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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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院的花坛里铺了霜,昨日还葱茏蓊郁的青榔树一夜之间蜕了绿皮,金黄的叶子簌簌在空中打着旋儿悠悠落下来,落在地上依旧青绿的草上,轻轻刮下一层白白的寒霜。

    这秋天走着猫步来的场景着实美丽,让楚栖手指头有点痒痒,大手一挥唤来阿尼在院子里摆好桌子铺上画纸研好墨开始作画。

    刚提起笔准备落下忽又觉着缺点什么,她抬头再瞧了瞧美景,一拍脑袋,扔了笔跑出去拽了蒲怀过来,把他按在青榔树下的石凳上,又塞给他一本医书,转身走向桌子准备继续作画,蒲怀却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作画啊。”楚栖向后摆摆手。

    “那叫我来做什么?”

    楚栖转过身定住,指着他身后落着叶子的青榔树道:“美景。”又指着他说:“美人。”然后手指头转了个圈说:“良辰。”转身继续走。

    “……”

    倏地,楚栖觉着肩膀有点重,有什么东西披在了她肩膀上,刚想转头看看,就听见蒲怀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下了霜就有些凉,本就命浅还是好生护着罢。”而后是脚步离开的声音。

    闻言楚栖身子一顿,眸中蒙出奇异的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轻裘,她觉着这轻裘有些沉甸甸的,似是坠着心跳一路向下,终是未说什么,走到桌子前。

    她又看了看美人,低头旋笔。

    其实她不大会作画,只当初为了附庸风雅之事随意地研究几下,不曾深入。

    但她也就是突然来了兴趣,画得好看与否并不重要,只是图个欢愉罢了。

    然而此刻,蒲怀美人在那美景下显得更加的好看,她也想把这良辰描摹得好看些。

    蒲怀静静地看着医书,楚栖静静地作着画,二人不曾言语,静谧无声。

    良久,楚栖停了笔,揉揉手腕,转转脖子,看了看仍在研究医书的蒲怀,他确是看进了书中去,她也没去打扰他,只轻轻躺在身后阿尼端来的竹椅上,举着完成的画对着稀薄的阳光看着。

    指尖抚了抚画上的青榔树,又抚了抚画中美人的衣衫,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轻裘,把画缓缓按在胸口上,望着铅蓝的天空,眸色深深。

    草木本无心,风月不关情。

    他只是出于医者的关怀体贴,无关风月无关情,莫要再随意揣度无望之事,安心做你的将死之人罢。

    秋日的凉风卷了点眼角的潮湿带走,悄悄在她耳边吐着气息:我可不想做丧妻鳏夫……

    她在梦中被困深渊不知怎么往上走。

    渔樵江渚,惯看秋月风,多少琐事,都付笑谈中。

    今年的新年来得有些早,自冬日以来连场雪都没下,年就到了。

    除夕,楚栖赶着阿尼屋内屋外除尘迎新,挂上红艳的灯笼贴上福字门帘才有些年的味道。

    蒲怀当然是不管这些的,他本应该回丞相府团圆,却不知为何没有回去,依旧就在医馆里,楚栖想着三个人一样过不是,就使唤阿尼干活。

    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街上万人空巷。

    三人行至正街,热闹欢腾的景象感染了楚栖,立马拉着蒲怀栽进人群中,左瞧瞧,右瞅瞅,手也不老实地这摸那摸,抬头见着前面摆着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面具,拽着蒲怀走过去。

    瞄见个白面书生的面具连忙扯下来给蒲怀戴着,蒲怀窝在面具里的眼扫过摊上的面具,撷出一个明艳狐妖就戴在了她脸上,还点了点头以示满意。

    楚栖眉眼弯弯,付了钱又拉着他四处跑。

    寻至一家饺子铺落脚,正巧一锅刚熟的热腾腾的饺子出锅,饺子铺的掌柜给他们三人一人盛了一大碗,汤汁浓郁都要溢出来,饺子皮薄肉厚晶莹剔透卖相极好,阿尼忍不住咬了一口烫得他不停哈气,脸被熏得通红,但圆眼亮晶晶的,一个劲的点头,“好吃……好吃!”

