为无用之辈,只好去当男花瓶。倒是长相平平甚至丑陋的男人,没什么资本可利用,知道发狠努力,自强不息,说不定天道酬勤,还能成事。好在乔不群长相不俊不丑,不自卑也不自傲,该读的书用心去读,该做的事尽力去做,二十多岁拿到硕士,三十几岁混到处长,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反正来日方长,天无绝人之路,不相信自己会在纪检监察室干到退休。
乔不群这么自忖着,张天师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脸上,说:“我仔细相过乔居士面相,可谓天庭广阔印堂清,日月高分边地静,准头齐圆人中正,地阁饱满仓为应。这样的贵相,不好说出将入相,至少福禄齐全,是完全没问题的。”
听张天师如此说,郑国栋和老张老赵几个都凑过来,盯着乔不群面孔一顿品评,这个说:“我们也看出来了,乔主任相貌确实不俗,不像我们面目可憎,愧对观众。”那个说:“平时天天跟乔主任见面,只觉得乔主任长得好,却不知到底好在哪里,经张天师这么一提示,我们也就不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了。”
乔不群不想做动物园里的困兽,让人免费参观,有意将话题往张天师身上转移,说:“张天师这个名字有些来历吧?我记得道教史上有个叫张陵的人,为汉末五斗米道创立者,道徒们就称其为张道陵或张天师。”
这一招很见效,张天师果然不再拿乔不群长相说事,惊讶地说:“乔居士也知道张天师出处和五斗米道?”乔不群说:“中国知识分子恐怕都有些出世情结,有意无意会去接触接触老庄哲学。老子为道家鼻祖,道教又以道家为本源,喜欢老庄的人,免不了由此及彼,要去关注道教。据我所知,道教史上的张天师是个很有些特色的人物,尤其在民间,上些年纪的人都知道张天师这个道号。
有意思的还是张天师五斗米道这个名称。当年他老人家行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找他学道的人,先得交上五斗米,就像儒师授徒,收点谷米腊肉什么的。五斗米道就是这么来的,有人甚至以此叫张天师为米贼,这当然已是贬称了。”
乔不群这个年龄,又躲在深深政府大院,竟然对道教还有些了解,实在让张天师始料未及。偌大个桃林城里,包括官场,喜欢看相算卦装神弄鬼的人不在少数,却没几位真正知道道教是怎么回事。张天师也就视乔不群为知音,兴致勃勃跟他讨论起道教来:“我虽偶尔给人看看相,算算命,测测风水什么的,其实都是有人听说我平时研究道教,逼着鸭子上架,不过逢场作戏,闹着玩儿而已。要说看相算命测风水这一套,并非道家清流,充其量只能算是支派末技。
追本溯源,老子创立道家学派后,又有庄子发扬光大,成为道家思想集大成者,地位不亚于老子,后世并称为老庄,以此代指道家。至于由道家哲学派生出的黄老之学,已不完全是道,而是术了,其核心是君人南面之术,属于政治权谋,则另当别论。只说道教名之为道,自然以老子所著为经典。道教又是教,教是一种信仰,道也就被人格化,老子也成为道的化身,被尊为太上老君。也就是说,道教是以道家哲学和神仙信仰为核心的多神教,所谓上标老子,次述神仙,下袭张陵。哲学和信仰太高深,太抽象,不怎么好理解,倒是斋醮祭祀敬神打卦和看相算命来得直观世俗,容易为大众所接受。放眼大江南北,到处都有道师和算命先生,却难得找到几个哲学家和真正意义上的道教徒,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乔不群对道家与道教的渊源略晓一二,知道张天师所言实乃不差。印象中,一般看相算命的术士,跟江湖骗子没有太大区别,张天师对道教的来龙去脉这么清楚,看来还不在此列。乔不群也就再不敢小瞧张天师,心里有了些好感。
郑国栋几个究竟不是读书人,不知张天师话里老子庄子到底什么货色。只太上老君有些耳熟,里好像就有这么个老家伙。老赵老张不好不懂装懂,只有郑国栋跟张天师是朋友,才大着胆子问道:“你说的太上老君,是被孙悟空偷吃了仙丹,后用炼丹炉炼出老孙火眼金睛的老头吧?”张天师点头道:“
虽属戏说,里面的太上老君还确是以道教始姐老子做的原型。”郑国栋像小学生蒙对了老师提问,高兴得什么似的,说:“那就是老子?我看他老人家在天宫的地位,顶多也就是个秘书长的样子,跟咱们市政府袁明清袁秘书长差不多。”老张老赵这下有了话,一个说:“袁秘书长比太上老君可年轻得多,说他是托塔天王或赤脚大仙,怕还说得过去。”一个说:“袁秘书长有太上老君那么清闲就好了,没事也炼炼丹,给这个领导送几颗,那个领导献几丸,怕早做上副市长了。”
几位都笑了。乔不群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太白金星和王母娘娘他们不炼丹,唯独太上老君一人炼丹吗?”郑国栋说:“估计玉帝只有一只炼丹炉,太上老君跟玉帝私交好,先扛走了炉子,别人想炼也没法炼。”老赵说:“可能是太上老君在凡间时,烧过锅炉,技术不错,玉帝为体现人尽其才的用人原则,才安排老君专门司炉炼丹。”
“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大。”乔不群说,“不过根据张天师的理论,太上老君既然是老子,老子乃道教始祖,道教道法自然,以生为乐,重生恶死,将长生久视当做追求的终极目标。太上老君炼丹,目的就是为服了丹,长生不老,永存天地。这也是道教基本信仰之一。总不好把老君的炼丹炉搬往如来或观音莲花座前,般若菩萨讲的是缘起性空,只求解脱,不畏生死,要佛家炼丹,以祈长生久视,就不像话了。”
这个说法应该是合理的,郑国栋几个也就很佩服乔不群,说:“还是乔主任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能从太上老君炼丹,看出佛道信仰的区别来。”乔不群说:“我这不是在张天师的耳提面命下,受了些启迪,现买现卖吗?”
郑国栋他们不过随便开开玩笑,乔不群所言却是行话,张天师心里自然明白,说:“我也是不揣冒昧,信口开河而已,哪敢耳提面命乔居士这样的高人?”
乔不群笑道:“我充其量不过一米七,算得什么高人?”张天师也笑道:“乔居士别谦虚,以后咱们可得好好探讨探讨道家真义。”乔不群说:“只要张天师肯收我为徒,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有所长进。”张天师说:“乔居士这么说,我就不敢当了。不过话说回来,根据老子思想的核心命题,也就是道法自然的观点,真正的相面术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并非全是无稽之谈。比如麻衣相法,我就认真琢磨过,觉得里面还不全是迷信。”
麻衣相法是以天地阴阳为理,五行生克为数的相术,民间流传甚广。听张天师提到这个麻衣相法,郑国栋几位又来了劲,说:“我们只知布衣相法皮衣相法毛衣相法,不清楚跟张天师所说麻衣相法有何区别,今天你可得给我们上上课。”张天师说:“麻衣相法可不是一句两句话说得明白的,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还得从道法自然四个字说起。道就是天道,天道是天地人的共同法则。就是说天地人属一个共生整体,叫做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天人一理。麻衣相法据此认为:人禀阴阳之气,肖天地之形,故头像天,足像地,眼睛像日月,声音像雷霆,血脉像江河,骨节像金石,鼻额像山岳,毫毛像草木。人的形体与天地阴阳相感应,山好水好,必然相好貌好。换句话说,天越高,地越厚,日月越明,雷霆越响,江河越阔,山岳越峻,草木越秀,人之相貌也就越俊。”
照乔不群的理解,天人合一也好,天人感应也罢,天人一理也可,是一种宏大的宇宙观,并非张天师所说,人和天地自然有什么对应关系。若是这样,就不叫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和天人一理,该叫天人对应了。不过也要张天师有这个本事,能将老庄学理和麻衣相法之类扯到一起。这也是要些悟性的,还得对老庄有所了解,不然还没法把话说圆。这大概也是张天师的不凡之处,比一般算命看相的人高明得多,你不服还不行。
郑国栋他们不可能有乔不群这些想法,早被张天师吊起胃口,说:“照此说法,我们也会相面了,谁头高足厚,眼亮鼻峻,谁就是好相貌。”张天师说:“正是这个意思。不过相貌得看整体,不能相了头,忘了脚,相了眼,忘了眉,得综合考察,全面权衡。只有阴阳协调,五行吻合,才是真正的好相貌。比如用阴阳五行来分析人的五官,左眼日,右眼月,左耳金,右耳木,口为水,额为火,鼻为土。若是龙睛凤眼见光明,金木成堆廊有轮,口含四字为朱红,火星宫分阔方平,土宿端圆似钱筒,绝对是好相。”
从道家道教到麻衣相法,一伙人围着张天师,你一言我一语,这么瞎扯着,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政府机关就有这个好处,有工作干工作,没工作研究研究道家道教和麻衣相法什么的,算是弘扬祖国传统文化,不会有人扣你工资。
张天师也准备走了,主人出门送他。乔不群说:“今天大家讨论得还够热烈的,真该感谢张天师,给我们带来这么一段幸福时光。”郑国栋说:“可不是?平时上面发个什么文件下来,领导组织大家座谈讨论,一个个都沉默寡言,谁这么踊跃过?”乔不群说:“要不怎么地摊书贩常卖算命看相的盗版书赚钱,却从没卖过上级文件?”
