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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十六岁了!长大了。

    3

    继日而来的大年初二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们去了妈妈的老家。

    母亲的老家隔着几个村子远,在铺满碎石子的窄小土路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带着鞭炮、纸钱等一些祭祀物品,颠簸不休、摇摇晃晃让屁股遭了一次罪。父亲将车停在了路边,然后我们徒步走了一段不太好走的山路,寻到了藏在荒地干枯深草里的两座坟墓。

    到了近前,妈妈惊讶地发现,两座坟前竟然炸过鞭炮、烧过纸钱的痕迹。看样子,像是几天前刚祭祀过的。母亲已经五六年没有来看望两位老人了,她不知道还有谁会来这么个荒草丛生的野地里为逝去的亲人祭祀。

    “兴许是哪个邻居呢。”爸爸在坟前插了三支大拇指粗的深红蜡香,又点燃了一把细香。

    “谁会好心到来给一个邻居破费,用真钱换冥纸。”母亲以一种饱含人情世故的口吻说。

    香烛上的细小火点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明灭不定之中,袅袅青烟腾空而上,还没行进一寸半尺就消散在其中,离得近了,还能嗅到特殊的香味儿。

    我和姐姐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懂得这兴许是世代相传的祭祀先辈之礼仪,目光空洞地看着两座荒草深深的简陋石头坟墓,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就连母亲也早已将往昔的亲情哭干了吧。那时,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随着她伤心欲绝的泪儿滴落在坟墓面前的泥土之中,渗透进地下,将感情附着在冥币上,烧着了陪伴阴曹地府里的亡魂。

    纸钱烧起的余烬随风飘飞。“像不像白昼里的萤火虫?”

    “我像不像尼古拉·特斯拉?”

    “也许他们都已经投胎转世了。”姐姐不明所以的一句话很快消散在了山风之中。

    “那下世必定命长!”

    “你们不过来给外公外婆磕磕头、拜一拜吗?”妈妈在坟前回过头对着我和姐姐小声喊道。

    姐姐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上去。我愣了一下,然后紧跟在她后面。

    我和姐姐跪在外公坟前,磕了三个头,各自默默祈求了一会儿。接着在外婆的坟前做了一遍相同的事。

    妈妈在一边说:“让外公外婆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学。”

    可能求拜观音更有效。我心下里暗自想道。

    我不知道我该向两位逝去的先辈祈求点什么事儿,脑子里只有胡思乱想,没有真心实意地完成这项迷信的仪式。讲起来确实很怪异:先辈存世之时,不见儿女子孙俯首屈膝跪拜,反而等到他们乘风归天后,才对着一堆石头泥土和棺木枯骨尽德尽孝。

    等我睁开眼睛准备起身时,发现流萤还跪在坟前,双手合十,像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在向金身菩萨祈祷,是那么的认真。这是流萤除了看书以外的另外一件认真的事儿。

    姐姐祈求完后,我好奇地问她:“你向他们祈求的什么呀?”

    她回答说:“家人平安,生活幸福。”

    “这么简单,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还有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学。”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有点怀疑其中的真假。

    “祈求保佑要认认真真的,这是尊重逝去的先人。”随即,流萤收起笑,替换上的严肃表情让我再次打量那两座坟,和坟前的父母。

    过了一会儿,我问道:“你信吗?我是说迷信,你真的信?”

    “信不信是自己的事,你看,妈妈和爸爸很信呐,尤其是妈妈。”

    典型的一位没有经受过科学知识洗礼的农村妇女形象。我在心里接话。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我突然心生畏惧,我为自己能有这种荒唐轻蔑的评判而感到羞耻。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会不会听到我的心声?害怕的脊背凉意使得我后悔不已,我心虚地看着两座坟墓说着各种抱歉的话。

    我一个接受当代科学知识的人屈服在了“迷信”之中。

    “这不是迷信。”姐姐好像看到了我脑海之中的想法。

    我有点慌张的反驳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好看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不是。”

    我觉得她是书看多了,所以会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言语。一时之间,我对她这种难以捉摸的话噎得无言以对。

    在点鞭炮前,妈妈想用刀割一下坟上的荒草。爸爸嫌麻烦,说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别费事儿了。妈妈坚持要稍稍整理一下,走到附近的一户邻居家里借刀。

