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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又开始下雪,细碎银白的雪,飞飞扬扬,似永远也下不完,永远也化不尽。

    百花凋敝的寒冬,红墙围起的院子里,数十株白色的腊梅正傲雪盛放,银白的花瓣,如雪塑玉琢,那么超然脱俗,清白无瑕。馥郁的芬芳,隐隐浮动在这方小院中。

    缭绕鼻尖的除了花香,还有酒香。

    青瓷的酒盏,捏在白皙修长的指尖,微微摇,晃出涟漪,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兰儿见公子喝尽杯中酒,又赶紧替他斟满。

    酒壶又空了,兰儿忍不住道:“公子,你不开心么?”

    王怜花一身绯色的衣服,躺在廊下的一张紫檀雕花木榻上,睁起惺忪醉眼去看她,带着些似笑非笑意,淡淡道:“谁说我不开心,我开心得很。”

    兰儿见王怜花有些恼,再不敢多问,垂了头,小心地替他添酒。

    王怜花捏着酒盏浅斟慢嘬,侧目看见兰儿乖巧地跪坐在软榻边,替他温酒。

    这姑娘是如此柔顺,不同于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姑娘,朱七七任性胆大,白飞飞未露出真面目的时候,是弱不禁风。而兰儿,有绵羊般的温顺,又有兰草般的韧劲。她跟林鹤仙是全然的不同,林鹤仙太过美艳,太吸引目光,有时候就难免飘飘然,兰儿长得也并不坏,但也总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王怜花突然翻身而起,跃入园中茫茫白雪间,足尖在梅树上点过,手中已折了一枝虬曲的梅枝,他手腕翻动,舞出几朵剑花。

    他身法轻盈,绯衣翻卷,似这银白天地间一朵火红的流云。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口中轻吟,梅枝已斜斜刺出,抖起了漫天飞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梅枝又一挑,挑起榻边矮几上的酒杯,酒杯在枝头滴溜溜转动。他腕子一抖,酒杯飞出,击中梅树的枝干,又弹回来,稳稳地落在矮几上。酒杯甫一飞出,绯色的身影已凌空而上,落在梅树梢,“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他口中轻吟,足尖微点,身形已翩然旋转,手中梅枝一划,划落了半树梅瓣。莹白的梅瓣飘飘洒洒,混着飞扬的雪花,整个小园似笼罩在了一片朦胧的纱帐中,恍若仙境。

    兰儿似已看得痴了。

    最后,他从树梢间纵身跃下,衣袂飘扬,翩跹落地,掌中的梅枝飞出,噗地一声,斜斜刺入白雪。

    梅瓣和雪片在空中飞旋,悠悠飘落,沾在他绯色的衣袍上,似画上了点点墨迹。

    他伸出手掌,去承接那些晶莹剔透的白,冰冷的雪片和幽香的花瓣一齐落在掌心。他垂眸凝望着,低声吟道:“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雪还在下,梅瓣却已落尽。

    暮色四合,只剩地平线上最后一丝残存的灰白。

    王怜花还怔愣在雪地里,突然,风中传来疾速奔走的脚步和衣袂带起的风声,他眼中精光一闪,凝神细听。

    两个人,轻功尚可。

    片刻,声音停止,王怜花知道那两人正栖身在院外的围墙后。

    他右手自袍袖间一捞,指间已扣了三根寒针,针尖幽蓝,已淬剧毒。

    “要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他正要出手,又听到围墙外两声极低的闷哼过后,所有声息都消失了。

    王怜花心中疑惑,纵身跃出围墙,落在漆黑的小巷中,只见围墙外果然站着两个黑衣人,一动不动,俱已被点中了穴道。他向巷口看去,又见一角蓝色倏忽一下,转过墙角,他疾步跟上,“沈浪,我知道是你,你不必再躲了。”他声音不大,但其中隐含气劲,自信定能清晰地传入那人耳中。

