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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世诠年岁也轻,又长居宫中;虽然天资高概念理解的快,但也缺乏很多对人生实际的认识和体悟,有很多哲理并不能靠形而上地推演出来。
“让贫僧请奏陛下,跟随殿下几日便可。”慧流答道。
“当真不会劳烦法师?”萧世诠稍微有些惊讶。
“不。殿下对涅槃经中阐述的妙有有所感悟,确为幸事。”慧流对他端庄一笑。
其时萧衍早已对萧世诠此子的虚无厌世之心有所觉察;他如今自求解惑,正好让高人点化一二。
当夜,萧世诠便在寝殿书房中与慧流相谈甚畅,直到天明时分才意识模糊歪倒在坐榻上睡着。如此醒来再议,累倒即睡,从释迦牟尼鸠摩罗什到菩提达摩,从各佛学流派立意与境界,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到玄学清谈,无所不辩;除了偶尔进食,转眼间过去十日。
在已忘记时间与日期的某天,萧世诠顶着黑眼圈醒来,似梦中有悟而被精妙深远充满灵性的佛法所警醒,抬眼望去,殿中却无慧流法师的踪影。
萧世诠先是一愣,忽而笑出来,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佛与道,各有千秋。佛家更具神性魅力,但我并不能真正了解到天竺那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社会风貌,那产生它的精神土壤,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对于华夏子民来说,它的兴盛带给人性的究竟是福是毒?”
第22章 达生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列子·杨朱》
几日后,萧世诠着一身寻常士人的朴素白衫,来到城中的同泰寺。时至初夏,草木葱郁,映衬着寺中高塔入云,楼台错落,鼎盛香火,一片繁荣气象。即使如此,也远不及无遮大会时十分之一的热烈。
想到大会时长达两个多月的繁华情景,萧世诠不禁皱皱眉。他同善男信女们一起迈入寺内,并不去让住持迎接,而是漫步走到了后殿慧流的居所。此时慧流法师正在检查翻译的经书,见他到来,放下手中的工作。
“皇子殿下怎么忽然来访,之前不辞而别,是贫僧失礼了。”看了一眼萧世诠身上的衣衫,他微微一笑。
“在宫外法师不必这样称呼,”萧世诠走进房间:“称呼我的字便可。”
“世诠。”慧流竟然也不拘礼。
“那日别后,法师可曾休息的好,是我放纵了。”萧世诠问候道。
“无妨。倒是殿下世诠,近来可好?”慧流看来并不习惯这样的僭越。
“很好,太好了。与法师请教过后,感觉神清气爽,心无阻塞,连失眠症都缓解了很多。”萧世诠笑道。
“是这样。那为何今日世诠会在此处啊。”慧流眉眼弯起,笑的有一点微妙。
“自然是思念法师。”萧世诠说着自行坐下:“法师与我谈佛论道,谈天论地,心意相通。只是这几日,我又生出好多新的杂念,还需法师助我解惑。”他看似无比诚恳的说道,一张俊秀的脸衬着白衣愈显清爽。
“世诠这是打算,也舍身在这同泰寺吗?”慧流笑着问他:“陛下在这里出家时的住处,都还好好保持着。”
“我想了很久,我出不了家。不能完全了解,无法完全皈依,不然也是对佛法的不敬。慧流法师当初是为何决心出家的呢?”萧世诠之前一直同慧流论理,并未及问过他私人问题。
“贫僧幼年时据说与家人走失,即被寺院的僧人收留,不过当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了。”慧流平静地说道。
“原来如此。天命不可违。然而《列子·力命》中提到说,知命之行,知事之变,才全也。所安者自然,所体者自解。既不突出天之命,也不突出人之力,而是取二者的平衡。法师怎么看待?”萧世诠似乎找到了切入点。
