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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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在医院抢救几个小时,陆秋生去阎王殿里做次免费旅游,又被打发回到阳间。医生分析与康翠英的判断比较相似,陆秋生确是情绪过于激动,引起糖尿病发作,导致高血压等多病并发,才晕死过去的。医生还说,算陆秋生命大,血从鼻孔里出来,及时缓解了血压,否则造成心脑血管破裂,老命保不保得住,就很难说了。

    老干住院,老干处自然得帮忙办理有关医疗费用手续。

    处里李雨潺最年轻,不用说得她多跑跑腿。先跑老干局,拿到最新有关老干待遇文件,再跑医保处,办妥医保手续,最后跑财政局,将钱拨到医院户头上。

    正要歇口气,不想米春来也住进医院,李雨潺又忙乎起来。原来那天米春来不去参加老年运动会表彰大会,还不仅仅因为纪念奖没意思,也确是身体不太舒服,要上医院去看病。

    人老惜命,到这个年龄,还是老命要紧,就是诺贝尔奖都不稀罕了。在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无非着了凉,感冒发烧,打上两针,拿些药就回家了。

    人一老就变得不中用,仿佛用久的轮胎,补好一处胎眼,另一处又开始漏气,叫你防不胜防。眼见得感冒已没大碍,米春来下楼散步,被突然变冷的北风一吹,又吹出多年没发的哮喘病来。这下更麻烦了,咳得厉害时,人缩到一处,像受惊的穿山甲,团成一只篮球。哮喘是个十分顽固的老年病,不像伤风感冒之类大众病,光看门诊,吃几瓶药,吊几天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没办法,米春来只得让老伴抱些生活常用品,住进医院。

    跟只能住普通病房的陆秋生不同,米春来属正市级干部,住的是高干住院楼。别看医疗改革搞了多年,桃林本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还在起着作用,米春来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不管在职不在职,也不管享不享受离休待遇,住院费用一律全额报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有例可循,手续办起来就简单快捷得多,李雨潺只跑了一个下午,便把该跑的手续都跑齐了。

    离开高干楼,迈出医院大门,李雨潺正要回政府去,碰上纪检监察室的人提着水果,准备去看米春来。见乔不群也在,李雨潺站住,主动去给他们带路。

    政府办也有个惯例,副市级以上领导住院,不论在位与否,除了老干和工会一定到场外,各个处室都会分别上医院看望,费用公家报销。至于正局以下干部,则没有这么个待遇了。

    米春来住院不久,病房里还算热闹,政府办好几个处室都已来过,床头屋角到处堆满水果和各色营养品。市老干局和老龄委也来了人,代表几大家领导慰问米老市长,祝愿他早日康复。乔不群几个见人来人往的,怕影响病人休息,没待多久,退出病房。

    纪检监察室没什么事,出得高干住院楼,一伙人不再回单位,各自散去。

    李雨潺要去老干处拿点东西,跟乔不群一起回政府。路上她感慨道:“还是要做大官,你看米老市长病房里好热闹的。”乔不群笑道:“这是暂时的,过两天就不会有人来了。我还留意了一下,来的人都是些没分量的。如果米老市长还在位置上,肯定不会是这般光景。”李雨潺说:“这倒也是。不过比起陆副秘书长来,已相当不错了。陆老住了几天院了,除我们老干处的人给他跑手续打招呼,办工会有人看过一次外,再没人去过。”

    “谁叫他只捞了个局级呢?”乔不群说道,心下却不忍起来,放慢脚步,“我想去看一眼陆副秘书长。”李雨潺说:“你跟他还有些交情?”乔不群说:“我到政府办时,他早已办了退休手续,有什么交情?”

    李雨潺知道他是同情陆秋生,说:“我陪你去吧。”两人掉头往回踅。街旁有几个水果摊,李雨潺说:“要买水果什么的,在这里解决好了,医院门口的贩子要价太高。”乔不群说:“你懂行情,听你的。”选好两样水果,李雨潺要埋单,乔不群坚决不让,飞快地将钱递到贩子手上。见两人细皮白肉的,贩子知是机关干部,一边找零,一边问要不要收据。乔不群说:“才几十块钱的水果,要什么收据?正式税务发票还差不多。”

    回到医院,走进陆秋生病房,里面果然冷冷清清,除隔壁床上一动不动躺着个病友,什么人都没有。陆秋生正在吊水,人已沉沉睡去。也不好惊动他,乔不群将水果轻轻放到床头柜上,退到床尾,低声问李雨潺:“康姨没来?”李雨潺细着嗓子道:“来过两回,主要是陆老大女儿在这里服侍他。”

    陆秋生大女儿当年要嫁演员,跟家里闹翻的事,政府办的人多少知道点,乔不群说:“他大女儿叫陆红梅吧?”李雨潺点头道:“正是的。”话才落音,陆红梅回来了,说:“李处长您又来啦?”

    现在的人乖,有职务叫职务,没职务也会随行就市叫出职务来。李雨潺只得接受陆红梅临时任命的处长,笑道:“陪乔主任来看看你爸。”陆红梅朝乔不群点下头,表示感谢。乔不群说句不谢,瞧眼陆红梅,见她脸色憔悴,额头眼角布满细密皱纹,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婆。陆秋生七十还没到,算他婚结早,女儿也只四十多,陆红梅不可能有这个岁数。

    听到说话声,陆秋生清醒过来,睁开双眼。陆红梅上前说:“乔主任看你来了,还提了水果。”陆秋生挣扎着欠欠身,见是乔不群,虚弱地说:“乔主任太客气了。”

    乔不群说:“听说陆老住了院,早要来看您的,被一些杂事拖着,今天才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

    除了老干处和工会,政府办在职干部里,也就乔不群进了这个病房,陆秋生自然感激不尽,说:“你这么忙,还来看我,叫我怎么过意得去?”乔不群说:

    “应该的,应该的,像您这样的老领导,是国家宝贵财富,我们当然要倍加珍爱。”

    这话正好触痛陆秋生。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哪位领导来理睬一下,还有什么可宝贵的?陆秋生苍白的老脸歪了歪,眼圈发起红来,说:“我这么多年的老退,早成废人一个,不中用了。”乔不群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不怎么聪明,忙弥补道:“陆老您不知道,我进政府办时,您虽已退休,却常听人说起您过去的为人为官,大家都交口称赞,非常敬佩您老的铮铮铁骨。”这倒不全是虚词。