下了楼,张天师请两位留步。两位说:“张天师好不容易来次政府,我们多送几步也是应该的。”将客人送出大门外。正待分手,张天师抬头瞧瞧政府大门,又望望周围环境,说:“我进门时就注意了一下,根据阴阳五行原理,这个大门开得可不太是地方。”
要说这个大门,还是耿日新上任市长时开的。原来的大门在大院西南面,门前街面过窄,来往车辆和行人太多,耿日新以进出不便为由,改到这东南面来了。
其实大院里的人都知道,这并非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耿日新前任出了点事,本来要就地做市委书记的,却被挪到外地做了市人大主任。照理政府出点事并不为奇,除了高高在上的月球,如今哪个地方不经常会出点事?一般出点事,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即使提不了书记,也丢不了市长帽子。可那位仁兄偏偏离开市长,异地做了二线领导,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社会上也就流传说,是政府大门开得不是方向,前途狭窄,还犯了煞。耿日新还没到政府来之前,就听到了这个说法。
一到政府,没来得及去市长办,先在门口瞄了好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找个风水师,趁星期天没人上班,端着罗盘,测了好半日,最后将大门改到现在这个位置。大门修好后,又请那风水师焚香烧纸,敲锣击鼓,敬了半夜鬼神。
听两人说起这段旧事,张天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那个风水师,也就知道装神弄鬼,其实不见得真懂风水,否则就不会这么开门了。”郑国栋忙问道:“这门开得有问题吗?”张天师又瞧瞧大门,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目测几遍,才说道:“问题非常明显。筑屋建楼不是小孩过家家,玩积木,无论单位院落,还是家庭住宅,有几样规矩非讲究不过,绝对马虎不得,那就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青龙为阳,代表君子;白虎为阴,代表小人;朱雀为阴,代表女人;玄武为阳,代表贵人。你们注意过没有?从正对大门角度看过去,政府大院左边建筑低,右边建筑高,即阴盛阳衰;后面没有山,也没有稍高大些的建筑,前面则有桃花河来犯,即阴重阳弱。”
说得郑国栋好奇心顿起,说:“这会有什么吉凶吗?”张天师说:“主人要出什么事,一定出在两种人身上,一是小人,一是女人。”
乔不群暗觉好笑,谁要出点事,尤其是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又有几个不是出在小人和女人身上?这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把戏,别说用来测中国建筑,就是拿去测人家美国白宫,保证也一测一个准。白宫主人要出事,像尼克松水门出娄子,克林顿拉链门开了岔,也离不开这两个原因,不是小人添乱,就是女人作怪。不过乔不群没吱声,张天师也是借题发挥,说着好玩儿的,你没必要太正经,拂他面子。
郑国栋还要追问,大楼里的人下班迈出楼道,朝大门口走了过来。乔不群怕人多嘴杂,止住他,对张天师说:“感谢张天师给我们传授风水知识!今后得好好跟你学几招。就不远送了,有空常来坐坐。”大门口究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天师打个拱手,转身离去。
郑国栋却守着大门仍不肯走,拉住乔不群,悄声问道:“你说张天师说的小人和女人会是谁呢?”乔不群说:“人家张天师也是随便说说,你却拿鸡头当凤冠,认起真来。”郑国栋说:“我看他说得挺有道理,说不定政府又会出事的。”乔不群说:“事在人为,出不出事,跟大门和大门里面的建筑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国栋有时没事喜欢跟乔不群凑在一起,讨论张天师的伟大预言,琢磨政府里谁会是坏事的小人和女人。乔不群就笑他:“你这么相信张天师,天天守着纪检监察室干什么?还不赶快跟他学徒去?”郑国栋说:“我早就提出拜他为师,他不肯,说我没有悟性。”又说:“真将张天师的本事学到手,比在机关里混可强多了。”
见郑国栋一脸向往,乔不群说:“张天师是不是靠看相算命测风水赚了大钱?”郑国栋说:“他赚不赚大钱我不清楚,只知道他过去在民政局地名办里工作得好好的,忽然下了海,在外转上几年,回来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张天师。”
乔不群说:“他下的什么海?”郑国栋摇头道:“也不清楚,只听说他下海跟一次庐山之行有关。有一年地名办出去学习外地地名志修编经验,一伙人经过庐山,上去住过两天,张天师在山上认识了一个武汉老板。老板是搞房地产开发的,投巨资在黄金地段建了几栋楼房,却怎么也售不出去,专程上庐山求菩萨保佑,让楼盘早日出手。张天师撰修地名志多年,经常到处跑动,于山川河流地理地貌有些研究,又由此接触了些道教和阴阳五行方面的东西,对风水和建筑还算在行,便信口开河给老板支起招来。他建议老板回去做两件事:一是将楼盘前的旧房买下,开发成小花园,以接通被阻死的地气,这样财源才进得来;二是将自家小别墅东北方向侧门封住,在西北面墙上开道小门,让来自东南方向正门上的风形成回旋之势,先绕过别墅庭院,再从西北小门贯穿出去。老板觉得有道理,回武汉后,依计而行,果然楼盘销售一空,赚得盆满钵满。老板视张天师为神人,给他打来一笔不菲的款子,还几次专程跑到桃林,盛邀他出山。张天师就是这样下海的,桃林不少人都知道他这个传闻。”
想不到这个张天师还有几分神奇,看来并非一般装神弄鬼的风水师。乔不群笑道:“张天师这么厉害,你不跟他去学徒,我跟他学去。”郑国栋说:“不是开玩笑,凭乔主任你这个数学脑袋,跟张天师学上一年半载的,肯定能成。”乔不群说:“我什么数学脑袋?要是数学脑袋,早不是现在这个鸟样了。我这是木鱼脑袋一个。”
说得正起劲,乔不群手机响了,史宇寒催他回家吃饭。两人这才意识到早过下班时间。回到家里,史宇寒讽刺道:“乔主任工作好忙,饭都顾不上回来吃。”
乔不群嘿嘿两声,端碗扒起饭来。史宇寒给他夹两条小鲫鱼,说:“鱼补脑,你想脑瓜子开窍,多给我吃些鱼。”
刚才还说自己是木鱼脑袋,这下史宇寒就要你补脑子了,看来这脑子不补还真不行了。史宇寒不会无故施放热情,乔不群将鱼消灭掉,喝些鱼汤,问道:“怎么还没见韩校长来找我呢?”果然史宇寒说:“这两天你有空,我要他来会你。”乔不群说:“你快点把鸡毛信送到,我等他就是。”史宇寒说:“政府大院里又不让喂鸡,这下子到哪里去找鸡毛?”
乔不群想想说:“要么我到你们学校去。你不是要他给你职称指标吗?这样显得咱们有诚意。”史宇寒说:“我看没这个必要。现在是他求你,你倒着去上他的门,岂不是太抬举他了?至于我的职称指标,是另外一码事,桥归桥,路归路,没必要扯在一起。实话跟你说了吧,那晚韩校长到咱家来找你,我虽给你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做样子给他看的,不是真要把你打回来,每次刚接通就悄悄按下了叉簧,你才没能听到。就是要让他多跑几趟路,显得咱乔主任有分量。”
乔不群斜一眼史宇寒,觉得这女人不寻常。史宇寒说:“你斜我干什么?我不是你老婆?”乔不群说:“我在纳闷,你几时变得这么精通人情世故的?你这个水平,韩校长早该让位了。”史宇寒说:“区区一校之长算什么?我还不想干呢,要干也得弄个市长副市长什么的干干,才是那么回事。”乔不群说:“你以为市长副市长就好干?”史宇寒说:“市长副市长有什么不好干的?给我个总理副总理试试看?圣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就是小鱼,就像我刚才煎鱼一样,一是抹盐搁醋,煎油煮水,撒姜加葱,得讲秩序;二是何时火大,何时火小,何时撤火,得讲火候;三是该捂盖子捂盖子,该掀盖子掀盖子,该动铲子动铲子,不能胡锹乱翻一气,将鱼搅个稀烂,得讲策略。你说一国一市或一家,真做到了我说的这几点,还能治理不好吗?”
