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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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将至,寒气却未曾散尽,哈上一口仍会有薄薄的白,人们大抵不愿出来受这凉意。倒是那富家子弟皮娇肉嫩反是不怕,花街柳巷的窜,让人心生怀疑:这祖孙根怎地就这般寂寞难耐,莫不是冬日霜寒给冻了去?

    昨日龙王爷歇了个冬后起身时着了凉,一个喷嚏惊得是云城雨丝霏霏,牛毛细的雨簌簌戳在身上,凉爽得让人直想喊快哉快哉。

    夜晚,花街的巷子里还满是潮湿,窗棂仍滴着水,远方的阴影中传出杂乱的脚步声,夹着不甚清晰的曲调,“莫听那个穿林呀打叶声,何妨吟啸且诶徐行……”好生的词调竟被这人唱出不伦不类的意味,声音却是个雌雄莫辩的,透着点醉醺醺的艳丽。

    离着近了,那唱曲儿之人的面容也就清晰起来,红色的袍子黑色的靴,这极致的颜色扎得人眼刺刺的疼,再望,墨色的发连个发冠都未束,散散的用根红绳微微系住,手里拿了个酒壶垂在身侧,一步三晃的摇着唱着,摇得月光停在了精致的眼角,唱得旁边花楼里野合的鸳鸯都忍不住开窗扔下些碎银,怒骂道:“再唱小爷砍了你!”

    “嘭!”窗户又阖死了。

    楚栖抚鼻默了默,复又无声地笑了笑,蹲下来捡起碎银,暗自腹诽,她唱的有这般难听吗?

    歪歪地起身喝了口酒继续晃悠继续唱:“诶且呀且徐行……”这无人巷道岂有不唱之理,长夜漫漫,若是不随心所欲,这日子又该如何消磨?

    这时,巷口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匆忙而慌乱,足见这人的焦急无措。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似乎住了步子,又忽的惊叫起来,“主子哟我的主子呦!您怎地又跑来喝酒了!”说着三步并两步跑到楚栖身边一把掺着她。

    楚栖抖了抖脑袋才看清这圆脸圆眼的白净小厮是她的阿尼,遂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有些嗔怪地轻笑,“阿尼,你今个这么快就寻来作甚,我还没……嗝……喝完呢……”

    阿尼被她这一身酒气熏的身上发毛,只想赶紧把他家闹人的主子扔回屋里去,也不吭声回答,架着楚栖飞快地往外走。

    楚栖未听见他出声有点奇怪,“阿尼,你为何不说话啊……嗝……我跟你讲,我唱曲儿……有人嫌难听给了我……嗝银子……”伸手在袖子里挖了挖,将银子瘫在苍白的手心,“你瞧……银子嗝……”

    阿尼一把抓过银子塞袖子里,有些咬牙切齿地呵道:“您唱歌最好听!主子咱早些回去歇罢!”又加快了些步子。

    这时,楚栖却忽然扔了酒捂着胃想要蜷缩起来,额头都沁出些薄汗,艰难地出声:“阿……阿尼……胃……疼……”她更加难受的掐着肚子,感觉似有一把刀在胃里绞着,绞得她两眼发麻。

    “主子您忍忍!哎……”阿尼有些慌,主子明明知晓自己胃不好却还嗜酒如命,上个月才从医馆里出来,这又得进去!

    阿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架着楚栖四处寻找医馆,可这深更半夜的别说开门的医馆了,就是活人也见不到几个啊。

    “主子您先在这坐会儿别乱跑,我去寻个医馆……”阿尼小心地把楚栖放在了墙边,连忙跑去寻医馆了。

    等到阿尼回来,楚栖已经疼得昏了过去,整个人都滚到了地上,四肢蜷在一起的样子让阿尼又是心酸又是恨恨。

    就算是私生女也不能如此折腾自己罢。阿尼想。

    楚栖醒后,胃也不再绞痛,酒也醒了,闻着四周的药香知晓自己躺在医馆中。

    隔间发出轻微的声响,楚栖转过头看去,只一眼便被醉了心神。

    风姿绰约,皎皎光华。

    那人朝楚栖走来,不急不缓,徐徐而行,月白的长袍似笼着清晨的微光,宽袖微晃,袖上勾出的云也就生动的飘起来,动人心弦。

    等楚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俊逸的脸上无波无痕,就那么清淡的等着她回神。

    楚栖低头瞅瞅胸口,那里扑通扑通如雷震响,暗自叹了口气:完了。

    随即,她问:“你是这医馆的大夫罢。”

