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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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 宫道旁的晚枫红得宛若喋血, 随着风起便簌簌而下, 此时赵默的脚步略显沉重,红枫衬着盘金绣的衣摆穿行……
待赵默快步行至昭华殿外,只见得一众宫娥嬷嬷出出进进,一盆盆混了赤色的热水向外端来, 正当此时,殿内传来的一声女子的哀鸣,让赵默的心揪着疼了一下,那是戚柔的声音, 像是撕心裂肺了一般,赵默下意识去捂住心口, 循着那悲鸣声就欲入殿去, 却被一人从旁拦住, 跪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头看向赵默,乌纱下的汗珠已顺额头而下,今日天气稍冷, 可仔细看那衣襟下早已汗湿,张太医蹙着眉,劝阻道,“皇上乃真龙天子, 怎可轻易出入产房?”产房向来属不洁之地, 传闻男子见了便会有血光之灾,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 更不要说这赵默的身份,是九五至尊。
殿内又传来一声嘶叫,赵默突地心口一窒,立时错开挡路的张太医,随即就要抬步入殿。
张太医却从后斗胆拖住了赵默的衣摆,低声恳求道,“皇上!既明明知道结果,又何须再去亲眼见证?龙体关乎国运,还望皇上三思!”张太医的话意味深长,他自赵默登基前便跟随了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他自认不曾看错人,也不忍让赵默行差一步,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是进去也只能徒增伤心罢了。
赵默的脚步停驻,颀长的身子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回过眼,那深墨色眸底此时竟泛起一丝血红,开口对张太医道,“朕只是……去看看她。”赵默此时的声音抖得有些厉害,张太医一怔,似乎打从一开始,不管是先帝驾崩还是手除奸佞,这位一向冷情的帝王似乎还是第一次隐忍着翻涌了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张太医不由得就松开了手中的衣摆,那龙袍之上的盘金绣由真金线穿引,只是没想到,摸在手中的触感却是如此粗砺割涩,一如这皇位远远看着光鲜入胜,一旦坐上却是另一番煎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张太医于原处缓缓站起身,就这么看着这个年轻帝王的背影果决地踏入殿内,回想着皇上方才说的是,想去看看他?这个“他”,究竟指的是那位可怜的皇子,还是皇后娘娘?抑或,二者都是。这个答案也许只有赵默自己知道。
赵默入内殿时,将一众宫娥嬷嬷惊吓得不轻,一盆血水就这么当场直直打翻,远远地溅了几滴在那真龙天子的衣摆之上,红色的血渍渐渐融入龙袍,变成几点暗金色,看不太分明。那犯错的小宫娥登时吓得脸色煞白,只是赵默此时却罔若未闻一般,只是摆了摆手,于是乎那名小宫娥便赶紧由着其他宫人拉下去受罚了。
产床上半昏迷间的戚柔似乎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轻阖的眼帘以余光看到那抹着龙袍的身影,干涸的嘴唇微微张开,只听着一旁助产的嬷嬷在耳边焦急地喊道,“皇后娘娘,快用力,已经见着小皇子的头了!”
那床上的女子死命地拢紧手指,将那身下的褥子用力掐在手心之间,随着一声痛苦难耐的惨叫,这位皇后娘娘腹中的皇子终于降生了,虽说是个只有七个月的早产儿。
那声婴儿孱弱的啼哭还是一下子唤回了赵默的心神,他转身便快步去传门外候着的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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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戚柔由虚弱中转醒时,微凉的手指已被攥在另一个掌心,她葱白的指尖不安地动了动,看向身边静坐在床沿上浅眠的人,竟是赵默。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皇上?”一下子就惊醒了阖眼休憩的赵默,他此刻投来略带关怀依恋的眼神教戚柔觉得有些不大习惯地,紧忙就收回了打量的视线,转而心绪难宁地问他道,“……臣妾的孩儿何在?”
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分明听见老嬷嬷说,那是个雪白漂亮的男婴,如今,概是被奶娘带下去哺乳了?