    楚栖连忙倒杯凉水给他,又戳了戳他通红的脸颊,好笑道,“慢些吃,又无人跟你抢。”

    饺子稍微凉了,楚栖低头夹了一个喂进嘴里,嗯~确实好吃!嫩滑爽口!汤汁鲜美!

    楚栖眯着眼睛满足得像面具上的狐妖。

    这时突然火树银花鞭炮齐响,子时至,人们欢声笑语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热闹非凡,楚栖眉眼弯弯大声冲对面的蒲怀喊道,“新年快乐!”

    蒲怀正好看着她,突然也笑起来,喊了一声,“新年快乐!”眼角似划了一笔墨,嘴角染着蝴蝶翩跹的声音。

    楚栖有点傻地看着他,第一次见着他笑,只想蒲怀笑得真好看啊真好看。

    呆楞楞地夹个饺子放进嘴里,还没嚼一口,突然,天上飘满柔白的雪花,一朵一朵雪如花,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却也是最后一场雪来得这样迟却又这样巧,楚栖抬着头,漆黑的夜空,漫天的白雪,美不胜收,她嚼了一口嘴中的饺子,这么一下,她突然怔住,随后泪流满面,人们因为下雪而欢笑的声音,旁边阿尼吃饺子呼哧的声音,对面蒲怀呼吸的声音,那么闹的,那么静的,她似乎都听见了。

    她咬的那口饺子——是没有味道的。

    她没有再去求证,也没有震惊,只是笃然,一种对命运终于来临的相信与认从,不再挣扎不再彷徨,她的五感终于开始失去,而首先消失的就是——味觉。

    她甚至平静地感受到舌尖上的味蕾不见了,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震耳欲聋,哄——哄——她真的没有一点难过,已经确信的事情为什么会难过,她流泪只是因为这一天终于来临,她再也不用在每日惶惶痛苦的盼望中等待,多么无助的感觉,此刻终于来了个痛快。

    她一口一口的把那个饺子咽下去,似咽下平生潋滟的华梦一场,哪里有神仙醉,让她再梦千年罢。

    蒲怀察觉楚栖似乎有些异样,看了看她,她一直抬着头看着天空,看不见她的表情,正想叫她,她却恰巧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后笑眯眯道,“望着我做什么?被我迷住了?快些吃饺子罢。”然后她低头吃了起来。

    蒲怀见她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一切都正常,可是他总觉着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出来,就不再思索了。

    其实失去味觉的感受没有什么差别,习惯了没有味道后也就没了偏见,吃东西不会再挑三拣四左右摇摆,再难吃再好吃在她的嘴里都是一样的,没有喜好没有厌弃这多么好。

    年之后的元夜她没有拉着蒲怀出门,而她也无法拉他——蒲怀回了丞相府。

    蒲怀回来的那天两人去了梅花坞,此时正是梅花开放的好时节,除夕那天的雪还没化,盈盈堆在朵朵梅花瓣上,相映成趣。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香?

    楚栖把鼻子凑近梅花闻了闻,摸摸鼻子转头看着蒲怀正望着她,她眉眼弯弯,“很香,你来闻闻。”

    蒲怀也凑过来面无表情闻了闻,点头,“很香。”

    楚栖又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点点头——原来,她的嗅觉也失去了呀。

    不知为何,蒲怀感觉她笑得有些苍凉。

    自从失了味觉和嗅觉之后她身上血液冲撞的疼痛就再也压制不了了,她没有告诉蒲怀,每日无时无刻不在接承受痛苦却不曾发出一点声音,所以蒲怀和阿尼一直都没察觉。

    楚栖最近迷上了煮茶,从蒲怀那里要来煮茶的小铜炉,下面放着木炭,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有模有样煮着,其实她也不是突然喜欢煮茶,而是整日无事可做找点事而已。