    没点所谓的铁骨,陆秋生也不会跟米春来一直斗到退休了。他脸上稍稍明朗了些,说:“有乔主任这句话,我也就知足了。”

    说了几句闲话,两人退出病房。李雨潺忍不住笑乔不群:“你本来是以私人名义来看望人家的,怎么竟打起官腔来了?好像你是市长书记似的。”乔不群说:

    “我本来就跟他没什么私交,无私腔可打,只好打打官腔。”

    论起陆红梅,乔不群问道:“她年纪不会太大吧?”李雨潺说:“大概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乔不群说:“我看她好显老的。”李雨潺说:“陆老告诉我,陆红梅这半辈子很不顺畅。结婚头几年,男人剧团发得出工资,她们厂里效益也可以,生活还算过得下去。后来剧团瘫痪,男人基本生活费都不能按时领取,她们厂子也垮掉了,日子就艰难起来。陆老当年就不同意陆红梅的婚事,基本不认她这个女儿,也不会管她们,一家人只能在街头摆个小摊子,勉强度日。”

    乔不群感叹说:“可到头来,其他儿女都靠不住,还只能靠这个大女儿。”

    李雨潺说:“其他几个工作和家庭搞得稍稍好些,忙自己的都忙不过来,谁还顾得上这个无用老头?至于康翠英和前夫的孩子,尽管是在陆老背上长大的,究竟不是他的亲骨肉,能到医院来看上两眼,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又提到陆秋生这次生病住院的起因,乔不群说:“我看陆老也是活该。谁叫他年轻时爱风流,娶上这么个嫩婆娘,老来才受这个罪。人哪就是这么样,有得必有失,有乐就有悲。年轻时快活过了头,留下孽债老来还。”李雨潺说:“看你都快成大哲学家了,那么大悟大彻。”

    已过下班时间,乔不群想约李雨潺去哪里坐坐,正好她母亲打来电话,有事要她快点回去,两人只好分手。

    晚上吃过饭,岳母还在外面厨房里洗碗,州州也进里间做作业去了,夫妻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乔不群又无话找话,信口说起陆秋生的遭遇来。史宇寒说:“还不是他那个嫩婆娘娶得好?听说刚结婚那阵,康翠英对陆老还挺温柔的,不知怎么后来竟成了泼妇。”乔不群说:“那时陆老还在任上,康翠英要靠他调动工作,负担她几个孩子,当然得表现好点。后来她的问题已解决,孩子也长大成人,无所求了,加上陆老又退了休,再没利用价值,她也就卸下脸上的妆,露出了本来面目。”

    史宇寒趁机教育起乔不群来:“这就是你们男人喜新厌旧的好下场。”乔不群说:“你别以偏概全,打击一大片。我这人生来恋旧,就是要喜新,也不会厌旧。”史宇寒说:“好个喜新不厌旧!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吃着碗里的,还守着锅里的?你如果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乔不群说:“你又上纲上线。

    我没什么量,碗里有就够了。”史宇寒说:“不是上纲上线,是明镜高悬,警钟长鸣。”乔不群说:“明镜悬久了,警钟鸣多了,也会失灵的。”

    敲打过乔不群,史宇寒又问道:“米春来不是也住在医院里么?”乔不群说:“米春来的处境可比陆秋生强多了,不论家庭待遇,还是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史宇寒又找到了教育乔不群的理由,用她在课堂上总结课文中心思想的口气道:“所以你要积极行动起来,早些爬上去,不然到时比陆秋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乔不群说:“想那么远干啥?还早着呢。”

    “别以为还早,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史宇寒认真给乔不群谋划起来,“顾吾韦退休年龄快到,你好好争取争取,应该还有些希望。做上主任,再到纪委去活动活动,以后再做纪检组长,就属市管干部了,慢慢过渡到副秘书长什么的,到四十岁左右,就是不直接做秘书长,想办法到下面做一届县里主要领导,运气好的话,四十五岁还可进市委市政府班子。”乔不群忍俊不禁,笑道:“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我夜夜跟组织部长同床共枕,还不进步,简直天理难容。”

    史宇寒没笑,板着脸说:“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堂堂七尺须眉,没点稍稍远大点的人生目标,岂不枉为男人?”乔不群收住笑,说:“照你说的这么容易进步,弄得满街都是大官,没了打工种田的,不是还得跑到外国去进口工人农民?”史宇寒恨铁不成钢:“你这人就是这样,喜欢举重若轻,避实就虚。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政府办,你又比谁差了去?你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人也算年轻,你说谁还有这样的优势?有优势不好好利用,等到优势转为劣势,劣势变为弱势,弱势终成去势,只好一辈子无权无势,到时就是想吃后悔药,都找不到给你开药方的。”

    说得乔不群又咧开嘴巴,说:“你知道什么叫去势吗?”史宇寒骂道:“别这么嬉皮笑脸,我没情绪跟你开玩笑。”乔不群望望已回客厅、正在看电视的岳母,附在史宇寒耳边说道:“太监进宫前,先得把下面东西割掉,那就叫去势。”史宇寒戮戮乔不群鼻梁,说:“你再这么不争气,有一天终于会变成太监的。”

    乔不群只好收住脸上歪笑,叹道:“你太抬举我了,我有什么优势?官场上的优势并不是工作能力,也不完全是学历和年轻,而是腰要软,该弯的时候弯得下去。”史宇寒说:“你要硬着腰干什么?莫非你的腰是钢板一块,只直得,弯不得?这世道就是这样,谁若不先学会弯腰,谁就永远不可能有直起腰来的那一天。”

    发表了一通高见,史宇寒最后说:“空话说得再多,还是空话。万句伟大的空话,不如一步小小的行动。咱们不是要到乔副书记那里去说商贸学校的事吗?