    我是厌了这周围的风景,跟着妈妈去看看新鲜的事情。姐姐不知怎么的也跟在了后面。

    4

    走了一里路,踏进最近一家农户的院子。

    这户人家只有两个老人。老头子穿着厚厚的青衣粗布,衣服裤子无不缀满大块大块的布丁,间杂起来就是灰、黑、青的拼接艺术保暖品,一只手便可握住的脚踝杆子穿着耐脏的灰色长筒袜子,两只已经掉色的解放破洞鞋在努力而又可怜地为他保存一点温暖;他是一个篾匠,坐在土坝里编竹篓,细长的外青内白的竹条儿在他枯槁的手里灵活地摆来摆去,一寸一寸地围起来,被绕成高低起伏宛如正弦函数似的波浪形状。老篾匠编织的手艺活看起来不比缝衣织布差。老婆子呢,穿得倒是鲜艳光彩:上身是一件崭新的上个世纪常见的碎花肿胀小棉袄,下身突然来一个色彩反差——一条宽松的青色直筒长裤,接着小巧玲珑的脚上亦是一双看起来簇新的黑色保温鞋。忠厚老实、诚恳善良的丈夫在新年里也会点数出几张一年三百六十几天积攒下来的钱为自己的心爱的妻子置办一套新衣服。哪个女人不爱美啊?男人可以不在乎英俊潇洒,但会努力让自己的女人娇美如花。她此时右手拿着一根玉米心棒搓着左手的玉米粒,可能是岁月的缘故,让她的动作看起来迟缓而呆笨。一个小时能不能搓完一根吗?

    土坝边上还趴着一条看家的大黄狗,远远便嗅到我们三个陌生人的气味,精神矍铄地站起身来对着来客狂吠不休。我被这龇牙咧嘴、一脸凶恶之相的可恶家伙吓住了,不敢随意接近忠诚的卫士为主人守护的领土。姐姐在一旁幸灾乐祸。

    两个老人停下说话,用四只凹陷进去的眼睛盯瞧着我们仨。着实是苍天无情,可怜的老头老得快要进土了,但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还在,粗声严厉地对着大黄狗呵斥了几句。

    大黄狗不甘心似地叫了几声后,就止住了凶残嚣张的气势。我被老头几句响亮的吼声震得愣了会儿神。

    显然妈妈是认识这户人家的,两位老者的记忆也还很清晰,都没经过母亲提点,就叫出了妈妈的小名。像是荒山野地突迎访客,夫妻俩很开心,笑起来露出掉了几颗牙齿的牙龈,就如同小时候换牙齿时一样的叫人难看。尽管母亲极力表示不用客气,但他们依旧顽固地让出自己坐的矮凳木椅,热情地招呼我们仨坐下喝水,老太婆进屋又颤巍巍地端出来一个矮凳子,姐姐连忙迎上去接过。

    “坐下喝口水嘛,我进屋去拿点瓜子花生出来。”

    “不用麻烦您了,婆婆,我们就来转转,等会儿就走了。”姐姐像是深谙其中的客气礼仪之风,让我不免脸上发烧。

    执拗的老人又慢悠悠地晃进屋里,少顷,端出来一个矮沿圆瓷盆,里面有瓜子、花生、糖果。走到我们面前,招呼着我们抓几把吃,姐姐诚恳地道谢后接过来,然后递给我示意了一下。我看到几颗糖果都变质熔化了,瓷盆里也裹着一层黑灰,本就少的口欲瞬间消失个彻底,于是,向流萤摆了摆手。妈妈站着和老头子寒暄聊天,看见姐姐递过来的瓜子花生糖果,象征性地抓了一小把瓜子。

    见到凑过来的姐姐,老头子顺势问道:“这是你家的两个娃子啊?”

    “是啊是啊。”母亲笑容可掬地答道。

    “呀!五六年没见,少爷小姐都长这么大了啊。”婆婆竭力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我和流萤,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流萤眉梢带笑,剥开一颗花生,对着两老人说道:“您两老身体还很健朗啊,脸上红光满面,是长命富贵之命啊。”

    “这姑娘净说些好话给我们听。”他的身上还挂着像细线样的竹条丝儿。“我们自己的命自己清楚得很哟,过不了几年就得下土了。”

    “那怎么会呢!”