    王怜花追着那角蓝色,在洛阳的大街小巷中穿行。

    他到此刻才发现,沈浪的轻功实在已高得可怕。他用尽全力,还是看不到一个完整的背影。

    他纵身翻过三重屋脊,落在江边,终于再没有一点沈浪的踪影。

    朔风凌冽,在大地上肆意呼啸。江水寂寂,偶尔有发出咕咚一声,也不知是何物坠入。

    城中灯火阑珊,江中却只有几星孤帆飘过时摇晃的烛火,凄冷孤寂。

    王怜花沿着江岸奔走,却什么也看不到。他有些累,驻了足,定定地看着浩荡的江面。

    “你在找沈浪?”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王怜花心头大惊,这声音分明很近,可若是如此近的距离,为何他竟毫无察觉。他四下张望,只见江边泊着一叶小舟,舟上坐着一个人,他的侧面对着王怜花。身上穿着黑色的蓑衣斗笠,沾了雪花,点点清白。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如一尊泥塑木雕。

    此时,天色已全黑,光线晦暗不明,这人收敛气息,竟让王怜花先前没有发现。

    有时高手的确会太过相信自己对于气息的感知。

    若王怜花先前没有察觉此人,只是说明此人气息深沉,此刻王怜花定睛去看,更是大骇,背上都渗出了冷汗。

    那蓑衣斗笠之人坐的小舟明明泊在江中。此刻,朔风吹拂,江边的大树沙沙摇动,江面细浪翻卷,可他的那叶小舟却似停在陆地上一般,绝无半分晃动。他手里还握着一根钓竿,钓竿上有鱼线,垂入江水,那又细又轻的鱼线,竟抻得笔直,似已变成了一根铁棍。

    这般深厚的内力,王怜花自知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可他绞尽脑汁,竟也想不出这是武林江湖中的哪一个高手。

    他惊讶之后,亦稳定了心神,稳步走过,对着那垂钓者一揖,笑道:“前辈,在下王怜花有礼了。”

    垂钓者依旧不动,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王怜花,果然是王怜花,你可知我这手般若神功已叫多少自诩的英雄豪杰吓破了胆。”他声音苍老,却并不沙哑,听来竟还觉得有几分柔和温软。

    王怜花笑道:“前辈与我无冤无仇,自是不会为难我,我又何必惊惶。”

    垂钓者笑道:“你怎知我不会为难你?我若不会为难你,又为何要在这里等你?”

    王怜花身上有些发冷,他不禁四下去看,似搜寻些什么。

    垂钓者的目光根本没有投过来,却好像已看穿了他的心意,对他说道:“你不用找了,沈浪不在这里。”

    他又朗声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如此有趣。你竟然放弃了雪山幽昙,你竟然为了沈浪放弃了雪山幽昙。”

    王怜花心头一跳,竟说不出一句话。

    垂钓者终于放下钓竿,转过身来,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是那种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刻意多看两眼的普通,可他一说话,就在没有人能不去看他,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傲气,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只能被他踩在脚下一般。

    “你中了蕉鹿之毒,本该直接杀了沈浪,但你偏偏不杀,你明明知道一朵雪山幽昙只能救一个人,绝不能分开,还带着沈浪上玉龙雪山,最后还把幽昙花给了沈浪。王怜花啊王怜花,你到底在做什么?快活王一世枭雄,还曾夸你有乃父雄风,没想到你会这样。”

    王怜花冷冷道:“你是戏班的人?你们为何一定要杀沈浪?”

    垂钓者站在小舟上,笑道:“你迟早会知道的,何必急于一时。”

    王怜花道:“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何?”

    垂钓者那隐没在黑暗的眼眸中突然爆射出一缕精光,“我不过想试试你的身手。”他说话间已从小舟上纵身而起,飞掠而来,双手成抓,拿向王怜花的双肩,使得乃是少林绝学小擒拿手。

    王怜花侧身闪避,双手拂向垂钓者的前胸,使得正是破解小擒拿手的左右穿花手。

    垂钓者身形翩然翻动,又变勾为指,点的是王怜花的左肩,使的是多罗叶指。王怜花双手握拳,当空而下,击向他必救的前胸空档,这招乃是偏花七星拳中的精妙一招,克的正是诡谲奇变的多罗叶指。