    这就是个契机。我知道政府办的纪检监察室,名义上还算是纪委和监察局的派出机构,乔副书记又是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局长,他若肯跟有关人士沟通沟通,关键时刻提提你的名字,顾吾韦退后让你来做这个纪检监察室主任,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乔不群还真有些动心了,说:“据说乔副书记他们的会议已经结束,他正在省里办事,这两天就会回桃林,得尽快去拜访他一次。”

    史宇寒说:“正好有个机会,过几天就是乔副书记生日,可不能给错过了。”

    史宇寒还真是个有心人,工作都做到前面去了。乔不群说:“你怎么知道乔副书记生日的?”史宇寒说:“如今是信息时代,这事还不好办?另外上次不是半真半假,让州州认过乔副书记爷爷吗?正好带上州州,去给爷爷祝寿。至于礼金问题,少了出不了手,多了又出不起,就给个三千元的红包吧,另外还提点礼品。

    前次带的五粮液,这次改作香烟吧,那天韩校长请客给的两条芙蓉王正合适。”

    乔不群当即打了乔副书记手机。一听是乔不群,乔副书记非常高兴,说:“好久没联系了,不群还想得起我?”乔不群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忘得了老校长?”乔副书记大笑道:“我的学生千千万万,还是不群讲感情。”乔不群说:“都是老校长教导得好嘛。”

    闲聊几句,乔不群说:“前几天才在戴主任那里得知,老校长到了纪委,做了我的顶头上司。很想去拜访您,您又在省里开会,不知何时回来。”乔副书记说:“会已开完,还有点事得处理一下,明晚才回得了桃林。有空到纪委和我家去玩,好好说说话儿。”

    乔副书记这么热情,乔不群自然说不出的高兴。正要说再见,对方又问道:“州州好吧?那次你们夫妇带他来看过爷爷奶奶后,并不见你们来办户口,也没再带州州上我家玩过,你屠姨好想见他,在我面前念叨过几次了。”难得乔副书记和屠姨还记着州州,乔不群更是求之不得,说:“都怪我们不谙世情,不懂规矩。

    那次带州州去过您家后,有朋友帮忙做通桃林小学工作,直接给州州报了名,就没再去麻烦您了。这次一定根据校长和屠姨指示精神,带上州州,去看望爷爷奶奶。”

    三天后正好是星期天。平时是要睡睡懒觉的,这天一家人早早起床,随便吃些早点,准备出门。不想州州躲进里间,说要做作业。州州还读小学,作业不是特别多,昨天就叮嘱他,快把作业做好,肯定是大人不在家,溜出门玩去了。乔不群来了气,要进屋去教训州州。史宇寒扯住他,蹲到州州面前,心平气和道:“州州,妈妈跟你商量个事。今天上午去看望爷爷奶奶,下午再回来做你的作业,好吗?”

    史宇寒比乔不群性急,平时可不是这个态度,今天却这么捺得住性子,自然是怕到时州州不肯配合,影响大局。州州却摇摇头,说:“作业多,下午做不了。”史宇寒又问道:“那昨天你哪去了?”州州开始不肯说,过一会儿才勉强承认,昨天跟几个小朋友下楼玩去了。史宇寒循循善诱道:“这就是你不对了。说好昨天把作业做好,今天去看望爷爷奶奶的。不过州州能承认错误,还是个男子汉,妈妈就不惩罚你了。这样吧,把作业带上,到爷爷家后再做,可以吗?”

    州州还算懂事,清理好作业本,跟着出了门。史宇寒又教他,到爷爷家里得懂礼貌,要开口叫爷爷奶奶。州州点头,说是知道了。

    来到街旁,拦部的士,十几分钟就到了党校。乔家夫妇特别高兴,拉过州州,又搂又亲的,说他高了胖了,更加可爱了。史宇寒放下手里香烟,从包里掏出那个三千元红包,递到州州手上,要他给爷爷祝寿。州州来到乔副书记面前,双手呈上红包,说:“祝爷爷生日快乐,健康长寿!”逗得四位大人开心地笑起来。

    乔副书记欣喜地接住红包,说:“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生日了,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乔不群随便编个说法,乔副书记也不追究,将红包转递给屠姨。屠姨说:“咱们在桃林没亲没故的,无人晓得老乔生日,老乔也不喜欢热闹,从没做过生,你们今天算是打破了咱家常规。”说着把州州安排到房里去做作业,和史宇寒下了厨房,协助保姆做饭弄菜。

    客厅里便只留下两位大男人。乔副书记说:“不群有所不知,本来我两个孩子就是闺女,老屠老说我家阴盛阳衰。女儿们结婚后,我们早也盼,晚也盼,只盼着她们能生个外孙给我们抱抱,不想偏偏又是两个外孙女,这样阴阳更没法平衡了。两个外孙女倒是可爱,老屠非常喜欢,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耿耿的。

    那次你们带州州来商量户口的事,说要让州州做我们孙子,老屠高兴得好几个夜晚觉都睡不安稳。后来再没见你们露面,老屠还几次催我给你们打电话,天天等着孙子上门。”

    不想还有这么一层原委,怪不得那天电话里乔副书记主动提到州州。看来还是州州帮了这个大忙,今天才得到领导亲切接见。乔不群也就说:“也是我们粗心,没办户口,也没想起回句话,害得师母记挂。”乔副书记说:“我也是要跟你联系的,可工作问题一时定不下来,难免受些影响,也就没怎么把你屠姨的吩咐放在心上。”

    乔不群趁机问道:“听说您本来要调组织部的,怎么去了纪委?”乔副书记说:“不群不是外人,跟你说说也无妨。原来的组织部长不是丁副书记吗?我俩是多年的老战友,转业时我原准备回老家去,经不住老丁左动员右劝说,才随他来到桃林,进了党校。老丁是老资格副师,上面意思先干两年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时机成熟再接部长。不想这个常务副部长一做就是七八年,待到好不容易做上部长,想调我过去做副部长,却被书记的人捷足先登。好在书记的人不久便下县做了书记,老丁也升为副书记。组织部长升任副书记,一般会负责党群,正好调我去组织部。谁知老丁并没管上党群,却兼了纪委书记。管上党群的副书记要用自己的人,我进组织部的事又成为泡影。老丁于是回头做我工作,叫我到纪委去,纪委不是组织部,容易腾出位置。我都五十多了,在党校待着也蛮不错的,本无必要再挪这个窝,是丁副书记坚持,这才去了纪委。”

    这个纪委副书记后面,还有个如此复杂的过程,倒是乔不群没想到的。让他感到兴奋的是,乔副书记背靠丁副书记这棵大树,在纪委的位置自然非同一般,这样你乔不群在政府办纪检监察室就好混了。

