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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言官管得越来越宽,连别人的家务事也要插上一杠。若是他真有了后,恐怕也堵不住那帮人的嘴,反而是更让人恐慌。
他明白靖远这番话的意思,都到这份上,再不表态就有装傻包藏祸心的嫌疑了。
他诚惶诚恐地跪下:“臣弟或许是大错小错不断,但确实未曾想过要做什么违逆之事。滞留京城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希望能在京为太后守孝,其间或有些不自重的行事,也是一时糊涂。请皇上明察。”
靖远叹息:“朕自然知道。”
王惟朝垂首:“如此请皇上恩准臣弟回苏州封地。”
靖远笑了,扶着王惟朝的双肩:“哎。五弟何必为些许议论之词较真。太后的守孝期未满,五弟若要回封地,也不急在这一时。之前跟你说起东南海患还未平定,吏部尚书再三跟朕推荐的人选当中就有你。朕这回叫你入宫,主要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的意思。”
王惟朝诚惶诚恐道:“东南海寇猖獗,责任重大,臣弟不堪担此重任。”
靖远道:“五弟何必如此自谦。东南海寇确实日益猖獗,朕想来想去,觉得这满朝文武之中,会用兵能打仗合适平寇的,非你莫数。栾其峰跟朕是一个意思,你就不必再推辞了。你先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朕就下旨,派你赴任。”
王惟朝满脸为难之色,沉默片刻,垂首道:“……臣弟遵旨。”
说起来,能被发往东南剿匪倒是好事,靖远借着给太后守孝的理由,把几个藩王都叫进京城,放在眼皮底下留意这几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出半分不对的苗头就一剪子咔嚓下去,剪了羽翼让人再也扑腾不起来。
原本镇守西南的翼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他不仅在封地大张旗鼓招兵买马,进了京之后小动作也没消停过。靖远风淡云清地下了道旨,把镇守西北的大将调到西南,又给翼王交待下,守孝期满之前不用上朝,这半年就待在皇陵守着太后,哪里也不用去什么都不用想。
比起被软禁在京城的翼王,能被遣到东南的王惟朝确实庆幸。
只要能离开京城,什么都好说。
随后又是一番客套,隔靴搔痒的客套亲切,听着不痛不痒。两边各怀心事,表面上还各自安抚了一番,一边痛心疾首左右为难,一边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王惟朝这才出了宫,抹了把冷汗,打发人抬轿子回王府。
回去的路上天阴得厉害,到半道上就下起瓢泼大雨来。几个轿夫紧赶慢赶,淋了一身透湿回去。曹管家等在门口,远远的见轿子到了巷口就招呼着把王爷往里迎。
王惟朝一挑轿帘子,一把藕荷色的油纸伞递到轿沿前挡着雨。锦绣把手递过来,打眼见他没淋着,笑着说:“眼看着王爷刚出府天就阴了,跟曹管家在这等了这半日才见回来。”
锦袖的手软,握着柔弱无骨,且带着暖意。多半是自小唱戏养成的习惯,小拇指总是微微撩着,像挑着兰花指。花旦唱久了,一颦一笑都像是融在戏里,再脱不出那份嫣然妩媚的韵味。
他衣袍角上都湿了,仍是把伞遮在王惟朝头顶,噙着抹恬淡笑意。
赶几步进了书斋,锦袖把伞晾在门口,替王惟朝把朝服脱了,挂在一边。又跪在地上,给他把见了水的朝靴脱了,起身说:“我去端盆热水来。”
瓢泼大雨里,凌启羽撑着柄青花伞过来,一手提了只陶罐。
到门前两人遇上,锦袖欠身行礼:“凌公子。”
凌启羽看了他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没说什么,略一点头便进了屋。
“叫厨房里烧了点姜汤,初春还冷着,别为这回雨淋着了寒气。”
他说着从旁边阁子上往外拿茶具,王惟朝瞥了一眼,随口说:“多拿个茶杯,给锦袖也斟一碗,他在雨里等了多时了。”
凌启羽拿茶碗的手顿了顿,又拿了只青瓷茶碗撂在桌上,声音不大,透了沥沥的雨幕闷在斗室里,显得格外响。
门外碎步声渐近了,锦袖端了热水盆进来,门口祁东撑着伞跟在他旁边,到了廊下一伸头,先打了声招呼:“王爷您回来了。”
祁东往里一张望,见凌启羽也在,咂了咂嘴,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有锦袖公子伺候着,头儿你快去换衣服吧,看这一身湿的!”
锦袖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见瓷壶里盛着姜汤,斟了一杯递过去:“凌公子,先喝杯姜汤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凌启羽也不接茶盏,淡淡说了声伺候好王爷便转身走了。祁东忙撑着伞跟上去,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锦袖把水盆放在床边,跪在床边,要伺候王惟朝洗脚。王惟朝拉起他:“不必了,我自己来。”
锦袖却替他挽起裤脚,撩起水来,为他按着脚一边说:“这都是做惯了的事,王爷就让我做罢。”
门外雨不停歇,眼看着天渐黑了。锦袖的声音絮絮的,温润的仿佛细雨润进心里。
“我小时候练身段、练跷功,唱念做打,一整天下来,累得不死也要脱层皮。那时师父就让晚上用热水泡脚,再累也得下水,舒筋活血,第二天照样能抗下来练。”
他说着拿布给他把脚擦干,把水泼了,又换了盆清水洗了手。
姜汤晾的刚好,锦袖伺候王惟朝把姜汤喝了,点起灯。灯火映在纸窗上,微微地晃。
“王爷要不要读书?”
