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恶果
字数:6796 加入书签
宝珞和叶羡回了庄子, 倪守仁正侯在大门外, 神情焦灼, 也不知是在等谁, 见了二人笑容干巴巴地, 想搭讪又不知从何开口。
怎么开口?他总不能张嘴便问“小姐, 您看到我今天派出去跟踪你的长工了吗?”那他还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这长工也是不靠谱, 不过让他跟着他们看看这两人去哪了,这会儿人家都回了,他还没回, 倪守仁心里有点不安……
瞧着纠结着的倪守仁宝珞没理他,兀自下车,却不小心被车辕上突出的铆钉划了手背。她“哎呀”一声, 叶羡瞧见, 忙拿出帕子帮她包上。
倪守仁可算找到话了, 开口便问:“哟, 小姐怎这不小心, 严重不严重。”
宝珞笑了。“倪庄头, 你都瞧见了还问?”
倪守仁讪讪,赶紧迎二人入门, 请去正房,可宝珞却转了个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 倪守仁满脸堆笑地也跟了来, 平日里凶巴巴的浓眉, 这会儿跟两条毛毛虫似的, 软趴趴的,显得他这张粗犷的脸滑稽极了。
他谄媚地咧着嘴,捧上来一只上了清漆的杨木盒子,道:“小姐金贵,划伤了手可别落下疤,这是咱家祖传的方子,老辈人去疮去疤,可管用着呢!”
宝珞瞥了一眼。“谢了。”
见他还在那巴巴地等着,宝珞接过来打开,一股幽幽的馨香扑鼻。“别说,这味道倒是不讨厌。”
“那是!这东西能去疤不说,还能嫩肤呢!多少人想讨这方子我都没给,表妹便是用我这方子调的!”倪守仁神情颇是自傲。
宝珞涂了些,这滋润的感觉还真是不差罗绮轩的润肤膏,她哼笑:“敢情罗姨娘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全是你的功劳啊。”
倪守仁陪笑。“小姐若是也想要,我也给您调啊。”
“行啊,不若这样,倪庄头你把方子给我,我自己调。”
“这……”
“不可?那算了。”宝珞东西一扔,便道“累了,歇了。”
“给给给,给小姐有甚不可的。”倪守仁咬牙道,说着便让自家婆子去取了。
拿来方子,宝珞打眼一瞧,愣了一瞬,随即悠哉地折了三折,揣在了随身的小锦囊里。
这东西也收了,人也哄了,倪守仁瞧她心情还算不错,于是试探问道:“小姐,您和这位小爷,今儿去哪玩了?”
“去他家别院了。”
倪守仁微诧,能在香河有别院,这小爷来头也不小啊。可也是,能和西宁侯家嫡小姐玩到一起,想来非富即贵,不过眼下他可顾不得这个,又谄笑道:“别院啊,那我今儿怎瞧着你们是朝西边去的呢?西边可没什么大户别院,都是些贫民罢了,您不会是去找他们去了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哎呦,我的二小姐呀,您还真去了?您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那帮佃户都穷疯了,没一句真话,见不得人好啊。”倪守仁痛心疾首道。
宝珞笑了,抿了口茶。“有没有真话,明个就知道了。逛了一日,累了,歇下了,倪庄头请自便。”说罢,她理都没理他,起身去了内室,临到门口,她含笑转头,悠然道了句,“倪庄头,谢你药方了!”便掩上了门。
倪庄头呆住,这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搭进去个方子,他瞅瞅叶羡,叶羡清冷摇了摇头,笑道:“有事要忙,不陪您了。还有,你下次再跟踪,找个手脚利落点的。”说罢,他也起身离开了。
这会儿倪庄头算反应过来了,顿感大事不妙,拍了下脑袋赶紧回了正房,门一关,立马嘱咐起来。他让岳父带人去乡里让这帮佃户们把嘴管严了,一面又让自己的侄子连夜去香河县衙,通知杨知县,以防万一……
果不其然,第二日天刚亮,倪家庭院里便聚了一群人,这里面不但有自家的佃户,雇工,还有些半点关系都沾不上的农户……倪守仁瞧着满院子的人,神情狰狞,呵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蛋!”