    两人聊着,餐厅饭菜已准备就绪,大家客气着上桌进餐。屠姨和乔副书记将州州夹在中间,孙子长孙子短的,尽拣好吃的往他碗里摞。州州还算乖巧,奶奶爷爷的叫得香甜亲密,乐得两位主人满脸是笑。主人乐,乔不群和史宇寒不乐也乐,举杯同敬两位,祝乔副书记生日快乐。融融气氛中,乔副书记还问起史宇寒的工作,得知她是商贸学校老师,便说:“当老师好嘛,教书育人,传承文明,永远受人尊敬。在党校做了这么多年副校长,我最看得起也最有感情的就是老师,他们爱专业,爱学生,不像少数行政人员,为些蝇头小利,用心机,使暗劲,让人瞧不起。”史宇寒说:“我若能在您这样的好校长手下做老师,那就幸运了。”

    乔副书记说:“在我手下做老师幸不幸运不敢说,至少不会有亏吃。我一向善待手下老师,好多老师都是我的朋友,我要调离党校,他们都舍不得。这些老师无论人品还是学养,都挺不错,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们。”

    听乔副书记夸耀党校老师,乔不群附和道:“有什么校长就有什么老师,一个学校老师优秀,全在于校领导领导有方,表率作用起得好。有些学校领导素质不高,老师行为也恶劣。政府有位处长的孩子在重点初中读书,课任老师水平还算不错,可上课只讲些皮毛,重点内容和重要知识点先留着,课后补课时再讲,结果周末老师家里成为第二课堂,孩子们光补课费每期要交上上千元,老师们可发了大财。”乔副书记叹道:“这种事肯定有,我也听说过。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主流,绝大部分老师应该还是好的和比较好的。”

    怕乔不群又要唱反调,史宇寒抢先接话道:“乔书记说的是,我们学校老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就是很讲师德的。”乔副书记说:“学校是精神净土,老师可谓人类灵魂工程师,学校受到污染,老师都不讲师德了,这个社会就成问题了。”

    学校受没受污染,老师讲不讲师德,确也不能一概而论。几天前乔不群还看到一个报道,说老师已成为十大高收入人群,也不知准不准确。老师高收入从哪里来?自然只能有两个途径,一是国家拨款,二是学生交费,谁家屋檐上都不会掉钞票。老师收入高些当然没什么错,政府有责任提高老师待遇,问题是学校一旦成为聚宝盆,成为唯利是图的抓钱手,就有些恐怖了。究竟学校不是专门开黑店,搞打劫的,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乔不群脑袋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多声。自己下手是正在当老师的老婆,上手是离开党校副校长位置没多久的市纪委领导,你一旁老说老师和学校咸淡,岂不是孤立自己?

    见史宇寒跟自己还有些共同语言,乔副书记又问她道:“商贸学校待遇不错吧?”史宇寒说:“还算可以,至少工资发得出,有财政拨款。”乔副书记说:“福利方面呢?”史宇寒说:“福利得看招生情况,学生招得多,福利就上得去。”

    乔副书记说:“你们生源应该不错啰?”史宇寒说:“近两年比较好,能超额完成招生计划。普通高中压缩招生,我们这些中专学校捡了不少落果。”乔副书记笑道:“哪是落果,是金子银子。”

    大家吃得少,说得多,屠姨不干了,一边给乔不群他们夹菜,一边批评丈夫道:“就你话多,也不晓得招呼客人喝酒吃菜。”乔副书记就举杯道:“都是我表现不好。不群你们用些功夫,咱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上。”乔不群举了杯子,说:“今天两个文明建设已搞得非常不错了。”只史宇寒暗暗提醒自己,今天可不是来享口福的,敬过乔副书记酒后,又接上刚才话题,说:“我发现这人就是怪,共苦易,同甘难。金子银子多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大家瞳孔就会跟着放大,容易出麻烦。”

    果然乔副书记想起了什么,说:“你说到麻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执法监察室和综合执法办向我汇报过一个案子,好像就是举报你们商贸学校领导乱收滥支的。我刚去纪委,工作头绪多,也没来得及细看材料,给予正式批示。小史是商贸学校老师,该知道些情况吧?”史宇寒说:“我向来不喜欢管闲事,又不住校,跟学校领导和老师交往不多,学校把学生卖了都不知道。不过提到举报学校领导的事,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校长们好像有些着急,到处托关系找门子,想把事情摆平。”乔副书记说:“有人举报到自己头上来了,还能不急?”

    又笑问道:“小史态度呢?要不要纪委去查一查?”史宇寒说:“乔书记真会取笑我,堂堂纪委要不要去查案,我敢有什么态度?”乔不群插言道:“乔书记见你普通老师一个,平时学校大事小情也轮不到你来表态,今天给你个表态机会。”乔副书记笑笑道:“现在就看小史态度,叫纪委去查学校就去查,不叫纪委去,将案子撤掉就是。”

    史宇寒琢磨乔副书记的话,好像并非全是玩笑。身为一介教师,史宇寒跟外界交往不多,可天天出入政府大院,丈夫又是政府官员,对如今世风和机关行情多少还有些了解,知道需要纪委出面查办的大案要案多的是,商贸学校这点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查与不查,全在乔副书记一句话。史宇寒也就说道:

    “作为学校老师,说句内心话,我希望纪委去查,又不希望纪委去查。”乔副书记说:“这话不是矛盾吗?”

    史宇寒喝口汤,润润喉咙,说:“纪委去查学校,可以督促领导加强一下财务管理,对学校工作是个促进。只是现在行政部门也好,事业单位也好,绝对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只有没查才没问题,纪委肯定能查出学校问题,有问题就得缴罚款,把学校罚穷了,吃亏的还是天天站讲台的老师。”乔副书记说:“学校领导就不吃亏了?”史宇寒说:“学校领导有什么关系?墙内损失墙外补,他们有的是办法。”

    乔副书记笑笑,撇开商贸学校,跟乔不群碰了一杯。

    热热闹闹吃完饭,又喝过茶,吃些水果,史宇寒瞧乔不群一眼,乔不群知道该走了,对乔副书记说:“吵烦校长和师母了,州州下午还有作业要做,我们该告辞了。”乔副书记说:“州州学习重要,不好久留你们,以后常来玩。”

    屠姨早有准备,掏个红包,朝州州走去。史宇寒假意上前阻拦,说:“屠姨您别惯坏州州。”屠姨瞪她一眼,说:“我们的孙子,我想惯就惯,你管不着。”