说得乔不群频频点头,说:“尤其是第三点重要。远的不说,就说过来这几十年,我们不是这斗争,就是那运动,天天乱锹乱翻,折腾来折腾去,将锅里的鱼搅得鱼不是鱼,汤不是汤,大家没法过日子。”
又开了两句玩笑,乔不群说:“过去你好像不太关心这些大而无当的空头政治,想不到今天也论起这方面话题来了,论得还挺有水平的。”史宇寒说:“我就是要在你面前体现体现我的水平。这样有水平的人,连讲师都不是的,不是天理难容么?”乔不群说:“你不想干总理副总理了?”史宇寒说:“总理副总理哪个不想干?只是一时三刻还轮不到我,只好先弄个讲师干干再说。”
三天后的下午,乔不群上班没多久,韩校长上了门。史宇寒也跟在后面,看来是她做的向导。乔不群忙给韩校长挪椅子,又拿出一次性纸杯去倒水。史宇寒上前拿过杯子,要乔不群只管陪韩校长说话,招待工作归她负责。乔不群坐到韩校长身边,说:“我说今天怎么老吹东南风,原来韩校长大驾光临。”韩校长说:“我敢指导您政府大员吗?我是有求于乔主任,又不知道您办公室在哪个位置,只好搬动史老师。”
学校领导要说学校的事,学校老师在场,总有些不太方便,史宇寒将水递到韩校长手上,说:“韩校长先跟不群谈工作,我上街买几个新鲜菜,待会儿去我家吃个便饭。”韩校长忙摇手,说:“不不不,我跟乔主任说完话就走,学校里还有好多烂事等着呢。”乔不群说:“你事再多,太阳今天下去,明天还会升起来嘛。”
两人劝了一阵,韩校长说:“那就商贸学校请客吧,史老师别去买菜了,到附近找个店子,点几个菜,我跟乔主任说完话再去。”乔不群说:“还是到家里去吧,又不用出大院,几步路就到。”韩校长说:“乔主任放心好了,学校再穷,一顿粗茶淡饭还是请得起的。”
史宇寒就给乔不群眨眼睛,嘴角朝韩校长那边努努。乔不群懂她意思,说:“有什么办法呢?韩校长是宇寒领导,还敢不听领导的?”史宇寒说:“当然只能听领导的,听领导的不会有错。”韩校长说:“在政府大楼里,除了政府领导,谁还敢自以为领导?”又吩咐史宇寒,给学校向会计和管财务的舒副校长打个电话,叫他们也来作陪。
史宇寒答应着出了门。韩校长过去把门关紧,一边问乔不群:“这办公室就乔主任一人?”乔不群说:“还有一位姓王的,外出办事去了,一时可能不会回来。”
韩校长这才言归正传道:“市里不是刚开过综合执法大检查动员大会么?有人于是以商贸学校乱收滥发钱物为由头,举报到综执办和纪委,综执办和纪委正准备下去查我们的账。我一个规模并不大的学校,经得起人家几下查?才来找您,想请您出面疏通疏通。”乔不群说:“综执办和纪委查账,也是他们的职能,恐怕谁都挡不住。问题是你们有没有乱收滥发钱物的事,没有此事,还怕人家去查不成?”
韩校长下意识地前后瞧瞧,将嘴巴附到乔不群耳边,说:“您是商贸学校女婿,有些事就不瞒您了。我们这种中专学校日子不好过哩,不想点办法,怎么养活百来号教职员工?您是政府领导,也清楚学校收费标准是物价部门定的,不可能多收半个子儿。收的钱还要入财政专户,政府再根据比例征收调节资金。生源短缺,招生靠教育部门和学校领导教师支持,人家不会白支持,总得给点好处费。
收的钱有限,政府拿走一部分,好处费垫进去一部分,办学开支又大,叫我这个当校长的怎么摆布?只好打点太极拳,收费时少用些财政收费专用发票,将部分资金留在学校另设的账户上,尽量少被征走几个调节资金,好给老师们发些加班费课时费什么的。这也是为老师福利和学校着想,老师积极性调动不起来,学生学不到东西,毕业后就业率低,生源会更加困难,学校岂不只有关门大吉一条路?”
韩校长说的这些,平时史宇寒也论及过,乔不群略知一二,说:“条条蛇咬人,你这当校长的确实不容易。”韩校长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做点小动作,怎么维持学校正常运转?又不是为我自己,有人还要到纪委和综执办去举报,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乔不群说:“会是什么人捅出去的?”韩校长说:“肯定是学校内部的人,外人哪知道内情?”乔不群说:“这不奇怪,随便哪里都有吃里扒外的家伙。”韩校长说:“反正我本人清清白白,不贪不占,违纪不违法,大不了不做这个校长,仍旧去站讲台,本来我就是站讲台出身的。是担心学校垮了,老师们没有安心立命之所,就够惨的了。”乔不群说:“你是一校之长,当然得想着学校老师。”韩校长说:“其实话说回来,账外设账,两套发票收费,并不是什么秘密,哪个学校不是这么操作的?”乔不群说:“这确是人人心知肚明的。可民不告,官不究,人家那里没谁捅出去,卵事没有,你们学校已被捅穿,就有些被动了。”
说完基本情况,韩校长说:“听说纪检部门最乐意办单位案子,单位有问题不用说,没问题也挖孔找蛇打,老想着弄些事情出来。”乔不群说:“单位案子好办,只要调出单位银行账户,收入支出清清楚楚体现在上面,总能发现些违规资金,几笔划走就是,可谓事半功倍,收获大,麻烦小。不像办个人贿赂案,谁行的贿,贿金多少,都是私下交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纪检部门不知。
纪检部门知也白知,当事人不说,证据不够充分,案子也落实不了。如今贿赂猖獗,最大原因就是贿赂案太难获取有效证据,不容易办得下去。纪委的人就开玩笑说,有人愿意给他们贿赂,也会义无反顾,笑纳就是,反正这类案子难得落实,有关部门也不怎么感兴趣。”
韩校长浩叹一声,说:“这次商贸学校撞到他们枪口上,看来已在劫难逃。”
乔不群笑道:“逃哪儿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学校是个小情人,可带着私奔。这次不叫你们脱层皮,估计纪委不会轻易放手的。”韩校长说:“听说纪委出去办案,办案处室和有关人员都有提成,提成比例还不低,他们积极性也就很高,到单位后非掘地三尺不可。”乔不群说:“现在什么都跟经济利益挂钩,没好处谁出去办案?还不如在家里办扑克,办麻将。”韩校长说:“我有些想不通,他们打着反腐旗号下来查账,搞了钱回去分成,不是**反**?”乔不群笑道:“要说他们也是**,他们那是合法**,你们是非法**。”
韩校长也顾不得谁合法谁非法,说:“乔主任是知道的,学校没什么靠山,就史老师找了您这么个好丈夫,身在政府,又正好负责纪检监察工作,知道行规和内情,只好请您出一面了。”乔不群说:“我出面也是应该的。问题是我面子只这么大,还不知人家买不买我面子呢。”韩校长说:“您别谦虚了,史老师早向我透露过,政府纪检监察部门属纪委派出机构,你们本是一家人,您去了纪委,人家肯定买您面子。否则学校被放了血,你们家也会直接受损,您总不会坐视不管吧?”
听韩校长这话,乔不群就知这活必是史宇寒主动揽下的。不过也可理解,史宇寒要评职称,你这个做丈夫的起不了别的作用,既不能提拔学校领导,也不能给学校拨款,好不容易碰上商贸学校出了这事,多少跟你的工作性质沾点边,史宇寒还不牢牢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乔不群只好挺身而出,说:“韩校长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去找纪委领导的。不过也没法打保票,这忙就一定能帮到。
我人微言轻还在其次,主要是如今的人就有这个本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反过来无事也可生非,小事也可弄大。像商贸学校这不大不小的事,可往小处化,也可往大处弄。化小了,自然好办,说不定领导点个头就过去了;若弄大了,那就谁也没法把握了。”
乔不群这么说,自有其考虑。以前他就跟市纪委的人熟悉,其中宣教办戴主任还算得上半个朋友。来纪检监察室后,又多了些往来,找到他们门下,能帮的忙也许会帮。可你还不能把事情说得太容易,得给自己留点余地。说得太容易,你帮了忙,人家觉得算不上什么;忙没帮到,会认为你没啥本事。相反难办的事你给办到了,人家觉得你有能耐,对你感恩戴德;万一办不到,也只能怪事情难度大,不会怎么怨你。韩校长果然点头道:“乔主任说的也是实话,如今这个社会复杂着哩,好多事情总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我相信您的能力,这个忙您肯定帮得到。万一帮不到,只能怪我们运气不佳,难道还把责任推到您身上不成?”乔不群说:“韩校长这么理解,我一定尽力而为。”
话说得差不多了,史宇寒的电话也打到了韩校长手机上,两人出门赶往酒店。
舒副校长和向会计早已等在包厢里,大家见过面,围桌而坐。两位校长将乔不群夹在中间,向会计和史宇寒属同类项,婆婆妈妈的,自然挨在一起。乔不群留意了一下史宇寒,只见她脸带红光,满眼生辉,那份得意劲怎么也压抑不住似的。
今天也确实该她得意。韩校长不用说,在学校打个喷嚏,师生们肯定会抖两抖,舒副校长也是财权在握的实权派,谁都得求着他,平时说话自然都是运的丹田之气。今天到了乔不群面前,两人的面孔却完全变了样,嘴角上挑,眼角下弯,若让商贸学校数学老师来打上虚线,保证是正规的几何意义上的圆形。就这么两位不可一世的学校主要领导,到得自己丈夫面前,竟这么低三下四,俯首帖耳的,史宇寒这个做妻子的,能不无限荣光,春风得意吗?