“我让进的。”宝珞应声。
管事从房里搬了张椅子,她慵然稳坐,冷清清地看着倪守仁。
“二小姐,您这是何意?”他目露凶光问。
宝珞不惧,看了眼人群中的叶羡,叶羡淡笑颌首,嗓音清朗便道:“今儿东家在这为你们主持公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我看谁敢!”倪守仁大吼。
这一声狮吼,大伙还真是被吓得一个激灵,不过看看面前这位淡定的小爷,想到昨晚他挨家劝慰保证,给他们吃了定心丸,他们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了,就算今儿不说,早晚也得被这个“你不仁”榨干而死!
“倪庄头,他瞒着主家和我们欠两份租约,一份五成,一份八成的,其中三成都被他赚去了。我们辛苦一年,粮食只余两成,连杂税都不够交,人都快饿死了,他还带人来逼,我这条推,就是被他打断的!”昨日见过宝珞的那佃户带头指责道。
倪守仁瞪着他哼笑。“我怎记得,你那条腿是去隔壁寡妇家偷人,被打的呢!”
那佃户被臊得不行。他确实和隔壁丧夫的吴家大嫂好,那是因为他妻子重病,抓不起药而亡,他带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吴大嫂丧夫,家里没有劳动力不说,为了换口吃的活下去,她仅有的几亩地也被倪守仁给骗去了,这才不得不依靠了自己。他们凑在一起,无非是为了活命,若不是被倪守仁逼的,他们何以至此。
倪守仁不说这还好,他一提,不仅这佃户,连同他身后的大伙也不干了。统统站出来斥责倪守仁的罪行——
收租高便罢了,他威逼陷害,迫使人低价卖田与他,不卖他便去闹,如今他自家的庄子就有百亩,而且他田里的树苗全都是从东家果林里挪来的;他自家养马,任马去周围农户家的地里践踏,好好的麦苗都被糟践了,而那马赶又赶不走,碰又碰不得,一旦马出现了问题,他反倒怪在农户身上,非农户包赔不可;提到马,更有几个农户怨恨,谁若是惹了他,他便偷偷弄死谁家的官马,报官无果,只能任赔,赔得是倾家荡产……
这些事,压在农户心里有若洪水,破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条条罪状不间歇地数落,越揭发越愤怒,连宝珞随性的护卫管事都听不下去了,然再瞧瞧倪守仁,面不改色,还颇有点自得之意。
人群里冲出个书生模样的人,咬牙切齿道:“他放印子钱,我去岁乡试,朝他借了二十两。入城前说得好,两分利。可瞧我为中,便坐地涨价,今年春天竟要我还他二百,我换不出,他,他儿竟把我娘子强行拉走,做了小妾!”
倪守仁闻言又笑了,鄙夷道:“你没出息,还不许你嫁婆娘另攀高枝?跟你这穷酸秀才,连口饭都吃不上,到了我家,好吃好喝供着,你比得了吗?”
“好吃好喝?我娘子三月怀胎,生生被你们给折磨没了!”
“哟,都成我家人了,还能让她揣着你家的种?”
“倪守仁!”那秀才大叫一声,撕心裂肺。
倪守仁却冷笑。“来吧,还有谁想说,一并说了吧。”他遣人也搬了把椅子来,二郎腿一翘,怀里还捏了把青瓷壶,对着壶嘴一嘬,丑陋卑鄙之相,真相让人冲上去揍他。
众人气得怒而不语,他阴冷一笑。“都说完了?说完了该我了?来,都他娘地给我记下,一个都别落。今儿站在我院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敢诽谤我!看我不告到县太爷那,让你们一个个爬都爬不出去!”说罢,他还不忘挑衅似的瞥了眼宝珞。
宝珞依旧淡定,鼓捣着昨个叶羡给她的两只小核桃,哼了声。
然就在此刻,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谁要告到我那,又要谁爬不会来啊!”
