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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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对于每学期学费收入数百万元的商贸学校来说,三万元罚款无异于九牛一毛,什么都不是。拿走戴主任给的红头结论书,韩校长毫不犹豫,叫来舒副校长和向会计,令他们立即把罚款拨到市纪委账户上,算给此次举报风波画上了圆满句号。
事情能有这么一个结局,韩校长自然心满意足。过意不去的是,乔不群帮了那么大的忙,却一分钱好处也没要。人情社会就是这样,什么都得钱开道,人家恩惠于你,拿你钱是人之常情,不拿你钱就反常了。最初请乔不群夫妇吃饭时,史宇寒的确拿了些烟酒,可如今烟酒已不好挂在心上了,给两瓶酒两条烟还当回事,简直羞于启齿。
韩校长赶到政府,专门来感谢乔不群。刚好王怀信没在办公室,韩校长进门便一口一个谢字,只差没趴地上给乔不群磕响头了。客套一会儿,又提出出去坐坐。乔不群说:“那天开完结论会,不是坐过了么?”韩校长说:“那主要请的戴主任他们,还得单独请您一次,补补礼。”乔不群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请就免了。”
韩校长早知乔不群不会去吃饭,又掏出信封,要往他身上塞。乔不群拦住他,说:“韩校长这就见外了。”韩校长说:
“一点不见外。不是您出主意,帮大忙,戴主任他们怎肯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乔不群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嘛,谁怪我是你们女婿呢?”
这女婿二字让韩校长心里一阵温暖。又想起一事,说:“有个情况忘向您汇报了,昨天我们开了个校务会,讨论到职称的事时,大家一致表示,今年一定重点考虑史老师,哪怕上面只给一个讲师指标,这个指标也非史老师莫属。”乔不群说:“职称牵涉到每位老师的经济利益问题,还是以公开公平公正为原则,实行优胜劣汰,否则弄出矛盾,就不好了。”韩校长笑道:“三公是个原则,在原则面前,我从来就是不含糊的。”
说话之际,趁乔不群稍不留意,韩校长偷偷摸出手里信封,往他半开的抽屉里一扔,掉头就走。乔不群要上前拦人,韩校长已抽身而去。拿过信封去追,人家早一阵风似的,不见了踪影,哪里还追得上?
乔不群木在屋子中间,一时不知如何处置这个信封。如今学校不同以往,已非净土一块,跟外面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拿什么联系?自然得拿人民币联系。
人民币是线,没有这根线,便没法把自己跟上下左右织到一起。也就是说,商贸学校往外花钱的时候多得很,偶尔给你一个信封,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算不得。
可再怎么的,乔不群也不会收这个钱。倒不是跟钱有仇,见了钱就来气。
钱是世上最美丽的尤物,谁见谁爱,乔不群也不可能例外。可做人总得有一个底线,非分之钱最好别存非分之想,否则会心神不定,弄不好还要栽在这钱上。
对钱持有这种态度的人当然已经不多了,但那是人家的事,自己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没必要苟同于人。
乔不群决定还是退钱给韩校长。史宇寒天天要到学校去,本可由她代劳,但乔不群了解自己老婆,钱到了她手上,她不仅不会拿出来,还会振振有词,教育你一番,说你是书呆子,不食人间烟火。也只怪史宇寒视力太好,尤其是见着钱的时候。
乔不群专程跑到商贸学校,当面把信封还给了韩校长。韩校长当了二十多年校长,什么人没打过交道?还从没见过乔不群这样与钱过不去的。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乔不群真怪,推了磨却不拿钱。韩校长傻了眼,不知是碰上了鬼还是人。
韩校长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解决史宇寒的职称问题。比史宇寒更符合讲师职称条件的人,商贸学校多的是,她可不上讲师的理由没有一万条,至少也有一千条。可上讲师的理由却只有一条,就是她丈夫乔不群解了学校的难。不过有这一条理由就够了,这一条理由就盖过其他一万条一千条理由。学校谁也没二话可说,一致同意史宇寒申报讲师。材料送上去后,韩校长又打通各个关节,确保史宇寒如愿以偿,做上了讲师。