一得意,史宇寒忍不住警告起乔不群来:“你注意点风度,两位校长都是文化人,你别给我出洋相。”史宇寒特意在给我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这就显得有些意味了。这句简单的提醒自己丈夫的平常话,因此变得内涵丰富起来。史宇寒一定在想,别看你韩校长和舒副校长是我史宇寒的领导,今天你俩甘拜乔不群下风,说明乔不群占着上风,我史宇寒跟乔不群是平起平坐的夫妻,也等于处于两位校长上风了。
韩校长以领导身份,批评史宇寒道:“今天史老师双重身份在身,既是学校老师,又是乔主任的纪检书记,说话可不能有偏心。这桌酒若摆在你家里,你和乔主任是主人,你可以说这个话。现在到了店里,革命阵营已发生变化,乔主任是上级领导,我们三个加上你史老师,都是乔主任下级,你可不能站在上级立场说话。”
向会计身为女人,在男人面前说话放得开,玩笑道:“这还用韩校长明言吗,史老师哪天不是乔主任下级?人家白天是他下级,晚上也是他下级哩。”大家乐起来。舒副校长笑道:“史老师可不是乔主任一般下级,是老下级了。”
史宇寒捅捅向会计,说:“刚才韩校长说了,我们几个都是不群的下级,你向会计还逃得了?你又这么年轻可爱,不群肯定最喜欢你做他下级了。”
说笑着,大家端杯进入正式程序。五个人齐喝过,韩校长和舒副校长轮番敬起乔不群来。后来向会计也端杯对乔不群说:“我为史老师有您这样的好夫君,也为我们学校有您这样的好女婿,感到自豪和骄傲,干了这一杯。”舒副校长笑话道:“你自豪骄傲没问题,别横刀夺爱就是。”向会计说:“史老师这么有才有貌,别说横刀,就是横颗原子弹,这爱又是想夺就夺得走的么?”史宇寒说:“你要夺就夺,我残货无偿转让。”
只顾嘴上说话,都忘了喝酒,韩校长催促道:“先让向会计敬完酒,再说废话。”乔不群举杯问向会计:“怎么喝?”向会计说:“我喝光,您全进去。”乔不群说:“喝光和全进去不是一回事?”两人喝了杯里酒。舒副校长又借题发挥道:
“乔主任听清没有?向会计的喝光和全进去,可不完全是一回事。某局有位年轻女打字员,没打几年字就做上处长,她没别的手段,就是经常跟三位主要领导喝酒。三位领导里面,张领导三十多,李领导四十多,王领导五十多,女处长特别善于采取不同方法,各个击破。每次总是主动端杯,对张领导说,张局年轻有量,我光了,你全进去;对李领导说,李局人到中年,我光后,你进去一半;对王领导说,王局年纪稍大,我全光,你舔一下就行了。”
几个哈哈大笑。乔不群笑道:“商贸学校是不是也有一位女打字员,经常跟几位校长喝酒,后来做上了大权在握的会计?”向会计便盯着史宇寒说:“史老师听到没有?你这位乔主任肯定老跟政府办女打字员喝酒,你可得担心点。”史宇寒说:“他跟政府办女打字员喝酒,我不用担心,只担心跟你向会计喝多了,一个光,一个全进去,会喝出故事来。”
说笑着喝完酒,向会计由史宇寒陪着去结账,三位男人也随后出了包厢。
韩校长说:“今晚本来还想请乔主任去潇洒的,史老师在这里,怕影响您家庭团结,只得改下次了。”乔不群说:“两位校长太客气了。”
几个人来到门外,韩校长对舒副校长说:“叫两部的士,先送乔主任和史老师。”又给乔不群解释:“学校有台小车,正在搞大修,只好委屈委屈乔主任了。”
乔不群说:“这里离政府才几步路,你们打的,我和宇寒走走路,促进一下消化。”
舒副校长拿不准乔不群的真实想法,先拦下一部的士再说。韩校长忙过去开了门,请乔不群上车。乔不群站着不动,说:“你们远,还是你们上。”
这里三个男人正在客气,史宇寒和向会计嘀咕两句,先上了的士。这下乔不群没法了,只得跟两位校长钻进另一部的士里。
的士才启动,速度没加足,就到了政府大门口。车没停稳,两位校长下去跟乔不群握别。那边两位女人也下了车。向会计付过的士费,过来跟乔不群扬扬手,上了两位校长的的士。三位刚走,乔不群说起史宇寒来:“才几步路,这么上车下车的,不是放屁脱裤,多此一举么?”史宇寒笑道:“该脱裤还得脱嘛,有时穿着裤,屁放起来就是不够畅快。”乔不群说:“你常教导我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今天我想活九十九了,你又不让了。”
“咱们往回走一趟就是了。”史宇寒一手提着食品袋,一手挽过乔不群臂膀,掉头重走刚才的路。男人以服从女人为天职,乔不群挪着步子,说:“你真是发神经。”史宇寒说:“我看你白在政府里干了那么多年。你想想,又不是你要吃人家的饭,是人家请你出去吃饭,吃完饭人家送你回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要知道你不坐人家的车,表面上显得你客气,实际上是你轻看了自己。你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想要人家把你当回事?”
这实在是小题大作。乔不群说:“你们学校把不把我当回事,有必要在乎吗?”
史宇寒说:“在不在乎我们学校,这倒在其次,我是要让你养成这个良好习惯,该端架子的时候得好好端着,不然老是刚进城的农民样,萎萎缩缩的,也有损于政府官员形象。”乔不群说:“简单一件事,到你这里就这么复杂起来。”史宇寒说:“不是我这里复杂,是现实复杂。现实复杂,做人自然也得跟着复杂点,不能太简单。”
到得刚才吃饭的店子门口,两人又掉头往回走。乔不群要过史宇寒手上的食品袋,说:“这是什么?”史宇寒说:“两条芙蓉王,两瓶酒鬼酒。”乔不群叹道:“今天又吃又喝又拿的,事情办成了还好说,办不成,看你怎么好意思。”史宇寒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我要拿的,是向会计强行塞到我手上的。”乔不群说:
“在我办公室时,韩校长还说学校经费如何如何困难,这下这么大方了?”史宇寒说:“你别心疼学校经费困难,平时他们哪天不是花天酒地的?”乔不群稍感意外,说:“大众印象里,党政官员花的纳税人的钱,不用掏自己腰包,才中餐开胃,晚餐喝醉,春天欧美,秋天云贵。你们学校属于清水衙门,钱来得不容易,领导也这么大手大脚?”史宇寒说:“那是前朝老黄历了,如今的学校已不是什么清水衙门,早成浊水衙门。别的学校我不知道,单说商贸学校,教职员工工资财政全额拨款,一分钱不少,每期还要招那么多学生,收那么多费,就像田里蚂蟥,两头吸血。这些钱除维护学校正常开支,发放工资和象征性给老师职工几个小福利外,其余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他们当领导的拿了花了。”
下午韩校长还在乔不群面前大倒苦水,说学校日子如何难过,原来不全是那么回事。回家放下食品袋,乔不群又问史宇寒:“照你这么说,有人举报商贸学校乱收滥发钱物,并非无中生有,纪委去查查账,还有些必要啰?”史宇寒说:“不是有些必要,是很有必要。”乔不群说:“那还要不要去纪委找人说项?”
史宇寒笑道:“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除非你把今天吃下喝下的给吐出来,再将这些烟酒退回去。”乔不群说:“吐出吃下去的东西胃疼,拿走提回家的东西心疼,看来唯一的办法,只好去趟纪委了。”
也是乔不群运气好,这天赶到市纪委,才进楼就碰上宣教办的戴主任。戴主任平时喜欢写点新闻稿件,乔不群是三年前在桃林日报优秀通讯员表彰会上与他认识的,两人还算谈得来,会上互相留了电话,此后经常有些联系。到纪检监察室后,乔不群还专门上纪委来拜过戴主任码头。
有这层关系,两人相见,自然亲热,戴主任拉住乔不群,就往办公室走。
却没上宣教办,进了另一道门。门上除执法监察室的小牌子,还挂着综合执法大检查办公室大牌子。这正是乔不群要找的地方,戴主任好像未卜先知,晓得你是奔商贸学校的事来的。只是进屋后,戴主任递过一杯水,就一屁股坐到靠窗办公桌后面不走了。乔不群伸长脑袋,瞧瞧桌上职位牌,戴主任的光辉形象赫然在上,原来他已做了执法监察室主任。
乔不群暗自一乐,心想真是天助我也,一边问道:“戴主任几时荣调到这个重要岗位的?也没听你说起过,不然喊几个兄弟喝几杯。”戴主任说:“刚来个把月,工作千头万绪,又碰上综合执法大检查,也没来得及向老弟汇报。待忙过这一阵子,再喝也不迟。”乔不群说:“比起宣教办来,是否更辛苦些?”戴主任说:“怎么说呢?比较而言,宣教办务虚的多,监察室相对务实些,究竟是业务部门,有案子要办。”
寒暄过后,戴主任问乔不群:“今天专程来看望老兄,还是有事上门?”
乔不群笑道:“当然是专程来看望老兄,好久没见了,还真有些想念。”戴主任笑道:“过去在宣教办,有人想念我,都是些好事,是单位廉政建设工作搞得好,做出了显著成绩,要我帮着鼓吹鼓吹。现在有人想念我,却不同了,都是尾巴被揪到我这里,求我高抬贵手。”
说得另外两张桌上的人也笑了,说:“不过戴主任铁面无私,难得抬回贵手。”
乔不群笑道:“幸好我没有尾巴揪在你手里。”戴主任也笑道:“你也在纪检部门,是专门揪人尾巴的,哪有尾巴被人揪的理?”乔不群说:“要是跟我有关的人尾巴揪在你手里呢?”戴主任认真望一眼乔不群,说:“原来你是另有来意的?”