众人闻声回首,都愣住了,便是不识其人,也认得他身上的这身官服。倪守仁微诧,随即茶壶一甩,忙不迭地奔了上来,一脸积笑道:“哎呦,杨大人,怎么是您啊,您怎来了。”
杨孝起垂眸睨了眼这个比他还高,却卑躬屈膝,低到他肩膀头的人,哼道:“不是你遣你侄子来找我的吗!”
“是啊,可您派个人不就是了,哪敢劳县太爷您大驾亲临啊。”说着,他眼刀子剜着众人。
一听是县太爷,这些农户定不住了。官者为天,尤其还是父母官,吓得他们如秋收的麦子,倒了一片。杨孝起瞄着跪地的一众人,问道:“到底何事?”
“大老爷为我做主,他们造谣诽谤我!”倪守仁委屈道。
“哦?如何造谣的,那本官可得听听。”说着,杨孝起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倪守仁的椅子上。
倪守仁得意,瞥着被忽视的姚宝络。杨孝起就是他的王牌,只要府衙不指证他,那他就是清白的,谁拿他也没办法。她是西宁侯府的小姐又如何?无凭无据,她若敢来硬的,他明个就敢入京,道他西宁侯府霸道专横,仗势欺人!
面对杨孝起,众人头都不敢抬,哪还敢出声。倒是倪守仁,一条条添油加醋统统道了来,还指出每条每句话都是哪个说的。主簿一一记下,呈给杨孝起。
杨孝起瞥了眼,摆手道:“画押。”
主簿得令,在衙役的监视下,让农户挨个按上手印。
画押这事,在百姓眼中,不是认罪就是买卖契约,都带着天生的恐惧感,故而面对着红印泥都怂了,求情的,拒按的,哀嚎一片,可杨孝起却面无表情,兀自饮起倪庄头给他准备的茶水来。
好不容易算是都按全了,主簿递上来,杨孝起过目,指着最上面的一张对倪守仁道:“你也来按一个吧。”
倪守仁愣。“我也要按?”
杨孝起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说呢!
倪守仁哼哼地笑了声,反正这帮人他是告定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当他好惹!于是没含糊,一个指印便可的文书,他竟义愤地按了整个手掌上去。
瞧着他那粗样,杨孝起满脸的嫌弃,放下茶盅道了句:“抓人吧!”只见几个衙役噌地将倪守仁围住,三下两下便捆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倒在地。
“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倪守仁惊恐道。
杨孝起笑了。“什么意思,倪庄头,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这么多人联名告你,你不该拿?”
倪守仁急了,想要起身,却被按得紧紧的,他像个爬虫似的挣扎拱着,大吼:“不是他们告我,是我告他们!他们诬陷我!他们造谣!”
“造谣?这证据确凿,何来的造谣呢?”杨孝起反问,他拈起了那张印着手印的文书哼道,“你押都画了,罪都认了,这会翻供,晚了吧!”
倪守仁望着那刺眼的大手印,呆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挣扎着大喊。“杨孝起,你陷害我!你个狗官!”
“我是不是狗官,不是你说得算的!”杨孝起扫了一眼还没缓过神来的众人,大伙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喝彩,大伙鼓掌叫起好来。
事到此时,杨孝起才含笑看了眼姚宝络,揖半礼道:“二小姐,您可满意了。”
宝珞婉笑,起身道:“杨大人奉公廉明,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哪是我满意,应该是百姓满意才对。”
瞧着寒暄的二人,倪守仁彻底懂了,他到底还是栽在这个丫头手里了。可他不甘心,死也不能死自己一个,于是咆哮着把他和杨孝起曾经的勾当道来,可无奈众人欢呼声太响,他声音被淹没了。
杨孝起瞥着他,料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便以拘捕为由,赏了他二十大板。
衙役们打得实诚,倪守仁再壮实也挨不住了,哭嚎着求饶,待十几板子下去后,他便是想嚎也嚎不出来了……
宝珞看看杨孝起,现在她明白倪守仁那句“让你爬都爬不出去”是何意义了。
交代了后事,杨孝起押着人要回了,人到了门外瞧着小姑娘恋恋不舍,几次问及水利的事,二小姐可还会再来香河。直到宝珞耐不住笑应了句“自然会来”,他才安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