    说得几位开心地笑起来。屠姨拿过州州的手,将红包塞进他掌心,说:“好孙子,爷爷奶奶没什么打发,一个小红包,拿去买书和玩具。”州州不知要不要接红包,抬眼去看爸妈。乔不群说:“爷爷奶奶这是爱你,快谢谢爷爷奶奶。”州州就说声谢谢,还低头给两位老人敬个礼,将大人们都逗乐了。乔副书记抚摸着州州脑袋,说:“懂礼貌的孩子是好孩子,今后一定大有出息。”

    出门后,史宇寒和屠姨牵着州州的手,缓缓走在前面,两个男人尾随其后,一边随便聊着。乔副书记说:“到纪委虽没几天,对部门纪检监察室还是做了一下侧面了解,印象中政府办纪检监察室顾主任年龄好像已经不小了。”

    机关里年龄是个敏感问题,领导轻易不会触及谁的年龄,一旦开口说人年龄大小,总会有些什么意图。乔不群心上一动,说:“顾主任年龄确实不小了,不过他工作能力也还过得去,还算胜任工作吧。”

    这是乔不群不经意间出口的官场常用语。官场中人说话惯绕弯子,话里若夹着“还”字什么的,意思却变得意味深长。比如说能力还过得去,就是过不去;说还算胜任工作,就是不胜任工作。事实也是部门纪检监察室可有可无,并不存在能力过不过得去,工作胜不胜任之说,所谓过不去或不胜任云云,其意思自然不在能力和工作这上面。

    乔副书记要关心的,也就不是顾吾韦能力和工作如何。他说:“我也知道顾吾韦是个好同志,好同志也有个年龄问题嘛。现在部门纪检监察班子严重老化,这是部门纪检监察工作缺乏开拓,上不了台阶的主要原因。纪委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有过一些想法,只是没完全落实下去。丁书记出身组织部长,重视人才建设,主持纪委工作后,认为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工作任重道远,部门纪检监察室不应该是养老的地方,其主要领导的年轻化势在必行,特别拿到纪委常委会上作过专题研究,明确由我来具体负责此事。上周我在省里开完会,没马上赶回桃林,就是找在省党校学习的组织部负责人衔接这事去了。组织部也支持这项工作,我已电话给丁书记做过初步汇报,下周还要向纪委常委会专题汇报。”

    说话间已到楼道头。乔不群不好让主人再往楼下送,停住脚步,侧耳听乔副书记继续说道:“顾吾韦面临退休,我们会建议政府领导考虑考虑你。这是个机会,你也主动些,多去争取,不要缩手缩脚的。”乔不群说:“我会努力的。”

    心里透明得很,乔副书记是丁副书记的人,他有这个想法,政府方面也不好置之不理。纪检监察室主任不是什么显位,估计难得有强劲竞争对手,领导给乔副书记送个顺水人情的可能性蛮大。

    又站着说了会儿话,乔不群和史宇寒拦住两位主人,准备下楼。要说再见了,乔副书记又对史宇寒说:“明天我再翻翻商贸学校材料。看在你面子上,问题又不是太大的话,就叫执法监察室和综合执法办别去查了。”

    面子在这里,再大的问题也不再是问题。也就是说韩校长这一劫,基本算是过去了。

    回到家里,说起州州在乔副书记家的表现,岳母说:“不群和宇寒不是城里人,没亲戚好往来,现在州州有乔家爷爷奶奶可以去走动走动,也是好事。

    不过这爷爷奶奶是你们随便让州州喊的,不太正式。中间又隔了一代,也保佑不到州州身上,我看还应该让他正式认认干爸干妈才是。几天前我找八字先生给州州排了排八字,八字先生说孩子命大,如果有贵人带一带,身体会更健康,长大后也会有大出息。”

    夫妻俩只当老人家说着好玩儿,没太在意。夜里说起乔副书记和屠姨的大恩大德,乔不群说:“韩校长得好好感谢你才是,不是你的面子,乔副书记怎么会一句话就放过了商贸学校?”史宇寒说:“哪是我的面子,是州州的面子。”乔不群说:“这倒不假,州州算没白攀这爷爷奶奶。给韩校长打个电话吧,让他今晚睡个安稳觉。”

    史宇寒便去揿韩校长号码。号码还没揿完,又放下了话筒。乔不群说:“怎么啦,怕时间不早了,打扰你的领导?”史宇寒说:“有这样的电话打扰他,他求之不得哩。我是有些想不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也太便宜了他姓韩的。”乔不群说:“有什么想不通的?韩校长没得便宜,职称便宜又怎么会落到你头上?”

    史宇寒想了想,说:“你跟戴主任打声招呼,要他们还是到学校去跑一趟。”

    乔不群鼓大眼睛,盯紧史宇寒说:“乔副书记都明确表了态的,还让戴主任到你们学校去,这几天我们不是白忙乎了?”史宇寒开导他说:“这么轻松就让姓韩的免了灾,他还以为这个便宜真便宜呢。我要让他觉得,这个便宜并不便宜,不是那么好捡的。”乔不群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让戴主任带上几个人,先去学校吓吓韩校长,韩校长来找我时,再叫戴主任他们撤兵?”史宇寒戳一下乔不群,笑道:“你还不算笨嘛。”又得意地说:“这样韩校长才会觉得这个忙帮得大,真心感谢我们。”

    耍这样的小聪明,实在大可不必,可为讨好夫人,乔不群还是跑到纪委,跟戴主任见了一面。正好执法监察室没有旁人,乔不群未曾开口,戴主任就先说道:“乔书记一回桃林,我就专门找他汇报了商贸学校的事。开始他老人家态度非常强硬,不留半点余地,表示要快查严查重查,一查到底。我理由说了一大箩,商贸学校问题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们手头积压着不少资金大得多的大案子,不能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好在乔书记来纪委时间不长,对执法监察业务还不太熟悉,见我说得不无道理,才勉强同意商贸学校案子暂时摆一摆,以后腾得出精力和时间再说。”

    乔不群心下好笑,这戴主任真会卖乖。不是俺乔某人偕同夫人史宇寒,带着州州去给乔副书记做生,他老人家会同这个意吗?戴主任这么言辞凿凿,无非要你领他这个情,且不是个小情,是个大情。乔不群也不道破,一脸真诚地谢过戴主任,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还说:“见了乔书记,请代表我和商贸学校韩校长,感谢他老人家法外开恩。”戴主任说:“行行行,乔书记是我的直管领导,也还器重我,跟他见面说话的机会多。”