    那人答:“是。”声音清越沉静如那最名贵的瓷叮的一声。

    楚栖不吭声了,那人上前一步将掉落一角的被子拾起来揶在床上,又说:“嗜酒如命致使胃痛,却不知悔改,你这胃一时半刻治不好,须得调养,这些日子里不可饮酒食荤,每日食三碗药粥,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便调养妥当。但……”他停了停,目光对上她的,古井无波,“你的身上除了胃有些小病外……竟然还有……恨欢。”

    楚栖一怔,倒是没想到这民间的医馆还真有医术高明的大夫能够诊出她这身上的恨欢,她不禁有些赞赏地对上他的目光。

    “恨欢乃皇室秘药,身中恨欢后一年无症状,难以察觉,第二年身上血如江海奔腾,一日盛一日,冲击身上百穴,直至第三年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五感尽失,全身筋脉骨血衰竭而亡。”他的声音沉沉道着残忍之事。

    她笑,“想不到你这民间大夫对这恨欢这般清楚。”

    “这药皇室中人均有,但也不是寻常之物,遂也不会轻易使用,”他定定凝着她,“只有对起初爱之深而后却又恨之入骨的人才会痛下此药,恨欢之名由此而来。”

    她依旧笑,不言。

    “我是丞相长子蒲怀,钻研医术多年才晓这恨欢……世上无解。”

    她轻声回:“我知晓。”

    蒲怀只觉心中有些复杂难言,这女子如清辉明月奢丽美艳,竟被下如此狠毒残忍之药,也是红颜薄命,“你……”

    未等他说下去,她便打断了他,“我叫楚栖。”她一字一句告诉他,“三王爷尉斛之女。”

    蒲怀听完也不再说什么,嘱咐了休息就离开了。

    楚栖把枕头扯下来趴着,静静看着蒲怀的背影,啊,丞相的长子,美人啊美人。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她的确是三王爷尉斛之女,私生女。

    楚栖的楚姓是随了母亲,她的母亲楚吟是花楼的头牌,说的粗鄙点便是妓。三王爷尉斛当年英俊威武年轻气盛,喜寻欢作乐,进了花楼对楚吟情有独钟,想要将楚吟娶了作妾,楚吟自是欣喜。

    这时偏逢西疆战乱,三王爷尉斛前去指挥作战,一战十五年。等他回来,斯人已逝,一封书信道明了一切,大意是楚吟在他前去西疆那年发现有了喜,不愿失去这个孩子,吃了些苦头生了下来,如今那孩子已经长大,希望三王爷能好好待她。而她自己生孩子时伤了身子,命不久矣,这也算是平生最后的遗愿。

    谁知这三王爷当年对楚吟是真心相爱,凯旋而归却难见思念之人,读了书信也只见到了最后那句生孩子时伤了身子,怒从心来,认为都是这个孩子致使楚吟死去的,对楚吟深切的爱便转移到对孩子深切的恨上,下定决心要将这孩子折磨致死。

    楚吟给楚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的孩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愿有个栖所,一生平安。

    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简单的心愿在她心心念念的三王爷回来时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楚栖在那日中了尉斛下的恨欢后,就从未奢望过安宁的生活。

    楚栖拽着枕头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心中暗想,什么相爱相杀,什么因爱生恨,都只是话本上写的美妙故事罢了。

    尉斛没有一点对楚吟的爱与思念,不过是因为她是私生女,挂了个私生二字,便是见不得光的,尉斛只是认为这个见不得光的女儿是他英明神武一生中的污点,想要铲除罢了。

    而蒲怀未说完的话她也清楚,恨欢已经到了第二年,她每日都要忍受着血液疯狂撞击的痛苦,忍不了时,才会去喝酒,醉了也就忘了痛了。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娘啊,她哪有什么栖所,漂泊一生,情薄命短,浮萍而已。