    四人闲谈起来,也是一方欢乐的小天地,尤其是对两个老人来说。只不过,我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所以自顾自地站在土坝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望对面的山。那条大黄狗可是精明得很,唯独对我留有戒心,时不时地抬起头乜斜我两眼。我很想扔颗小石头或者木枝过去,逗它玩玩,但又担心这个狗东西会以为我是在挑衅它,露出利齿来撕咬我。玩逗在相熟之后是增进友谊的行为,陌生时确实可能被误会成挑衅。

    妈妈问起两位老人最近有没有看到谁来给自家的父母挂坟烧钱。两位至少年逾古稀的老人老妇说的话有点含糊不清,可能与掉落的几颗牙齿有关。

    “嗯……前几天听见鞭炮响,是有看到一个人来给你父母挂坟烧香,但我们也不认识那个人,以前从来没见到过。那个男人还在坟前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去你家的老屋看了一阵儿,最后就开车走了。看他的穿的衣服,像是个城里人。”

    接下来的话被淹没在鞭炮的吵闹声中。妈妈扭头看着来时的方向,我们都扭过头去看着来时的方向。一时之间,都默契地等待着鞭炮声的静止消失。

    “爸爸等得久了。”姐姐调笑了一句。妈妈平静地附和了一句。

    顷刻之后,鞭炮就响完了。被打断的话也接续不上,说明来意后,妈妈拿着老头递过来的一把割草刀就走了。姐姐说去看一下老屋。

    “婆婆他们种的红花生好吃。”流萤捏破壳,放到嘴巴前吸进里面躺着的红衣小胖子。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种地啊。”

    “哎,这你就不懂了。”她将果壳随手扔在枯草丛里,“两老人种点地不仅是为了自己吃,更是为了他们的生活。”

    “生活?难道他们不应该好好享受晚年之福吗?”我想着为了那几块黄泥巴土地而劳累摧残自己老迈的身体值得不值得。

    “不不不,他们靠种地生活了一辈子,要是突然让他们闲出双手来反而会使他们不习惯。人家只是想找点事情干,不想坐在家里每日腐朽数时间而什么事情也没做。这是他们应有的生活,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活着才是一种享受。”啪的一声果壳裂开的脆响,她吸进最后一颗花生里的三粒红色果实,“每天努力而有意义地活着。像福贵一样活着!”

    难道不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吗?我沉思。

    “你讲的大道理可真多啊!”

    “它自己在而已。”

    5

    没人经营维护的家迟早会倾倒破败。

    坍塌的土砖白墙,腐烂的木头,生锈的铆钉,青黑的瓦片散落在各个地方。眼前所见的颓败之地,在十几年前,是一处家,是妈妈浓烈的亲情生养陪护的地方。我站在废墟之上,用脚稍微蹬了一下一堆倾斜的土砖泥墙,一下子便倒塌摔得粉碎。

    摔成一堆黄泥,深黄深黄的泥土。它们不小心沾染在了我洁白的新鞋上,是那样的显眼。

    我刻意避开的,还是免不了被泥沾在鞋上。

    新鞋上的黄泥被我从口袋里拿出的卫生纸擦干净了,但仍然留下一道浅浅的黄色痕迹。

    “你擦干净了鞋帮上的泥,鞋底的泥却也不得不带回到干净的家里。”姐姐举目四望,好像对这儿很感兴趣。“我们‘脚踏实地’,哪能不沾泥呀。”她站在另外一边,高深莫测地盯着屋子中间的一个小水坑。我看见清澈的水底下是鲜艳得发亮的黄泥,宛如一轮被后羿弯弓射下的太阳掉落其中,沾染上了尘世的污秽。

    正是如此的,满眼所见,皆是黄泥。养育了华夏几千年的黄泥土。

    尾随来的大黄狗站在破败的屋子后面,扭过狗头深沉地瞧着我们这两位陌生的过客。先前那般恶狠狠地叫,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现在像是记住了我们身上的气味,只是一路尾随时刻警戒着。它应该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们的气味吧。

    我们站在一堆废土前面,黄狗藏起了凶恶尖利的獠牙,那张瓜子脸上怎么能读出是什么样的表情来。我可不能通过它的眼睛猜中它内心的想法。

    一个奇怪的念头却在我心头油然而生,我笑吟吟地问道:“‘狗眼看人低’是哪样的?”

    “你蹲下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姐姐嗤嗤地笑,好像特别开心。

    那位忠诚的家的守护神翘着尾巴,迈开小碎步,在泥地上踏出一朵朵梅花走开了。我不会擅自揣度它的想法,也不愿去猜测一条狗的思想。

    但今天是新年。它会为了新年而庆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