    又客气几句,乔不群才说道:“乔书记和戴主任这么看得起我,我会永远铭记心头的。只是我又不免担心,商贸学校财务管理严重违规,就这样轻轻放过他们,他们肯定认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认识问题没解决好,就不会吸取教训,今后继续这么放松管理,还有可能铸下更大的错误。这样一来,咱们这好事岂不要变成坏事?”戴主任一时没听出这话到底是啥意思,拿眼睛去瞧乔不群。

    乔不群笑笑,含糊其辞道:“当然还得戴主任您拿主意,我不太了解纪委行规。”

    戴主任可不是痴人,马上意会过来。想想这么严重的问题,你不声不响就替商贸学校给抹平了,人家怎么知道你背后花了大力?还以为不过开口一句话的事哩。帮了人家忙,让人家知道这个忙到底有多大,也是有些必要的。戴主任于是问道:“你的意思,还是要给他们一点警示?”乔不群笑道:“我只是提个小建议,您如果有些空闲,还是带几个人,到商贸学校去看看账。一是别让他们小瞧了自己的违规行为,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以后别再犯同样错误;二是帮助他们认真搞好整改建制,这对加强学校规范化管理,提高财务业务水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戴主任笑望着乔不群,说:“乔主任还说不懂行规,这就是行规嘛,真不愧咱纪检监察同行。本来看在你分上,商贸学校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再予追究。经你这么一说,也觉得应该到学校去跑一趟。不说别的,让他们认识认识纪检监察工作的严肃性,就很有这个必要。何况综合执法大检查领导机构成立不久,声势浩大的宣传动员大会开过没几天,在全市范围内造成了广泛影响,也应该拿出些实际行动来,不能只打雷,不下雨。”

    当天下午戴主任就找到乔副书记,提出还是去商贸学校查查账,只不过走走过场,好配合一下综合执法大检查,对举报人也有个交代。乔副书记觉得不无道理,同意他们去学校跑一趟,如果问题不太严重的话,争取早进场,早收兵,别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上。

    领导说问题不太严重,问题肯定就不太严重,戴主任心里还是有个尺度的,表示不会为难商贸学校领导。当即拿着举报信和相关文件,带上两位办案人员,打着综合执法大检查牌子,大摇大摆去了商贸学校。韩校长以为大事不妙,吓得虚汗直冒,双腿发软,要不是革命意志还算坚强,怕是早缩到了地上。脸色早已变得煞白,却还要努力装出灿烂的笑容,恭请戴主任三位先去校长办喝口茶,歇歇脚。戴主任青着一张脸,说:“直接上财务室去吧,我们可不是来歇脚的。”

    韩校长自然知道他们不是来歇脚的。来歇脚的人,绝对不会是这个派头。

    只好领着三位往财务室走去,同时嘱咐身旁的校办公室主任,快去找分管财务的舒副校长。

    来到财务室,向会计正要出门去财政局进账,听说来人是纪委的,要搞什么综合执法大检查,也吓得浑身筛糠,两眼发黑。复又退进财务室,要出纳快去买烟购果,自己动手倒上热茶,敬到三人面前。戴主任没喝茶,打开公文包,亮出举报信,将几个文件往桌上一拍,说:“财务人员和分管财务的领导都在这里吧?先对照财经纪律和综合执法大检查有关规定,说说你们的违规违纪情况。”

    话没落音,舒副校长满头大汗跑了进来。算他胆大心细,一眼看出戴主任是为头的,嘴上说着领导辛苦了,上前要跟他握手。戴主任没伸手,问:“你是什么人?”韩校长替舒副校长回答道:“他就是舒副校长,具体分管财务的。”

    戴主任多看了舒副校长一眼,说:“先坐下吧。”舒副校长听话地挪把椅子,坐到戴主任面前,双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受审犯人似的。戴主任说:“接到有关贵校违规违纪乱收滥支举报信后,经纪委领导和综合执法办研究决定,我们才下来查你们账的。你们要摆正态度,汇报清楚财务情况,配合好我们的检查。”

    韩校长和舒副校长赶忙点头,表示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前来查账,好像人家不来查账,就是看不起学校。

    上午汇报财务情况,中午陪几位去酒店吃工作餐,韩校长一刻不敢离开,直到下午戴主任几个开始看账,才抽空钻进小车,火急火燎赶往政府办,直奔乔不群办公室。人没站稳,便吃吃说道:“不好了,不好了,纪委戴主任去了商贸学校!”

    乔不群装出吃惊不小的样子,破口大骂道:“这个姓戴的,真是畜牲!我找他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这事能通融就通融算了,不想还是不肯放过你们。”

    韩校长急得又搓手又跺脚,说:“他们既然到了学校,我们也没这个胆量把他们轰走。乔主任还是您给我们想想办法吧。”乔不群说:“你要我想什么办法呢?

    估计是你们问题不小,举报人又盯住不放,姓戴的敷衍不过,才不得已而为之,不然凭我和他的交情,他不会这么做得出来的。”韩校长说:“要说问题,哪个单位没问题?我是求您再做做戴主任工作,请他们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乔不群一脸为难,说:“他们没进你的门还好说,一进你的门,不扒你层皮,会轻易撒手吗?”韩校长带着哭腔道:“反正我们只有靠乔主任您了,您一定出面给我们摆平,花什么代价都行。”乔不群说:“什么代价?把你们的财务人员拉到郊外枪毙掉?”韩校长说:“枪毙财务人员,我可没这个权力,只能交给法院去执行。”

    韩校长左要求,右恳请,乔不群才答应找戴主任试试,同时声明:“也只是试试,不敢保证就有用。”韩校长说:“您找了他,他总会予以适当考虑的。”乔不群说:“不见得。如果你们的违纪金额太大,他们一提就是数十上百万的票子,他干吗要听我的?”韩校长说:“他们提走数十上百万,商贸学校不只好关门了?”

    乔不群说:“你们关不关门,跟他姓戴的有什么关系?”