慧流笑道:“《列子》中的力命与达生篇,皆是出自杨朱之口。列子思想上承老子下启庄子,为人清静豁达,也赞同杨朱的理论,确实令人深思。”
“杨朱的思想为墨子庄子等大家所不齿,其中应该有一些误解。可惜秦皇毁书之后,很多经文都不可考了。不像佛家经书,流传甚广不拘国界,翻译注解也精彩绝伦。不过法师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萧世诠还是将话锋转回。
“贫僧并非避而不答。而是不能简单作答。”慧流缓缓道来:“还是要从列子说起。列子论证物之无始无终,真幻无别,觉梦一体;从而万物齐一。这样的认识与佛教似大同小异,殊途同归,大概世间至高的真理始终无出左右。然而若为化解普通人心中的苦执,道家的哲学修养门槛过高了。佛教虽先入为主了诸多神话和比喻,但相对简单直观地予人希望,平等布施,普渡众生。”
“我明白,法师也做了自身的选择。只是对于我这样常质疑一切的人,只愿求得绝对的真相和生死观。‘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且趣当生,奚遑死后?’乐生亦苦,苦修亦乐;并不能分清。”萧世诠此话即出,已是有了决心。
第23章 妙有
慧流法师低头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抬头认真地看着萧世诠道:“殿下,你已是跳出一切礼法与教义的通透自在之人。以慧流的才学悟性,并不能再指教殿下什么。”
“法师何以如此断言,是否世诠的妄言有所唐突之处?”萧世诠隐隐察觉慧流语带惆怅,这让他难得有些慌。
“不瞒殿下,贫僧本是受陛下之命与殿下开解,只是殿下已并非贫僧所能开解;反之与殿下坦诚相处愈久,自身的心性便会愈偏移。”慧流侧过身去走了两步,保持着淡然的态度道,仿佛一个清明的旁观者。
萧世诠内心有些诧异,旋即明白过来,原来有这种感受的,不只是他一人。之前他便只顾及自身的思路和设想,忽略了慧流虽然是个出家修行的僧人,也是一个凡人。
萧世诠还是笑道:“法师,你已讲解过‘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有。’此为佛家的妙有。”他也站了起来,继续说道:“空不是顽空,有亦非执有。自然而生的喜悦,是我对法师的心情。”
“很好很好。”慧流背对着他轻声说着,音色仍是清沉平和,皂色的衣领却有些颤抖。
萧世诠往前两步,将白皙的脸颊贴在慧流的衣领和后颈处。
苦乐,名利,信念,理想,成就。所有的选择,有时只在方寸之间。
时间似乎这样就停滞了。萧世诠的一边眼睫跟随慧流的呼吸起伏、轻轻扫在他后颈的肌肤上,一边闻到他衣上檀香木的香火气味。
“世诠”听到耳边慧流轻唤他的声音格外清晰,萧世诠并不挪开脸颊,只是沿着他的臂膀摸到右手,对齐自己的手心,然后十指交错着,缓缓扣住他冰凉的修长手指。
“法师,你的手好凉。”萧世诠听见自己的音色温柔。被他扣住的手指也轻轻回扣住他的。
良久,慧流松开萧世诠握他的手,缓缓向前走开几步,转过来淡然道:“殿下,贫僧不敢。”
萧世诠笑了笑,笑的甚是好看,他目光停在慧流深邃疏朗的眉眼:“法师,我果然唐突了。不过,建康城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佛家弃世没有儒道那么多人伦束缚,我感觉很自在。”
虽然并不清楚萧世诠意之所指,但他的样子让人看起来莫名心痛,又或是应尽之事全然无所成,慧流心中五味杂陈,他只得定一定神说道:“来日在宫中与殿下相见。”
“自然。”说罢,萧世诠转身辞别,白衣翩翩。
不久后传九皇子于宫中失踪,在城中乃至全国也遍寻不到。萧衍自是心痛,只是没过数月,即爆发了侯景之乱。梁军战败台城被围,百姓被各方烧杀抢掠, 萧衍饿死宫中,皇子们为夺权自相残杀,最终梁朝被陈朝取而代之。无数寺庙在战火中被毁,又被重建。而慧流和一些得以幸存的僧人一起,继续在同泰寺讲经译经。