史宇寒特别开心,感谢夫君关键时候起了关键作用。还高度赞扬他说:“还以为你光知道读死书,写死材料,想不到办起事来也有一手。”乔不群说:“不都是你在背后操纵的吗?我不过做了回你的道具而已。”史宇寒说:“别说得这么难听,谁拿你做道具了?都是你自编自导自演完成的。完成得真棒,给你打满分。”
“你有什么资格给政府官员打分?又不是你班上学生。”乔不群说道,心想史宇寒不知你退了韩校长信封,否则别说满分,怕是及格都不给打了。
心情不错,史宇寒又关心起乔不群来:“你的事到底怎么样了?最近电视和报纸里好久没见耿日新了,大家都说他碰上了麻烦,也许已被双规。你是被耿日新发配到纪检监察室去的,这对你应该不是个坏消息。”乔不群笑道:“耿日新到国家行政学院学习去了,哪是什么双规?如今的人真是神经过敏,哪位领导几天没在电视报纸上出现,就胡猜乱想,到处散布谣言。”史宇寒说:“耿日新去行政学院学习没假,他碰上麻烦可能也是真。无风不起浪,有关耿日新与黑社会头头打得火热的说法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据说上面已派人暗中调查此事。让耿日新去学习,也许就是调虎离山,以免他干扰调查。”
史宇寒所说也许不全是捕风捉影。别看乔不群供职政府大楼,其实不见得就知道楼里发生的事。楼里天天上演精彩故事,往往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这些楼里人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世事就是如此,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见乔不群默然不语,史宇寒又说:“撇开耿日新不说,乔副书记的鼓励你总还记得吧?他要你别缩手缩脚,你就会有伸展手脚的那一天。”乔不群说:“就你记性好,念念不忘乔副书记的话。你是不是怕我老做处级干部,配不上你这个大讲师?”史宇寒说:“你还别说,学校老师聚到一起,备课或改作业什么的,对教育教学话题没兴趣,却喜欢议论官场,连说到老师职称,也拿来跟领导级别进行联系,说初级相当于科处级,中级相当于县局级,高级相当于市厅级,院士相当于省部级。讲师属于中级职称,这么一比较,你这个处级确实比我的讲师低了一个等级,还真的须努力努力哟。”
这个比较法并不是史宇寒学校老师发明的,乔不群也曾在好些地方甚至正式场合,听人将职称跟官员级别进行类比。其实职称和官级完全是两码事,根本没有可比性。手握实权的小股长吃香喝辣,出车入辇;才高八斗的教授院士粗茶淡饭,单车来去,这种现象又不是没有。硬将不可比的两码事扯到一起,无非是一些有职称没官级的人太把人家当回事,偏偏没把自己当回事,才画饼充饥,过一下虚幻的官瘾。看来官级真是漂亮美女,没机会沾边,背后意淫一番,也能解馋。
这话乔不群还不能说出口来,不然史宇寒又会说你自卑心理作怪,什么都往阴暗处想。
其实不用史宇寒说你自卑,你也骄傲不起来。骄傲是要有资本的,你的资本又在哪里呢?没有资本,最好别说人家画饼充饥或意淫什么的。比如史宇寒现在已是讲师,还可自我安慰说是相当于县局级,你想相当于县局级,还没法相当呢。
究竟画饼充饥也是充,意淫也是淫,总强于你充不了饥,也意不了淫。
弄得乔不群情绪低落起来。好在乔副书记有话在先,要给政府领导建议,看能否让你伸展伸展手脚。虽说纪检监察室没什么手脚可伸展的,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处室,能做上一把手,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么个熊样。又想起耿日新碰上麻烦的传言,乔不群认定,自己的处境该会有个转折了。
果然这天一上班,大楼里气氛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这事对某些人来说不一定是好事,于乔不群也许并非坏事。只见大家眼睛放亮,说不出的兴奋,仿佛进楼时领了红包似的。脸上肌肉却绷得紧紧的,故意装出非常严肃的样子,发了狠要将抑制不住的兴奋劲憋回去。彼此也不打招呼,点点头就过去了。要知道平时可不是这样,见面总要笑着问声好,甚至调侃几句。