    临行时,韩校长掏出一张龙卡,说:“里面有两万多元,乔主任找戴主任时用得上。”上前要往乔不群手上塞。

    两万多元又不是什么大钱,戴主任要从商贸学校提钱,起码是这个数的几十倍,亏姓韩的出得了这个手。不过钱多钱少,乔不群都不会接,这样的钱接到手上,弄不好是要咬手的。于是拦住韩校长,说:“对别人你爱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我这里你最好别来这一套。”

    韩校长没法,只好收回龙卡。又觉得乔不群的话值得玩味。他不是说对别人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他管不着吗?那只好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去。

    第二天韩校长又打电话问乔不群,找过戴主任没有?乔不群哄他说:“昨晚打过他手机,他口气已稍有松动。可也不好人家前脚进门,后脚就赶他们走吧?”

    韩校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马上赶他们走。不过您打了招呼,我心里就有数了。”

    一晃戴主任几个已在商贸学校查了三天账。史宇寒回来提醒乔不群,查账的人也该走了。乔不群说:“不是才三天吗,能查出什么来?”史宇寒说:“他们查不查得出什么,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他们没查垮学校,吃都要吃垮学校。”

    乔不群说:“他们也就三张嘴巴,吃得你们多少?”史宇寒说:“他们哪只三张嘴巴?向会计告诉我,每次吃饭,姓戴的都要另外叫上五六个人,高档白酒没四五瓶,高级香烟没两三条,拿不下来。”乔不群笑道:“有人埋单,借花献佛请请自己朋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职能部门的人吃请,谁不是吆五喝六的?有福同享,有饭同吃嘛。”史宇寒说:“吆五喝六也就罢了,吃喝完后还不走,不是麻将,就是唱歌按摩,有时从中午一直搞到夜深,不要票子数的?”

    乔不群哈哈大笑道:“这不正是韩校长需要的良好效果吗?难道还希望戴主任他们不吃不喝,夜以继日盯着你们的账本查?真是妇人之见。”史宇寒恍然道:

    “确也是的。吃喝玩乐花得再多,也不可能多过查出名堂来,从账上划走的。”

    乔不群说:“你还算开窍嘛,提头就知尾。”史宇寒笑道:“还不是你会开导。”

    又过了两天,乔不群觉得可以给戴主任打电话了,不想戴主任电话先打到他手机上,说:“根据乔大主任意思,我们已在商贸学校整整战斗了五天五夜。

    你躲哪儿去了,也不想起过来关心关心我们?”

    听这口气,乔不群就知商贸学校已在戴主任身上用足了劲,说:“我怎么好干扰你们正常执法呢?”戴主任说:“什么正常不正常的?商贸学校归商业局管辖,商业局属政府组成局,商贸学校违纪违规问题,政府纪检监察部门也该过问过问嘛。”乔不群说:“我们怎么过问?跟你们去抢业务?”戴主任说:“业务都搞完了,你还怎么抢?下午我们就要给学校下结论了,你也来参加一下吧。”

    戴主任意思再明显不过,叫你出面,是要让韩校长他们也领领你的情。乔不群满口答应下来。才合上手机,韩校长也打来电话,请乔不群下午到学校去现场办公。乔不群说:“戴主任正在你那里现场,我还怎么好去现场?”韩校长说:“一起现场嘛,反正你们纪检一家人。”乔不群笑道:“韩校长也幽默起来了。

    我印象中,并没几天时间,莫非就要下结论了?看来韩校长工作做得挺到位的。”

    韩校长说:“还不是乔主任教导有方?”乔不群说:“谁敢教导你大校长?”韩校长说:“您亲口说过,对别人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这还不是教导吗?”乔不群说:“我说过这话吗?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这一劫即将过去,韩校长心情轻松了许多,也开起玩笑来:“糊涂好啊,郑板桥同志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下午一上班,韩校长就来车将乔不群接到商贸学校。结论会地点在校长室旁边小会议室里。会议室装修气派,地板圆桌吊顶还有其他设施豪华得很,比政府会议室和市长办公室装修有过之无不及。看来这几年学校招生没少收费。

    会议开始后,戴主任先隆重推出乔不群,说他非常关心学校,多次代表政府纪检部门,向综合执法检查组了解学校财务,现在大家坐到一起,一是交流情况,二是商量整改措施,以便以后共同加强对学校的监督管理。接着陈述了这次下来查账的起因和大体经过,将查出的违纪金额一一作了说明。

    戴主任发表完意见,韩校长代表校方发言,真诚感谢纪委和综执办领导对商贸学校的关爱和支持,痛心疾首地检讨了前段财务工作,由于措施不到位管理不得力造成的严重错误,并代表校务会提出了整改意见。

    以上都走的程序,接下来才是问题实质,那就是确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罚款数字。戴主任说:“根据综合执法办法和有关文件精神,商贸学校这个违纪金额,至少得罚八十到一百万元。考虑到学校对违纪问题认识深刻,能主动配合检查,乔主任也再三跟我强调了学校实际困难,那就本着就低不就高的惯例,象征性地罚六十万吧。”

    六十万还是象征性的,也象征得太狠了点。急得舒副校长涨红着脸,抬了屁股要站起来。韩校长按住他,不急不躁道:“这几天戴主任您也亲眼看见了,学校各方面条件还非常简陋,校园建设和教育教学设施改造任务还很大,不然我们也不打擦边球,出现违纪问题了。”戴主任说:“你们有困难是事实,可你们有违纪也是事实。我们可是来查你们违纪行为的,不是来调研你们办学困难的。”

    韩校长说:“那是那是。不过您也得将我们的困难充分考虑进去。”戴主任说:“那你说罚多少?”

    韩校长伸出二个指头,说:“就这个数吧。”戴主任敲敲桌子,说:“那怎么行?人家买减价衣服,一刀下去,顶多砍去一半,你一下砍去三分之二,叫我怎么回纪委和综执办交差?”韩校长说:“学校户头上已没两个经费,罚多了也是白罚,反正没地方拿钱。”戴主任说:“学校户头上有没有经费,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借钱也要给我借足六十万。”

    双方争执了一阵,乔不群出面调停说:“我看就三个指头吧。韩校长你别嫌多,戴主任也别嫌少,这样学校能够承受,戴主任回去也勉强可交差。”

    韩校长叹口气,先说道:“三个指头就三个指头吧,我胳膊哪扭得过戴主任大腿。”戴主任也只好表态说:“就按乔主任说的三个指头办吧,明天给你们开结论书。结论书得乔副书记认可签字方能生效,我只好硬着头皮挨他训了。”乔不群笑道:“我和戴主任反正有一个要挨训。您不回去挨乔副书记训,我就回去挨史老师训。”韩校长乐道:“是呀是呀,戴主任罚多了,将学校罚成穷光蛋,史老师领不到该拿的工资和福利,还不拿乔主任出气?”戴主任说:“别将私情掺杂进来,我这可是秉公办事,不徇私情。”