乔不群笑道:“难道我却不可另有来意?”戴主任说:“你说吧,什么来意?”乔不群张张嘴巴,却没说出声来,只侧首望了望另外两张桌上的人。戴主任明白乔不群的意思,起身开了墙上侧门,说:“咱俩去里面说话吧。”
进里间后,戴主任关上门,对乔不群说:“这下你可开尊口了。”乔不群简明扼要说了商贸学校的事。戴主任说:“昨天我还看过揭发商贸学校的举报信,你今天就上了门。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乔不群说:“我是他们女婿。”戴主任明白这女婿是啥意思,问:“贵夫人在商贸学校?”乔不群说:“是呀,妻命难违,不然我也不会来给你添乱了。”
戴主任沉默片刻,又问乔不群道:“弟媳在学校干什么?”乔不群实话说:
“也就普通老师。”戴主任说:“我以为不是学校领导,也是财务人员什么的,那你还值得跑这一趟。”没等乔不群解释,又说道:“咱们既是兄弟,就给你露个底。
纪委内部规定,各处室都有办案创收任务,任务完不成,直接影响处室业务经费和个人福利。我前任就是创收任务完成不理想,被领导挪开,才将我安排到执法监察室来,希望改变一下现状。我来时间不长,局面未完全铺开,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商贸学校,就这么放过他们,岂不失去一次出成绩的好机会?加上正是执法大检查期间,想放也不怎么好放。”
乔不群知道戴主任所说也是实情,现在少数执法部门确实是执法为创收,创收靠执法。民谚早有讽刺:要想发,去执法;要想富,查账户。个别执法部门就这个手段,哪里一有动静,立即手执相关法规,把人马开过去,将人家账户调出来,先划资金后办案。执法部门法器在手,都是拿来执人家的法的,不会有谁反过来执自己的法,钱到自己户头上,怎么花怎么发,就看你聪明才智够不够和认不认识人民币了。
乔不群不好说人家执法部门长短,只说:“老兄的难处也能理解,要不我给你做线人,另找几条线索补给你?”戴主任笑道:“你这文弱书生的样子,做得了线人?”乔不群说:“做线人又不是杨子荣去威虎山卧底,莫非得先学成武艺,再深入敌人心脏?”
这只是玩笑,乔不群又实话相告说:“主要还是老婆想评讲师职称,有求于学校领导。符合条件的老师多,指标又有限,僧多粥少,不搞曲线救国,哪轮得到她老人家头上?也是天赐良缘,有幸碰上学校出事,否则想救国,还没地方找曲线哩。”说得戴主任也笑了,说:“我不是没见过弟媳,她那么好的身材,你还到哪里去找曲线?”
又扯了两句,乔不群说:“这个忙,老兄怕是帮得帮,不帮也得帮。”戴主任笑道:“你不是在威胁我吧?”乔不群说:“敢威胁老兄,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老兄也清楚,待在不痒不痛的纪检监察室里,没法给学校出钱卖力,找政府领导打招呼给学校办事都找不上,只能死死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否则老婆评不上职称,还不跟我拜拜?”戴主任说:“拜拜就拜拜,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世上三只**的女人不容易遇上,两只**的女人还不到处都是,怕你找不到老婆?
像你这样的年轻才俊,来日方长,仕途远大,保证上午离婚,下午就有成群姑娘排队等着你亲切接见了。”乔不群说:“有此等好事,我巴不得早点离婚,另觅新欢。问题是这婚是说离就离得的么?有道是爱情是艺术,结婚是技术,离婚是算术。我算术又不怎么行,弄不好还得大搞武术。”
乔不群不是来扯谈的,戴主任只得表态说:“我先想想办法吧。算你老弟早来一步,案子还没正式进入程序,多少还有些余地。也是碰巧,分管我这一线的乔副书记昨天到省里开会去了,没来得及细听我们汇报,否则他发过话,早安排人去了学校。”
桃林姓乔的不多,乔不群对这个乔字有些敏感,问戴主任:“过去纪委好像没有姓乔的领导吧,怎么突然冒出个乔副书记来了?”戴主任说:“他没来几天,外面还少有人知道。”乔不群说:“他哪里来的?”戴主任说:“他原是党校副校长。”
乔不群哦一声,说:“是乔副校长。”戴主任说:“你跟他熟悉?”乔不群也不隐瞒:“我提处长那年去党校学习,听过他课。桃林乔姓是个小众派,我多少给他留下些印象,离开党校后,还打过两回交道。”戴主任说:“一笔难写两个乔字,我都忘记你们是本家了。”
此前曾有消息说,乔副书记要去组织部任职,不知怎么变了卦。乔不群说:
“他怎么到纪委来的?听说原来不是这个安排。”戴主任说:“原来好像要去组织部做常务副部长的,被一位县委书记顶了上去,只好到纪委来做了副书记兼监察局长。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他年龄偏大,更适合搞纪检监察工作。也是道听途说,真实内幕如何,不得而知。”又说:“你既然跟乔副书记熟悉,他回桃林后,是不是也找找他?”
这自不必说,乔不群肯定会盯住他老人家。就是没有商贸学校这案子,两人到了同一条线上,也该走近些,联络联络感情。这是乔不群肚子里的想法,嘴上却说:“老兄是案子具体负责人,已经找过你了,还有必要找乔副书记么?我眼里只有戴主任,并没有乔副书记。”戴主任笑道:“你眼里有没有戴主任,一点不重要,没有乔副书记就不对了。无论办案还是做别的工作,没有领导背后撑腰,能成事吗?不过老弟信得过我也行,乔副书记回来后,专门请示他一下,得了他的话再说。”
乔副书记的出现,于商贸学校案子确是个不坏消息。乔不群回家谈到乔副书记,史宇寒也喜不自胜,说:“我的讲师看来没问题了。”乔不群说:“见都还没见着乔副书记,就知道没问题了?”史宇寒说:“州州不是喊乔副书记做爷爷么?
孙子妈妈要评职称,他做爷爷的能照顾还不照顾照顾?”
两人商定,乔副书记开会回来,就上他家去拜访一次。
戴主任有这个态度,乔副书记又是乔家人,过去有些交往,事情走向已比较明朗,乔不群心里踏实起来,不必整天挂着这事了。
这天在办公室看会儿报纸,又与王怀信闲扯了几句,忽想起好几天没见着李雨潺了,也不知他们的老年文体运动会搞完没有。正巧李雨潺打电话来,问在不在办公室。乔不群脑袋里浮起那晚两人的缠绵,想温存几句,见王怀信在一旁,只得说:“不在办公室,还跑到屋顶上看风景去?桃林市容市貌又没什么看头。”
李雨潺没空跟他贫嘴,说:“别走开,我到你那儿去有点事。”
没几分钟,李雨潺就进了门,手上端着一叠镶有花边的证书芯纸。乔不群望她一眼,觉得脸上烫烫的。李雨潺将证书芯纸摊到桌上,也偷偷看了看乔不群,眼波如水,春光荡漾。王怀信知道老年运动会快结束,该发奖证了,说:“乔主任可免费练书法了。”乔不群镇住自己,说:“要练书法,这种芯纸还不如旧报纸哩。”
芯纸里面已打印好内容,只空着人名、名次和日期,写起来容易。王怀信那天吃过老干处的请,还弄了酒瓶烟盒,显得很殷勤,主动倒好墨汁,又扯出笔筒里的笔,递到乔不群手上。乔不群蘸蘸墨汁,照着李雨潺提供的获奖名单运起笔来。却不上墨,笔尖过纸,有如水划玻璃,浸不进去。李雨潺说:“这是怎么搞的?”王怀信平时写过纪检工作评先评优证书,内行地说:“这种芯纸打了蜡的,不着墨。”李雨潺急起来:“那又如何是好?”
乔不群放下笔,出门去了卫生间。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小块用剩的肥皂。李雨潺不解:“还没写字,就先准备好洗手肥皂?”乔不群笑笑,拿笔蘸上墨汁后,再在肥皂上探几探,这才落笔纸上。墨汁再不涣散了,就像写在宣纸上一般。
李雨潺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写到陆秋生和米春来的名字时,乔不群随便问了句:“这对老冤家也来了?”