王惟朝望着窗外,拍了拍床:“过来陪陪我。”
锦袖坐在床边,偎着王惟朝,乖巧地不作声。王惟朝把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他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胸膛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用力的有些发疼。他身上沾着雨的湿气,人也像雨水一般,恬淡温柔。
“当初留下你,怨过我没有。”
锦袖靠在他怀里,静了片刻,轻声道:“没什么可怨的,能跟着王爷,是锦袖的福份。”
王惟朝把他的脸压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的发间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是沾着露水的青草气息。
王惟朝拨开他的发丝,细密地吻他的额头,吻他微颤的睫毛。
他不想失去这一切,却不得不放手一搏。
他的命从不曾交给天定,一直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恍恍惚惚中,他又回到了记忆中黄沙漫卷的沙场。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还在眼前,却是转眼之间,纷纷被剥去了功勋,成了阶下囚徒。
他还记得凌将军把他交给副官,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他的不甘的长啸声嘶哑凄厉,却撕不破那一层层压下来的乌云,满眼是战后疮痍,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当年的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坐视镇北铁骑被围,整整一万铁血男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死守边关。换来的,却是让人心寒的拖延。
告急书一封接着一封,直到最后都没能等来救援。镇北铁骑拼死击退了鞑靼,换来的,却是一纸押解回京的诏令。
手下将士全部折损,凌啸被押解往京城论罪。对于一个曾经功耀四方的将领来说,那是比战死沙场要屈辱千万倍的苟活,他默默地承受着,只为了完成先皇最后的嘱托。
“弱子年幼,望将军好生照看,育其长大成人,朕心安矣。”
在刑场上,凌啸最后向着皇陵方向叩拜。
“臣辜负先皇嘱托,愧为人臣。”
王惟朝没能去刑场见凌啸最后一面。
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凌啸,为了枉死的镇北铁骑,他必须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做个让皇帝放心的昏庸无能的藩王。
只有活人,才能报复。那笔血债,一笔笔刻在他心尖上,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窗外更鼓声隐隐传来,王惟朝睁开眼,已是深夜了。
锦袖在他怀里睡得安静塌实,像个孩子似的,一只手捉着王惟朝的衣襟。王惟朝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衣角,推开门,站在廊下。
雨早已停了,新雨后的空气湿润而馨香。
檐廊旁有梧桐新叶,托着雨水在小风里颤着,不时滚到叶尖儿垂下一滴,溅落在地上,积成一片水洼,摇摇地映着上弦月。
假山上有个身影一晃而过,原本瞧着亭子里还有人在,却是几个纵身不见了踪影。
王惟朝扬声:“启羽?”
头顶那片梧桐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影子也随着摇曳不定。凌启羽跃下来,脸色被月光照得发白,白得几乎透明。
他身上带着酒气,身子也有些晃,说出话来字咬得极重,仿佛不这样就连话都说不利落,确实是喝了不少。
“今天祁东家里有事,我替他值夜。”
王惟朝皱起眉头,脚底下一扫,擒着凌启羽的手臂往后折。凌启羽狼狈地避了,连拆了几招还招架不住,被王惟朝逼到墙角里,卡着脖子动弹不得。
“若真等着你护卫,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冷着脸,“喝了多少?”
凌启羽眼瞟着一边,沉默了片刻,拧起眉头一把推开王惟朝:“你少管我。”
王惟朝火了,反手抽出凌启羽腰间的剑,寒光一闪,拿剑背拍向凌启羽后腰,随即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还反了你了!”他把剑扔在地上,呛啷一声,震得人心惊。凌启羽慢慢地撑着地爬起来,身子也随着那响声一震,清醒了些。
他抬起头,嘴唇抿得发白,撩起的眉眼里满是倔强。
王惟朝垂眼看着他,寒声道:“知错没有?”
凌启羽沉默了片刻,冷笑:“知错了。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是王爷从刀口上救下来的一条狗,再怎么嚣张也不过是借你给的面子。我就该着老实替您看家护院,才是尽了条狗的本分。”
王惟朝让他惹火了,提起他脖领子拽出檐廊,扔在草坪上。
“动手!”
凌启羽手擦破了,脸上也沾了灰尘,却垂着眼道:“你是主子,我哪能跟你动手。我爹为了保全你,连命都舍了,我这挨几拳几脚让你泄愤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几句话掷出来,像是把匕首猛然扎在王惟朝心上。王惟朝掴下去的手掌顿在凌启羽脸旁,却落不下去。
凌启羽那句话说出来立时后悔了,一时两人都不作声,尴尬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