    结论会结束后,一行人去酒店吃工作餐。下午茶水喝多了,酒才过三巡,乔不群便有些内急,上了趟卫生间。方便完,正往包厢走,韩校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乔不群扯到暗处,掏出一个大信封,往他衣袋里塞。

    史宇寒一句话,给韩校长生出这么多事来,乔不群哪还好意思收红包?拦住韩校长,说:“这是干什么?”韩校长说:“一点小意思。戴主任他们已经给过了,还请乔主任也笑纳。”乔不群说:“怎么能将我与戴主任他们比呢?他们在学校辛苦了那么多天,看账把眼睛都看肿了,给点补助买眼药水,也是完全应该的。我就不要来这一套了。”

    推让一阵,乔不群甩下韩校长,进了包厢。韩校长只好收好信封,再想办法出手。

    酒足饭饱,准备离席,韩校长提出找个地方潇洒潇洒。戴主任假意推辞,说老让学校破费不好,家里有事,还等他回去处理呢。韩校长说:“家事是处理得完的么?还是悠着点,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嘛。”戴主任说:“那只好听韩校长安排。”

    考虑是最后一夜了,总得去一个上档次的地方,便定了目前全城最豪华的夜来香娱乐城。乔不群想起马淼淼来,也不知她还在不在那里,正好去看看她。

    途中碰上堵车,司机只好丢掉油门,大骂起交警来,说:“这些狗日的交警,近段趁综合执法大检查,到处罚司机的款,这下堵车,不知道都死到哪去了。”

    坐在副驾驶室上的戴主任笑道:“你们这些司长们,背后骂交警骂得这么凶,当着人家面,一个个客气得很,又递烟又递笑脸,像见着大恩人似的。”韩校长说:“这有点像学校校长,背后天天骂教育局或主管局领导的娘,当面还得点头哈腰,净说软话,做出衷心服从领导的样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界就这样,背后骂得最难听的,也是当面好话说得最动听的。”

    说到这里,韩校长才意识到话有不妥。照这个逻辑,这几天你在戴主任他们面前说了无数软话好话,不也在背后骂了他们许多狠话毒话?赶紧闭住嘴巴,不敢吭声了。斜眼偷偷去瞟戴主任,还算好,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

    只有乔不群笑而不语,侧了头在看窗外行人。行人们本来只顾拉着脸走自己的路,一见堵车,便变得笑容可掬,兴高采烈,仿佛刚从酒店里大快朵颐出来,老板还忘了收饭钱。正好有幅大标语映入眼帘,乔不群甚觉有趣,拍拍前面戴主任肩膀,指着外面说:“那标语肯定是你们综执办挂的吧?水平不错嘛。”戴主任偏头望去,也笑起来,说:“是风吹的还是谁缺德?偏偏把责字的上半截给弄掉了。”

    原来那是八个字的标语:综合执法,人人有贝!

    司机也透过副驾驶室窗玻璃看到了那幅标语,嘻嘻笑道:“街头那么多标语口号,我看就这条还算说了回真话,完全符合事实。如今经济社会,没有贝谁去执法?”戴主任说:“我要给有关部门提个建议,以后凡是需要人人有责的地方,通通改作人人有贝,比如计划生育啦,维护稳定啦,打黑除恶啦,禁止嫖赌啦,取缔卖淫啦,后面那句都得叫人人有贝。”乔不群说:“还有素质教育,法制建设,发展经济,反腐倡廉,也让人人都有贝。”

    正聊得来劲,前面车子开始悄悄移动起来。到得夜来香,韩校长和舒副校长安排好戴主任几位,来请乔不群。乔不群忽想起马淼淼的话,夜来香是个是非之地,迟早会出大事,推托说:“照理我应该好好陪陪各位的,晚上还有点急事,只好先告辞了。”韩校长说:“乔主任不能走,人生苦短,别忘了善待自己,怎么又学起张国焘来了?一起来,一起走,厕所里的挂表,有始(屎)有终(钟)嘛。”舒副校长也说:“史老师太漂亮,乔主任肯定是急于回去做家庭作业。”

    乔不群说:“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家庭作业?”

    见留不住乔不群,两人只好跟他握手道别。乔不群正要转身,韩校长又拉住他说:“三十万罚款是不是太多了点?还是麻烦您再给戴主任做做工作吧。”乔不群说:“谁说三十万了?我只说三个指头,并没说三十万。”韩校长何等聪明之人,稍一愣,当即明白过来,脸上笑成菊花一朵,说:“那明天上纪委拿结论书,还请乔主任一起跑一趟。”

    第二天两人赶到纪委执法监察室,恰赶上戴主任正起草结论书。见旁边没人,乔不群当戴主任面,对韩校长说:“昨天戴主任口头说不是去调查学校困难的,事实上却充分体谅学校困难,才把罚款降到了最低限度。拿走红头结论书后,你们的动作可得迅速点,按结论会上说好的三个指头,早些把款子打过来,也就算是给我乔某人面子了。”韩校长说:“这绝对没问题,学校再穷,三万元还是挤得出来的。”

    戴主任头一偏,说:“怎么是三万?明明说好是三十万的。”韩校长说:“我听得清楚,戴主任并没说过三十万,只说按乔主任说的三个指头办。”戴主任说:“我开始定的数字是六十万,三个指头不是三十万,又是什么?”

    乔不群杵到两人中间,说:“两位别争了。戴主任是大领导,三个指头是三十万,没有错。韩校长是小领导,三个指头是三万,也没有错。大领导大量,戴主任原谅韩校长小领导这一回,三万就三万吧。何况戴主任当时也没明确三个指头的确切意思,韩校长要这么理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韩校长说:“对对对,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理解的。”

    戴主任点点两人鼻子,说:“今天是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了。罢了罢了,我算栽在了你们手里,这少了的二十七万权当我交的学费吧。”乔不群说:“现在的领导最喜欢交学费,被假商豪骗是交学费,刚筑的大堤溃塌是交学费,昨天购回来的病奶牛今天枪杀掉也是交学费,莫非您戴主任就交不得学费?”

    说得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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