    这日她煮茶时有些困顿乏力,迷糊地看着煮好了,端着小炉往茶杯里倾倒,却因没有掌握好平衡整个小炉都歪了,滚烫的茶水全部倒在了她的手上,她没有感觉到痛,只听见有水声,遂睁开眼想看看是什么撒了,却见手被烫的通红还有些颤抖,冒着蒙蒙的白气,袅袅地升起盖住她的眼,没有痛楚没有感觉。

    楚栖只抿抿唇默默地拿开小炉,低头用白娟一下一下擦干手上的茶水,起身去要了些烫伤药抹上,随后平静地继续煮茶。

    触觉也失去了。她想。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五感只剩下听觉和视觉,她应感谢上天让她最后才失去这两种感觉,至少,可以拖得久一点不让人察觉。

    触觉的失去没有什么不适,摸什么都是没有感觉的,甚至连血液撞击的痛楚都感受不到,只是有时拿东西会不知轻重,早膳时她用汤匙盛汤,她只随意放下汤匙却与瓷碗碰撞发出尖锐的一声“当——”霎时让桌上的人都被震了震,蒲怀阿尼都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蒲怀问,“你怎么了?”

    楚栖本来也有些惊,随即对他们笑笑,“没事,不小心用了点劲。”

    蒲怀没再说什么,继续用早膳。

    之后蒲怀说要到街上进些药材,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楚栖想了想后点头。

    街头已经没有了过年时的欢腾,却还是很热闹,叫卖的,聊天的,讲价的,吵架的,各种声音充斥了整个街道。

    “蒲怀你怎么还不答应做我的压寨夫人啊?”

    “……”

    “要是你哪天将我逼急了,直接就把你掳回去!”

    “……”

    “虽说如今我还没有山寨,但是为了你占个山建个寨我可是很愿意的。”

    “……”

    “蒲怀啊蒲怀啊……”

    “……”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啊……”楚栖开始唱。

    “……”

    蒲怀自始至终都没有理她,晃着宽袖施施然往前走。

    两人晃至一个小巷时,突然冲出一群手拿大刀面目凶神恶煞之人。

    蒲怀立马伸臂将还在唱曲乱晃的楚栖挡在后面,冷眼睨着他们。

    那些人却没有挥刀就砍,走出一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挤出菊花般的笑容,“蒲公子,小的们乃三王爷的人,寻你身后的女子有些事,此事与你无关,还请蒲公子不要插手,免得伤了三王爷与丞相大人的和气。”

    楚栖瞅着这么个大刀阔斧神色狰狞之人摆出一副文人雅士的做派来,着实有些可笑,楚栖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不要紧,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楚栖知晓他们肯定是来找她的,只怕是三王爷家的老太君无意间知晓了她的存在,一分一秒也容不下她,想要立马铲除她这个污点罢了。

    遂她推开蒲怀横着的胳膊,上前一步,直直看着他们,冷声道,“应当是你家老太君遣你们来的罢?”

    那些人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呆了一下也索性开门见山,“是,老太君说要杀掉你。”

    蒲怀闻言,一个眼刀子甩过去。

    楚栖听后摸摸鼻子,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她没什么高深的武功,只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地痞流氓绰绰有余,但是对待这些专门经过训练过的还是有些心里发怵。

    她倒不是怕死,近些日子随着感觉的逐步失去,她已经看淡了生死,人生苟活一世只为一死,生前无论怎样富有贫苦,到了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对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物事也就漠然了,命好的,也就活得年岁长些,命烂的,也就死的快些,没有什么放不下,一生峥嵘岁月,忽然而已。

    在他们挥刀的一瞬间,她想的是不要连累蒲怀,这个冷清而又体贴的男子,希望上天能够温柔待你。

    电火光石光影转换的一霎,她似乎耳边听到江南温软的渔歌,娘亲在那片荷花塘里笑意盈盈轻声唤她:阿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