李雨潺说:“他俩积极得很,是象棋组里最先报名的两位。”乔不群说:“我也听人说他俩都喜欢下象棋。过去提工人是领导阶级,厂里工会经常组织领导阶级搞活动,不是打球,就是下棋,估计两人的爱好就是在厂里培养出来的。”
见陆秋生还得了第五名,米春来却只是个入围奖,王怀信说:“米春来在台上那会儿,最喜欢下棋,走到哪儿下到哪儿,没谁下得过他,这次怎么连名次都没搞到一个?”乔不群说:“在台上时肯定没人下得过他,下了台恐怕就不见得了。
乾隆皇帝喜欢写诗,屁股下有把龙椅,没一个人写得过他。他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一口气写了五万多首,连放个屁都可作成诗。待他离开龙椅后,再没人肯读他的诗了,没有一句流传下来。”
李雨潺一旁笑起来,说:“这次老年运动会,就象棋组最热闹。大家好像都是冲着米老市长去的,一跟他对阵就格外认真,不打败他,誓不为人似的。
有几位老干甚至公开说,跟米春来下了一辈子象棋,每次都不得不输给他,现在终于到了报一箭之仇的时候。米老市长也就成为象棋组里的公敌,碰着谁,谁眼里就冒血丝,非把他杀下去不可。结果可想而知,米老市长几乎没赢过棋。
最有意思的是跟黎振球黎副市长那一盘,下到中局,米老市长见大势已去,投子告负,黎副市长坚决不同意,说又没将死他,怎么能告负呢?不让米老市长走人。最后将他的子吃得只剩孤零零一个老帅,还不放手,还要用车拱着老帅屁股绕圈圈,象棋术语叫推磨。弄得米老市长很是尴尬,说自己退休后,就和棋盘上的老帅一样,成了孤家寡人,谁都可欺可侮。”
王怀信拍手称快道:“黎振球做得对,谁叫他姓米的在台上时只顾自己赢棋,也不考虑当时的棋是怎么赢的,更没想想谁都有下台那一天,下台后还有没有棋可赢。”乔不群却替米春来伤感起来。这也许就是官场,人在台上,谁都敬着你畏着你,哪天下了台,却谁都视你如臭狗屎,怕臭的,绕着走,不怕臭的,还会踩你一脚。别人不好说,这黎振球当初可是米春来瞎了眼,将他从小小乡党委书记一路扶上副市长宝座的,不然市政府朝南朝北,他恐怕都搞不清楚,只能在乡党委书记任上干到退休。可姓黎的还不知足,米春来还没下台,又盯住他的市长位置,天天往省里跑。也许临近退位,周围势利小人纷纷离去,米春来头脑清醒了许多,渐渐看清黎振球真面目,在省委组织部主要领导面前抖露了他某些劣迹,才没让他圆上市长美梦,最后副市长退休。黎振球也就恨死米春来,总想寻个机会报复一下。只因双方都已削职为民,报复手段已不太多,又不可能拿把菜刀,趁人家在楼下逗孙子时,背后捅他个窟窿。好不容易等来这多年才一遇的老年文体运动会,估计黎振球早盯住米春来,也跟着他报了象棋项目,终于抓住机会出了股恶气。
运动会结束后照例要开表彰大会。地点放在一楼大会议室,政府办提前下达了通知,每个处室除留一人值班外,其余都去参加会议,表示对老干的尊重和对老干工作的支持。在家政府和政府办领导也都到了场。会议由秘书长袁明清主持,耿日新亲自做重要讲话,充分肯定这次政府老年运动会办得很及时,很成功,为促进全市经济建设和社会稳定,起到了应有的重大作用。接着甫迪声宣布运动会获奖名单,政府和政府办几位领导给获奖者颁奖,包括正式奖项和纪念奖,获奖者一个个到台上去领奖。
遗憾的是,当宣布米春来米老市长获得象棋入围奖时,却不见他影子,还是袁明清起身,从耿日新手上代接了获奖证书和奖金。
昨天李雨潺到纪检监察室请乔不群写证书时,林处长便陪着袁明清,去向耿日新汇报老年运动会举办情况,恭请他参加表彰大会。耿日新很关心运动会比赛情况,听说米春来得了纪念奖,非常高兴,表示一定参加表彰会,亲自给老领导颁奖。不想今天却没见米春来到会,让林处长打电话到米家,米春来只没空两个字,就把电话挂掉了。上米家去请,只见着保姆,米春来不肯露面。
林处长才想起米春来与黎振球那盘对局,如实向耿日新作了汇报。耿日新不好怎么说黎振球,只说会后再把证书和奖金送到老市长家里去。
米春来没来,并没影响其他老干领奖,大家一个个眉开眼笑的,还算满意。
得了名次的不用说,没得名次的有入围奖,就是没入围,还有纪念奖,可谓皆大欢喜。奖金不薄,每个项目的前三名过了一千,其余七百八百的,一般纪念奖也有三百。还有奖品,下棋的奖励棋,打球的奖励球和球拍。就有人在背后说这哪是什么老年运动会,纯粹是耿日新他们借机收买老干人心。这话也许不无道理,地方领导最担心的就是老干惹事。老干老干,老跟你对着干,可有你受的。跟工人农民不同,老干背景深,根基厚,又懂政策,了解内情,知道现领导软肋在哪里,还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联手搞几个动作,绝对会坏事的。有种说法叫:不怕农民告,不怕工人闹,不怕市民叫,也不怕复转军人跳,就怕离退老干跟你造,老干要造你谣,造你蛋,造你反,看你的头大不大。
跟米春来不同,陆秋生早早就到了会上。上台领完奖,打开信封一瞧,见是亮花花八张百元大钞,别提有多高兴了,仿佛酷暑天吃了凉西瓜,从脑门爽到脚底。要在平时,八百元也不算多,可这天却给他了了一个大难。
早上还躺在床上,康翠英就开始在他耳边聒噪,说超超要满十周岁了,得准备个有些分量的红包,责令陆秋生快去想办法。超超是康翠英大女儿惠青的儿子,康翠英和陆秋生带到六岁上小学,才被惠青接走。陆秋生说:“我每月工资都全额上交给了你,还要我到哪里去想办法?”康翠英就发脾气:“你的存款呢?
还想留着,带到棺材里去?”
陆秋生没做记录,说不清这是康翠英第一千次还是第一万次找他要存款了。
两人正式结婚后不久,陆秋生就给过康翠英一个八万元的存折,她嫌少,认为他做了那么多年厂长和政府副秘书长,别说上百万,三五十万的存款绝对少不了。
陆秋生便掰着指头,一五一十给她算账,每年收入多少,吃饭穿衣孩子上学多少,只差没列收支平衡表了。康翠英不吃这一套,说:“你别以为我天天缩在医院里,不知外面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你跟我说,检察院抓了那么多厂长和政府官员,有几个数字在百万以下的?”
一句话噎得陆秋生眼睛翻白,说:“你见我没被抓,不高兴是吧?”康翠英说:“你是祖宗积德没被抓,若被抓了,莫非数字还会低于那些贪官?”陆秋生说:“可惜我不是贪官,是清官。”康翠英说:“你是贪官还是清官,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一个家庭主妇,只想管管自家财产。你不交存折,也要把话说在明处。
咱们既然做了夫妻,所有财产都是共有的。比如你的孩子,哪个从你手里拿了多少,我想知道个数,总不过分吧?”
康翠英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怀疑陆秋生将钱给了他陆家的孩子。要说跟康翠英结婚前没给过几个孩子一分钱,也不可能,可给得并不多,算起来每人大概也就一两万的样子。像大女儿陆红梅,当初生死要嫁给剧团漂亮小生,陆秋生坚决不同意,关系搞僵,几乎没给过钱。再说那时贪风没现在盛,多贪大贪条件不够,加上陆秋生也就做厂长那几年有些实权,其他时候都是闲职,没怎么管事,想多贪大贪也轮不到他头上。
这些话康翠英哪听得进去?说她并非三岁小孩,不是那么好哄的。陆秋生非常苦恼,甚至动过离婚分手念头,可想想快七十岁的人了,离火葬场越来越近,还去离婚,说出去也不怎么好听。少来夫妻老来伴,分了手,到时想找个怄气骂架的人都没处找。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一辈子才勉强混了个正局级,不好说多么失败,至少也算不上怎么成功,好不容易跟小自己快十岁的漂亮女人结了婚,修成正果,多少也算是个弥补。用时髦的话说,叫做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如果离了婚,官场情场都归于失败,这辈子岂不是一无是处了?基于这个不可明言的心理,陆秋生只好处处忍气吞声,时时吞声忍气,坚持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哄的策略,努力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还是不犯人,能让的让,不能让的也让,尽量争取和平共处,不让矛盾升级。这几招还管些用,有时康翠英咆哮够了,也会放陆秋生一马,偶尔让他耳朵清净一些时日。
不想这两天康翠英又以给她外孙做生为由,旧话重提,直击陆秋生命门。
陆秋生退休多年,除了工资表上几个死钱,再没别的外财,上哪儿弄钱去?又不是在位那阵,这里吃请接红包,那里开会拿误餐费,平时总有上千元钞票养口袋。
幸好这次下棋下了第五名,有八百元奖金,这个数在桃林这个经济并不怎么发达的地方,应该也出得了手了。
兴冲冲回到家里,没见康翠英影子,不用说又到外面打麻将去了。除非儿女和外孙外孙女上门,她在家待得住,其余时间都泡在麻将桌上,家里洗衣做饭由陆秋生全包。陆秋生曾开玩笑说,自两人结婚以来,他就成了包身工,包饭包衣包卫生。康翠英眼睛一横,说跟他偷偷摸摸那么多年,浪费她多少青春,现在嫁到他屋里,还不该享享清福?不想做包身工也行,给五十万青春损失费,两人各奔东西。陆秋生只得赔笑脸,说包身工他做定了,这么光荣又幸福的包身工,人家想做还没这个运气和身体素质呢。
放下奖证奖品和奖金,陆秋生又开始他光荣又幸福的包身工业务之一:淘米做饭,架锅炒菜。还一边哼起曲子来: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是辛勤把活干……哼上几句,陆秋生就停下了,苦笑着自嘲道:时代不同了,这歌词也该改改了,比如男子和女子就可以对调一下,改作女子打牌在麻坛,男子做饭在灶边什么的。
饭快做好,拨通康翠英手机,报告可以开饭了。康翠英说:“开什么饭?又不是劳教所。”陆秋生涎着脸说:“不是劳教所就不可开饭了?你说是给你送饭去,还是你亲自回家就餐?”康翠英说:“我正抓了副好牌,哪有工夫就你的餐?”