    楚栖再次醒来是被痛醒的,她也不动,麻木地趴在床上,看着自己手腕,白皙纤细,内里却汹涌澎湃,都能看见青紫的血管猛烈地一突一突,指不定何时爆裂。

    她脸上毫无表情,皮肤泛着病态的白,只能从她紧抿的唇上看出她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这时,阿尼的声音却传了来,“主子您日后可不许再沾酒了,这每个月来一回医馆再壮实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您还是女子……”阿尼絮絮叨叨的声音她听不大清晰,意识逐渐模糊,她再次昏过去。

    楚栖做了梦,梦里还是那熟悉的佛光寺,小和尚的光头闪着光,楚吟坐在寺内的石凳上刺着绣,她和阿尼在一旁嬉闹,她走到楚吟边上赖在楚吟身上,童声问:“娘亲你在绣什么?”

    楚吟摸摸她的脑袋,慈爱微笑,“娘亲给你父亲绣的荷包。”

    她又问,“娘亲,父亲在哪里啊?”

    “你的父亲啊……到西疆英勇杀敌去了。”楚吟抬首望着天空。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快了快了罢……”楚吟眼中蒙着迷惘的希望,回神又问她,“阿栖,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楚吟用三王爷从前给她的钱赎了身,到这佛光寺居着,只想阿栖安宁平稳地活下去,不要被那人间污浊的烟火脏了赤子之心。

    “习惯习惯,小和尚和方丈爷爷都对我很好,我还有娘亲,阿尼……”楚栖掰着指头数着。

    画面变换,卧病在床的老妇人,猛烈地咳嗽起来,费力拉着一旁坐着的豆蔻少女,“阿栖啊,娘走后……咳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父亲归来,你把信给他……他定会好咳咳……好好待你的……”

    楚栖没有哭,只是眼眶泛红,一边替楚吟顺着气,一边回答,“娘你会长命百岁的,莫要再说下去了,休息罢……”声音中带着她都没有注意的颤抖。

    “阿栖,娘的身子娘晓得……你现在去给娘倒杯水来……咳咳……”楚吟伸手摸摸她的脸,一寸一寸地摸,从头顶到下巴,似要将这份眷恋深深地嵌在心中。

    楚栖将她扶好靠着枕头,压了压被子,起身去桌子边倒水,握着茶壶的手急剧地颤抖,险些拿不住,拿了水转身,楚吟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楚栖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似碎在她心头。

    她没有大哭,也没有喊叫。只是一步一步地抬着沉重的双腿向她这世上最亲的人走去,跪在床边,握着楚吟干枯的手,低头抵着床沿,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沉默地呐喊心中无声的悲恸。

    娘……

    躺在床上的楚栖先笑后哭,笑无声,哭也无声,最后流得满脸是泪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的手在空中举着,轻轻地抓着,似要抓住什么朦胧破碎的光影,又怕一使劲就抓没了,然而最后却悄悄地放下,似在绝望中也失去了微渺的渴求,从此沉静如死水微澜。

    阿尼静静地给她擦着脸上的泪水,蒲怀在一旁坐着,相对无言。

    楚栖再次醒来已经是夜晚,她已经睡不着,起身半坐在床上,梦很清晰,她还记着。

    娘走后过了几年她便离开了寺庙,四处游荡,她知晓尉斛已经回来了,可是她不想和他相认,但娘的愿望又不想背弃,只好遣了人将信送去,信已经带到,娘的心愿已了,她想着离开。

    却不想尉斛要置她于死地,她无意中了恨欢,尉斛知晓她已经中药,便不再遣人杀她,已经是将死之人,再让她蹦哒几日也无事。

    她知自己命不久矣,整日风流潇洒,只愿命中最后两年留个快活。

    至亲之人已逝,她亦无任何留恋。

    如今,她只剩下一年时光让她苟延残喘。

    人应知足,她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