    他身兼数门派的功夫,竟一直从少林绝学,打到了武当绝招,王怜花尽数以对应招数破解。

    垂钓者在这相斗之时,依旧气定神闲地轻笑出声,“看你功夫倒是还没有撂下。”说话间,又一连变幻了数种招式。

    “好小子,再来试试我自创的这招。”他说完话,身形突然变得奇快,一掌拍出,势如流星,王怜花变招不及,眼看就要被当胸拍中。却听得一阵破空之声袭来,一枚暗器砸中了垂钓者的手背,这势大力沉的掌力道顿消,只轻轻拍到王怜花身上。

    这下变故来得突然,垂钓者却毫无惊怪之色,反而朗声大笑,高声道:“好,不错,你终于忍不住了,我本就只是试探,今日到此为止,后会有期。”说着,他足尖一点,凌空踏江,飞向了宽阔江面的对岸,轻捷似阴天里一掠而过的雨燕。

    王怜花愣愣地看着江面上那几圈极浅的涟漪,呼出口气,蹲在地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刚刚击中垂钓者手腕的那枚暗器,竟然是一粒极普通的小石子。

    他淡淡道:“你好自珍重。”说完,不再回头,朝着城中那灯火辉煌处去了。

    王怜花甫一离去,江边一棵极高的大树上突然轻盈地落下一个人来,他长身玉立,轮廓俊朗,可那朦胧的眼眸中,竟似有雾气在弥漫,他定定地看着远去的绯色背影,看得那么认真,似用目光将那背影细细描摹一般,嘴唇动了数次,可那名字到了唇边,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那点绯色终于融进了洛阳城辉煌的灯火中,再也瞧不见,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心中叹息到,我并非不愿见你,只是有人既然已在等我,我又怎好叫别人失望。

    天地间又只剩寒风凌冽的呼啸和江水寂寂的奔流,沈浪却还在江边站着。

    在树上之时,他已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苦涩便像清晨凉风吹散薄雾一般,倏忽一下消散了,唇角也微微上翘,又是那种自信却带些许懒散的笑容,他高声道:“数九寒冬,阁下当真不上来暖和暖和么?”

    现在已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连刚刚垂钓者的小舟都被江水推着,慢慢远离了江岸。

    他在跟谁说话呢?

    他话音刚落,果真,哗啦一声,一个东西从江水里蹿了出来。

    从水里蹿出来的东西,当然只能是鱼。但它偏偏不是鱼,它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像极了鱼的人。

    那人从江里蹿出来,瞬间便落在了江岸上。他穿着一身黑漆漆滑溜溜的像鱼皮一样的紧身衣服,连头发也包在里面,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打量沈浪。脚上则是两只巨大的蹼。他口中叼着根手指粗细的麦管,用来在水底呼吸,一出水,便一口吐在地上。

    沈浪笑道:“南阳元氏,能凫善渡,听说元家堡两兄弟俱是此辈中的佼佼者,大哥元明患有肺疾,元家兄弟情深,想来定不忍心让哥哥挨冻,所以,在下猜测阁下乃是弟弟元阳。”

    那鱼人笑道:“沈大侠好厉害的眼睛。”

    沈浪笑道:“元二公子藏在这刺骨的寒江中,等候沈某这么长时间,实在受苦不少,不知有何见教?”

    元阳道:“在下乃是给沈大侠送礼的。”

    沈浪奇道:“送礼?在下何时与元二公子有了如此交情?”

    元阳大笑道:“我藏在水中已数个时辰,从你来到此处,躲上大树,到王怜花公子来此处寻你,遇到那垂钓老者,我全都看在眼中,真让我想不到,天下人皆以为你和王怜花乃是死敌,没想到,你们彼此互相关怀,竟是莫逆之交。我这份礼物当真送对了。”

    沈浪从容道:“那元二公子何不把礼物拿出来让沈某欣赏一番。”

    元阳手一挥,从腰间解下一件东西,抛了过来,沈浪伸手抄住,却是一只装酒的葫芦。

    葫芦冰凉沉重,是铁做的,里面已经空了,却还飘着淡淡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