啪一声关了机。陆秋生只好用保温盒装上饭菜,出门下楼,去支援前线。自退休沾上麻将以来,康翠英难得在家吃几顿饭,陆秋生没法子,才买了保温饭盒,做起拥麻模范来。
好在前线不用过长江,越黄河,更不用跨鸭绿江,就在政府大门外不远处的茶馆里,几步就到。陆秋生弄不明白,为什么桃林人喜欢将打麻将的地方叫做茶馆,何不干脆叫做麻馆或赌馆,多通俗易懂?在茶馆里打麻将,摸了大牌,是要交茶钱的,茶馆里也就负责些简单饭菜。茶馆老板说是以麻养麻,好像文化馆和图书馆,政府经费不足,搞点以文养文,以书养书。只是康翠英医生出身,睁眼闭眼都是张牙舞爪的病菌,嫌茶馆饭菜不干不净,只上麻桌,不上饭桌,非吃家里饭菜不可。
推开茶馆门,正准备上饭的茶馆老板就大声嚷道:“康医生你的饭来了。”
康翠英头都不抬,死死盯住桌上的牌,眼睛都快喷出火来。原来她又抓了副好牌,和的又宽,万子三六九都可和。正在得意,不想被上手和个了个嵌张。康翠英沮丧极了,将牌一推,对陆秋生吼道:“就是你这个丧门星,冲了我的手气,这么好的牌也和不着!”
陆秋生脸上肌肉弹了弹,又不敢发火,低三下四递上饭盒,说:“输牌是小事,饿着玉体可就是大事了。”康翠英又叫道:“输输输,你就知道输,乌鸦嘴!”陆秋生说:“我长只乌鸦嘴出来,看你还敢跟我上床不。”屋里人全笑了,说:“康医生前世修来的福,赚了这么个领导型高级保姆。”康翠英再不好板着面孔了,斜陆秋生一眼,端过饭盒,扒起饭来。
只这一眼,陆秋生就知足了,觉得遭再多训斥,送再多饭菜,也值得。回家路上,又情不自禁哼起来: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奋勇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嗯啊嗯啊啊啊。心下想,如今女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奋勇杀敌杀出来的。
挨到傍晚,康翠英回到家里,又成了个雷公脸。陆秋生知道她肯定输了牌,不敢再说输字,只轻声道:“是不是战绩不够理想?”康翠英嚷道:“就是你嘴臭,一进茶馆就放屁,说输牌是小事,害得我一下午没再和牌,将上午赢的钱都吐了出去。”陆秋生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你老赢人家,谁还肯跟你打牌?”
康翠英正在气头上,陆秋生也不好马上向她汇报领奖的事。直到夜里风暴渐渐退去,才拿出奖证奖品和信封,说:“你看这够不够?”康翠英说:“什么够不够?”陆秋生说:“不是要去给超超做生吗?”
康翠英对证书和象棋没兴趣,抽出信封里的钞票一点,竟有八百元,脸上喜色毕露:“你行啊,下象棋还下出了经济效益。”陆秋生得意起来,说:“你平时老反对我跟米春来下象棋,现在终于看到这下象棋的战果了吧?要想秋天有收,先得春天有耕嘛。”康翠英说:“那米春来呢?拿了多少数数?”
钞票是拿来数的,数数就是钞票的意思。陆秋生说:“他才得了个纪念奖,连入围奖都不是的,能有多少奖金?”康翠英说:“我又没问他得了什么奖。”陆秋生说:“我打听了,他那个奖才三百元,比我足足少了五百元。也许钱太少,没面子,他连奖都没去领。”康翠英说:“他也有今天!看他在台上时那副德性,真是不可一世。”陆秋生说:“不过下台后,他倒没再那么可恶了。”康翠英说:“你还要替他说话,从农药厂到经委,再到政府,你还没被他整够?”陆秋生说:“此一时彼一时嘛,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趁着康翠英高兴,陆秋生又重复刚才的话说:“八百元给超超做个生,也过得去了吧?”康翠英说:“惠青单位不错,又不少钱用,也不盼你做多大人情。
主要考虑你这个做外公的,不大不小是政府办前领导,面子总要过得去才是。”
陆秋生只是嘿嘿笑着,心里却嘀咕,我这是什么外公?超超虽是自己一手抱大的,究竟没任何血缘关系,不沾边,不沾角,不过背个冤枉名声而已。可气的是,轮到自己陆家孙子孙女时,康翠英却从不肯承认是他们奶奶。尤其逢年过节和孩子生日,商量如何给孩子红包,她总是满脸冰霜,说跟她没关系,爱怎么给怎么给去,好像那是街边小叫化。这也就罢了,待陆秋生想方设法凑了钱,给过孩子们红包,她又来寻根究底,追问钱是哪里来的,逼他快把存折交出来。
这些话当然只能埋在肚子里,不能吐露半句,否则康翠英还不跟你急,让你白天黑夜没得安宁?也是陆秋生会想,只要八百元对付得了超超十岁生日红包,也就谢天谢地,功德圆满了。真要争个你高我低,分个你红我白,就是请个几十上百人的律师团,怕也没法打清这个官司。
还是钱管用,八百元给陆秋生换得一个还算平静的夜晚。
不想第二天要将钱装红包了,康翠英又生出新花样来。原来超超这个十岁生日庆典情况有些复杂,主办人并非父母,是爷爷奶奶爱孙心切,主持操办的。
康翠英女儿唐惠青已跟前夫离婚多年,超超本来判给了前夫,唐惠青怕他管不好孩子,才一直带在身边。康翠英的想法是,就这么跑到酒店里,把红包交给操办生日酒宴的超超爷爷奶奶,超超和惠青又没法得到红包,红包里的钱再多,也是白多了。
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陆秋生建议道:“那就少装两百?”康翠英不乐了,说:“你是觉得八百元太多了啰?”陆秋生说:“我哪是这个意思?分明是你肚里倒肠子多,纠缠不清。”康翠英说:“你那个猪脑也不想想,外孙满十岁,八百元这个数都不出,人家岂不会说我们做外公外婆的小气得拉血?传出去,你我的老脸往哪里搁?”陆秋生双手一摊,无奈道:“那我是没辙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琢磨了好一会儿,康翠英说:“这样吧,把钱分作两份,装成两个红包,一个拿到生日酒宴上去,一个直接递给惠青和超超,这样就两不亏了。”
亏得康翠英想象丰富,这种一分为二法,就是请出爱因斯坦,他老人家恐怕也想不出来。陆秋生觉得好笑之极,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说:“有你这么送红包的吗?一个人情分两份递,真是闻所未闻。”康翠英说:“你闻所未闻的可多了去了,你以为你是神仙皇帝?”
陆秋生不想跟康翠英争吵,又找出一个红包套来,说:“你说怎么装吧,是四百一个,还是有所区别?”康翠英说:“还是两个一样吧,只要没亏待咱们超超就行了。”陆秋生二话不说,几下装好红包。
可要给红包封口了,康翠英又拦住说:“这个四字是不是有点不好听?这样不行。”
四字在桃林话里,跟死字音近,康翠英忌讳的就是这一点。陆秋生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在简谱里,这个四字还可念作发呢。”康翠英说:“要念简谱,你跟人家念去,看把不把你当神经!”陆秋生说:“好好好,不念简谱就不念简谱。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康翠英说:“干脆每个红包改成五百元。”
陆秋生娶老婆死娘,哭笑不得,说:“昨天就决定好了的,八百元的红包,今天怎么又加码,变成一千元了?”康翠英说:“八百元是一个红包,一千元是两个红包,平均下来,也就五百元一个,这明明是减了码,哪是加码?莫非这么个简单的数学题,你也算不出来?”
这已是强词夺理了。可在这个家里,康翠英已强惯了,夺惯了,你就是摆出国际法来,词和理也永远在她那边。陆秋生懒得跟她辩论,说:“你说五百一个,就五百一个吧,我奈何不了你。”康翠英说:“那你还电杆样竖着发痴?”陆秋生说:“我不发痴,还打猴拳跳忠字舞给你看?”康翠英说:“你再给我拿两百元出来呀。”
陆秋生已没法出声,只觉肺部冒出一股废气,往上直抵,搅得喉头发痒。
见他仍没动静,康翠英说:“要你出两百元钱,到底是摘你肝,还是取你肾?”