多年后的一个秋日,他收到一封跋山涉水满是风霜印记的书信。他忽然心念大动,亟拆开阅读:“我已随商队过了敦煌最终到达了那烂陀。在天竺,我想接近最真实的佛法慧流,给我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那烂陀是古印度佛教寺院及学术中心,兴建于5世纪
这篇的另一个结局链接:
第24章 建文
八百多年过去,文艺复兴的曙光已在西方亮起;在被蒙古统治压迫一个多世纪后,整个中华终于回归汉人正朔。
大明,建文初年,京师应天府。时明太祖朱元璋驾崩,皇太孙朱允炆即位未满一年。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对皇权旁落甚为失望,而且因为朱允炆的顾忌与削藩策略,他的封地与权利岌岌可危。
这年初夏,太祖祭日时,燕王因忌惮朝廷对他的打压而留在北平,派自己的三个儿子前去京师。大臣们商议将此三子扣为人质,而最终仁弱的朱允炆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放虎归山。
“陛下竟然放走了朱高炽他们!谁都知道燕王狼子野心,这一走恐怕再难制约其反意!”
宫城北门,羽林左卫内,百户和总旗们得知这一消息后议论纷纷。他们中大都世袭自洪武年间跟随太祖的父辈职位,是忠心耿耿的侍卫亲军。
“即使不放走他们,也未必阻挡得了朱棣,”萧义仍是端坐在椅上,放下手中的茶杯道:“燕王肯让王子们过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抑或他早就料得陛下不会为难他们,或者不敢为难他们。”
“萧总旗,你说的倒轻巧,那几个可是他精心培养身负大才,怎么会舍得拿来冒险呢?”一旁的郑守似乎在提醒他。
萧义道:“郑总旗说的没错。正是如此,才见得燕王心机深重难测。陛下这般温文仁厚,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当今圣上的皇位名正言顺,天下之内即使有谁妄图撼动,也不可能有借口。”又有人议论道。
“所谓借口,是给那些无视忠孝罔顾苍生的野心家借来用的。”萧义还是冷静的说道。
管理文书事务的羽林左卫经历陈复,此时也在,他说道:“是黄子澄黄大人建议陛下送回三人,此举太过失策,怕是读书读傻了?”陈复乃是进士出身,从太学调任至京卫指挥使司不久。
“陈大人,如此议论陛下钦点的翰林学士是否不妥?”郑守又质疑道。
“妥不妥当,很快便知。”面对他的诘问,陈复并不以为意:“只是我们这些人身份低微,再多嘴议论也不能改变什么。”
萧义看了看陈复的从容眉眼和青色官服,似乎欲言又止。此人应当不是池中之物。
一个月后,燕王起兵叛乱,理由直指黄子澄等人为奸臣,而他则是要清君侧以靖国难。
至此,靖难之役爆发,刚建立几十年的国家又因为夺权而引起战乱。
战争持续三年,燕王虽不占兵力优势,却善于谋略军功累累,而朝庭疏于指挥节节败退。
建文四年初夏,燕军逼近都城,应天府中人心惶惶。六月十三,内奸开城北金川门迎燕军,城破,宫中起火。
上十二卫的侍卫亲军同残余军队一起,与涌入宫城中的燕军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萧义也正带领手下卫兵与敌军混战;眼见平日共事的同僚们在多年守卫巡查的宫内各处纷纷伤亡倒下,越来越寡不敌众,他心中感到无比凄凉与悲狂。虽说几年来糟糕的战况让他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然而真正到了最终的时刻,他还是感到命运无比的分量。
所幸,他知晓陛下已在部分亲军的保护下乔装改扮准备脱逃。
靖难之役中丧生的双方士卒,总数竟达五十几万之多,历史罕见。萧义满身是血与伤,本来他可以选择战死,只是天子尚有一线希望。他奋力从东侧城门逃出,往城外山上踉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