望着戚柔一提起皇儿,由一片迷蒙间陡然明亮的眸子,赵默眉心一跳,片刻后,镇定自若地回道,“嗯,皇儿睡了。”
听他这么说,戚柔的一颗心才稍稍稳下,要知道民间婴孩若七月便临盆,活下去的几率并不大,可想着这宫中太医各个医术高明,她作势便要坐起身来,周身的疼痛此时也像感受不到一般,满怀希望地望着赵默,道,“皇上能否让宫人将皇儿带来,给臣妾抱一抱?”或者让她看上一眼,也好。
“皇儿不足月便出世,如今尚且有些虚弱,此时抱过来只怕半路上受风,不如你先将药喝了,再好好睡上一觉,待你转醒,我便让奶娘将皇儿抱过来给你瞧,如何?”赵默转身端来案上装有滋补汤药的茶碗,用瓷勺舀了半满,于唇边吹凉,这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喂别人喝药。
戚柔头脑有些懵懵的,似乎眼前这个温柔妥帖之人再不是她记忆里所熟识得那个赵默,那个新树嘉禾、儒雅翩翩的敦和四皇子,到后来那个深不可测,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鸷帝王。
听着他略带哄诱的语气,戚柔也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乖乖地张开贝齿,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下滋补的汤药,如同瓷娃娃一般,沉默又顺从。
赵默伸出手,抚上她那粉嫩中略带苍白的唇瓣,轻轻拭去那唇边的药汁,又轻轻扶住她的后脑,在那光洁的额头之上印下一吻。
这一吻烙得戚柔心间一跳,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她紧忙攀住了赵默的臂弯,略显焦急地开口问道,“皇上,我们的皇儿……不会有事吧?”
赵默面上却是水平浪静,轻扶着她躺下去,又贴心为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命张太医守在旁边,一定不会有事。”
戚柔听了,又乖顺地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便转向了别处,虚虚阖上了眼帘,这回她信他的话,仿佛只要睡醒一觉,睁开眼便能看到皇儿在自己的怀里,戚柔光这么想着,紧紧蹙起的眉心便又舒缓了一些。
赵默见她倦了,在一旁也不出声,只用目光细细描绘她的眼眉,那孩子他方才见了,眼眉处随她,口鼻则像自己,想那皇儿若是长大了,定会是个貌比潘安的翩翩少年郎。思至此,赵默的唇线微微绷直,眼底的落寞却再也遮掩不住。
是时,门口有宫人来报,赵默极快地敛下情绪,以指抵唇令那宫人噤了声,此时戚柔累极,已堪堪入眠,他便悄然起身向外走去。
赵默出了皇后寝殿,才惊觉今夕何夕,这屋外竟毫无察觉地飘起雪来,那雪片从灰蒙蒙的天际飘落,铺在光秃秃的枝杈,伴着那弦微凉的月晕,这天,似乎更冷了……
寒风袭来,猛然吸入肺中的冷空气教赵默忍不住嗽了几声,可他却宁愿冻着也不再敢走近那座偏殿,从外看去那殿内此时正暖意融融,可在他的感觉中却是比这飘雪的寒风更为刺骨。
张太医低着头匆匆出了殿门,看见赵默静立于此,急忙地走上前来,俯首禀道,“臣正欲去寻陛下,这小皇子一事该如何……”一整日张太医额上的汗珠似乎都没有擦净过,被这凉风一激,忍不住地打起颤来。
“救不得?”赵默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只三个字,已表明了他的心意,原本赵默对于为人父母似乎并无太多概念,可自打听到那婴孩第一声啼哭,他的心顿时就软得化作一滩水来。
张太医眉头蹙得更深,“皇后娘娘身子虚寒,原本就是保不住的孩子,靠着顿顿汤药滋补,长到七月便提前诞生,陛下必然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小皇子还未足月却……”原本以为这孩子多半会胎死腹中,可谁也未曾料到他竟能如此坚强地撑到现在,说到这张太医的语气愈发得凝重起来,“……却已心肺俱损,陛下一时不肯下令,臣便只能用参汤吊着小皇子的气脉,如今微臣多看一眼,就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医者之名,臣恳请皇上就让小皇子安然往生吧……”张太医话还未说完,便伏跪于赵默身前,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砖石之上。
也像是一下又一下敲打在赵默的心尖,他猛然深吸了一口气,眼底如同充血一般猩红骇人,赵默攥紧了手指,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喉头哽了哽,才缓缓道,“那……好,让他莫要再这样痛苦。”皇儿,下辈子投胎定要记得挑选个好些的人家,一生安稳顺遂为大。
张太医闻言,磕头的动作定在原处,看着眼前的帝王毅然背过身去,朝着愈下愈大的雪幕之中快步走去,雪花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打在他的肩上、脸上,赵默却全然感受不到一般,面无表情地朝前行去,只是眼前却愈发模糊起来,他心下只当是被雪片或是什么旁的遮住了视线罢,只要待日头升起来,将这场雪化个干净,那旁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定会。
这场雪来得凶猛,同样一夜未眠的饶絮眼下泛着浅浅黛青,此时身上披覆着乌色斗笠,正缓缓行于这漫天银白之间,他从昨日起想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决定走上一趟,眼见着前面离那紫竹林便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