陆秋生一用劲,咳出喉头里的东西,几步走到卫生间,一把喷入便坑。
康翠英跟过去,青着脸说道:“搞什么表演?这里就我一个观众,你就不嫌冷清?”陆秋生好不容易忍住火气,说:“有你一个观众足够了,再多几个,我更受不了啦!”康翠英说:“觉得我一个观众少了不是?看不出来嘛,你还有这个想法。”手一点,捅到陆秋生鼻子上,“你说说,外面还有几个观众?你的钱是不是给你外面的野观众了?”
也是担心战事升级,陆秋生反身躲了出去。可他清楚,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拿不出这两百元钱,耽误给超超贺生,康翠英决不会善罢干休的。又找谁要这两百元去呢?找在位的,自己退休多年,好多已是生面孔,找不上人家。
熟悉面孔不是没有,可早已疏远,也不怎么好开口。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革命,钱放在身上不安全,外面骗子多,怕受骗上当,兜里最多放几个小菜钱,难得有上百元两百元的。记得过去手头缺钱,可以找政府行政处借,现在人钱多了,也没谁再为两三百元小钱去找公家,行政处肯定不会理你。
想起那句借钱比抢钱还难的话,陆秋生只恨自己这把老骨头,想抢也没了这个体力。街上倒时常有些老弱病残的叫化子,跪在地上向人讨钱,这项工作陆秋生应该还能胜任,可他又哪里抹得下一张老脸?就是抹得下老脸,一天也讨不回几个钱,两百元没五七天,怕也讨不够,那时超超生日早过去了。
陆秋生决定还是去找找米春来。他夫人是原配,不像康翠英这么疑神疑鬼,一向对丈夫宽大为怀,钱上面不怎么计较,两百元不大不小,应该拿得出来。
没走两步,碰上李雨潺。见陆秋生一脸愁云惨雾,李雨潺就问他:“陆秘书长到哪里去?”也许怄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排放,见李雨潺这么诚恳热情,陆秋生说了说跟康翠英吵嘴的事。李雨潺说:“您老也别往心里去。不是说天上落雨地下流,夫妻吵架不记仇么?”陆秋生说:“我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要记仇记得那么多?我是愁这两百元钱没借到手,你康姨又要跟我寻死觅活了。”
刚好李雨潺上行政处报完这次老年运动会的账回来,包里有些活动加班补助之类的钱没发下去,又想起那句救急不救穷的话,说:“听说米老市长生了病,别去找他了,干脆先从我这里拿两百去应了卯再说。”陆秋生求之不得,接过李雨潺递上的钱时,只差没给她下跪了,嘴里说:“李处长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李雨潺笑道:“观世音菩萨在普陀山上,怎么会跑到我们桃林来?”陆秋生说:“菩萨可是无处不在的。给你打个条子吧,有了钱尽快还你。”李雨潺说:“不用打条子,您这样的老革命我还信不过?这节那节老干们的补助也要从老干处过,到时抵扣也行。”
回到家里,陆秋生拿出钱,跟原先八百元一起,分两个红包封好,交给康翠英,两人出了门。快到酒店了,康翠英又塞一个红包在陆秋生手上,说:“你也拿一个。”
陆秋生说:“你拿得好好的,要我拿一个干什么?”康翠英说:“我的给办酒的人,你的给惠青和超超。这叫既分工又合作。”
陆秋生明白康翠英意思,你这个外公是假外公,由假外公给外孙红包,显得不生分。这其实又正好说明了真假之间的区别,如果你是真外公,也就完全不必讲究这一套了。
赶到酒店,超超和唐惠青外加超超爷爷奶奶都站在门口,迎接赴宴的客人。
超超奶奶手上还托着一个盘子,里面已盛了不少红包。见过面,说几句客气话,康翠英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将手上红包放进超超奶奶托着的托盘里,回头给陆秋生使了个眼色。陆秋生便拉过超超,抚着他的头,说:“外公没啥准备,也封了个小红包,你拿去买书看吧。”当着唐惠青和众人面,将红包塞到超超手里。
这主要是做给超超爷爷奶奶看的,说明他们做外公外婆的,除了扔进托盘里的五百元人情,还另外给了外孙红包。此举也得到超超爷爷奶奶的认可,说:“超超还不快谢谢外公外婆。”究竟长到六岁才从陆秋生家出去,彼此感情不错,超超懂事地谢过外公。
也许是红包的作用,此后超超一直偎在陆秋生怀里,亲亲热热的样子。还牵着他这个假外公的手,一起进了酒店,挨着坐到大厅前方的正席上。见超超这么乖巧,陆秋生心里倒也受用,觉得为凑齐这一千元钱遭的罪,完全可以忽略不记。不是亲外孙,又有什么关系呢?亲外孙不亲,还不如假外孙哩。
不想要开席了,进来个人,挨窗边席位坐下后,一眼看见超超,招手道:“超超,过来过来。”原来是康翠英前夫唐桂林。幸亏当年喝的自己生产的农药,不然他哪见得着这个外孙?卫生局负责食品卫生的官员就说过,如今搞食品生产的人,从来不吃自己生产的食品,要把好处留给消费者,只有搞农药生产的人恰恰相反,想起要喝农药,专拿自己生产的喝,以尊重生命,善待生命,确保生命安全。
对这个糟老头,超超似乎不怎么陌生,马上站起来,撇下陆秋生,几步颠过去,一头扑到唐桂林胸前。陆秋生很纳闷,超超长到十岁,根本没跟唐桂林待过,仅仅认识而已,今天一见,竟这么贴心贴肝的。这也许是没法子的事,超超血管里流淌着唐桂林的血脉,跟你陆秋生却不连皮不粘肉,虽然你一把屎一把尿服侍他到六岁多,又能说明什么呢?
之后直到散席,超超再没回到陆秋生身边过,几乎都跟唐桂林绑在一起。
喝完喜酒,要离开酒店了,陆秋生过去打超超招呼,要跟他再见,他也只顾咬着唐桂林耳朵,嘀嘀咕咕笑说着什么,根本没将陆秋生放在眼里。
陆秋生有些憋气。青着脸回到家里,半天没说一句话。康翠英当然清楚陆秋生那点小心眼,说:“别那么在乎嘛,席上人多嘴杂,你呼我叫的,超超哪听得见你的声音?”陆秋生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我那十张亮花花的人民币,不如当救灾款捐给灾区,红榜上还会有个名字。”康翠英冷语道:“我知道你出了这一千元,心里不好受,现在终于找到发泄的借口了。”
折腾了两天,好不容易凑足一千元,扔出去后什么响动都没有,谁也没领你的情,一向逆来顺受的陆秋生实在想不通,堆积在心头的怨气顿时转化为怒气,再转化为勇气,大声吼道:“我好受好受好受,好受得很!我不好受,会这么心甘情愿给你们唐家人当牛做马!”
康翠英习惯了她吼陆秋生,几时被陆秋生吼过?愣怔片刻,便顺手抓过桌上象棋,狠狠摔到地上,大骂道:“是我要你当牛做马的吗?我和唐桂林过得好好的,你从中插一杆子,搞得我家不成家,我还不跟你算账呢,你倒发疯耍泼,咬起我来了。”
见棋子天女散花般撒得满屋都是,陆秋生肝火更旺了,心想你康翠英的钱不是自己存着,就给了你几个儿女,这屋里哪样东西不是我陆某人掏钱采购回来的?你摔得莫非我这物主就摔不得?也捞过身边的玻璃茶杯,朝地上砸去。康翠英想不到陆秋生会跟她对着干,叫道:“反了反了!”不甘示弱,又扔了一件东西。
这有点像打乒乓球,你打一板,我必然接应一板,否则来而不往非礼也。
两人互不相让,又你扔瓜盘,我摔果碟,忙乎了一阵。桌上东西究竟有限,便跑进厨房,去摔酱瓶,摔醋罐,摔饭碗菜碗。越摔越升级,康翠英眼疾手快,先抢到热水壶,一把砸到地上。壶里装着热水,声音不仅响亮,还有几分动听。
陆秋生觉得自己落了后,冲入卫生间,砸了穿衣镜。还不解恨,复进厨房端个高压锅,往客厅跑去,扬言要砸烂电视机。
那是买回来不到半年的三十四寸大彩电,花了六千多元,康翠英有些心疼了,想起这个很难发火的陆秋生今天这么丧心病狂,一定是神经失了常,飞快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哭喊道:“要砸就往我头上砸吧,我反正活不成了!”
陆秋生手上的高压锅已经举到头顶,只差最后一击,被康翠英这么一抱,顿时失去平衡,咚一声跌倒在地。高压锅则飞碟样旋出去,哐哐当当,在地板上翻几个跟斗,滑往墙角。康翠英仍抱着陆秋生的腿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着。
也不知嚎了多久,直到没了力气,也没了激情,康翠英才渐渐停下来。却发现陆秋生双腿还抱在自己怀里,人已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多时似的。忽想起他患有不轻的糖尿病,这病容易产生各种并发症,康翠英后怕起来。爬过去一瞧,只见陆秋生脸色煞白,鼻孔来血,已经不省人事。
泼女人一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临危不惧,康翠英这时相反冷静了,赶紧站起来,拿过屋角电话机,拨通了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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