关系不怎么样的,还会走上前,老朋友般热情地握握手,相互拍拍肩膀,表示关系比谁都铁。
乔不群也只好学大家样,见了谁都扁着嘴巴,像刚跟谁骂完架,还没消气。
想找个人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路走到四楼,也没碰上一个可说话的,只好开门进了办公室。王怀信还没到。提了壶要去打水,桌上电话响了。是找王怀信的,乔不群说声不在,问是啥事,可否转告,对方说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打水回来,又有电话,还是找王怀信的,打电话的人换了一个,口气却仍然一样。
又接了几个这样的电话,乔不群不耐烦起来,等王怀信终于走进办公室,电话铃又一次响起,便不再去拿话筒,说:“王主任是不是在托人介绍对象?上班后好多电话都是找你的,电话机都振烂了。”
王怀信拿过话筒,偏偏这回却是找乔不群的。王怀信笑道:“乔主任架子真大,硬要我这个老秘书给你接电话。”乔不群说:“我都给你做了半上午秘书了,你做一次也应该。”接过话筒,原来是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开了两句玩笑,陶世杰用怪怪的口气问道:“夜来香娱乐城姬老板被抓了起来,你做政府领导的听说没有?”
乔不群不觉得奇怪,马淼淼早说过,夜来香迟早要出事的。奇怪的是陶世杰为啥对这事如此感兴趣。乔不群说:“姬老板被抓,你乐什么?他没抢走你老婆吧?”陶世杰说:“老婆被人抢走,我早相亲去了,还有工夫打你电话?我是说你不觉得姬老板有些不简单吗?”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乔不群要对方等等,过去关好门,才回来说:“给我说清楚点,姬老板到底有什么不简单的?”陶世杰说:“别跟我装蒜,你堂堂政府领导,倒反过来问起我来了。”乔不群说:“是你打过来的电话,不问你问谁去?姬老板夜来香又没开在政府大楼里。”陶世杰说:“夜来香开在政府大楼里和开在外面,有什么区别吗?别逗了,你清楚得很。”乔不群说:“逗你是猪。”陶世杰说:“你才是猪呢。”乔不群笑道:“怪我语焉不详,逗你我是猪。”陶世杰说:“你我是猪,还是没好到哪里去。”乔不群说:“你的理解能力太强,我甘拜下风。”
练了两句嘴皮,陶世杰才说道:“要说姬老板那家伙,早就该抓了。早该抓没抓,自然大有原因。”乔不群说:“你是说他有些背景?”陶世杰说:“不是有些背景,是大有背景,有大背景。”乔不群正要追问什么背景,陶世杰说周局长叫他,下次再聊,挂了电话。
乔不群拿着话筒,好一阵舍不得挂掉,像还等着陶世杰回话似的。王怀信正在清理抽屉,也不看乔不群,说:“今天我还没出家门,就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问姬老板的,所以才来迟了。”乔不群说:“一个娱乐城老板被抓,外面电话都打到政府来了,政府大楼里的人也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好像姬老板是政府市长副市长似的,这事也太滑稽了点。”王怀信说:“一点都不滑稽。姬老板肯定跟这个大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别说一个姬老板,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姬老板被抓,又会有谁感兴趣呢?”
王怀信所说应该还符合逻辑。此后几天里,姬老板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成为桃林最最热门的话题。据说香港那边的电视都放了出来,还上了内参,上面都发了话。还有传得更神的,说姬老板被抓进去后,开始还硬得很,嘴巴紧闭,什么都不说。最后还是经不起敲打,被撬开嘴巴,供出好几个部门领导名字。部门领导骨头则比姬老板软得多,进去后也没怎么施压,很快就把耿日新给卖了。
这可能是姬老板出事后,有人把他与耿日新扯在一起,故意编出来的故事,并不见得是事实。桃林市已安静过一阵子了,大家耐不住寂寞,才编点领导故事乐乐。这当然只是乔不群的想法,其他人可不像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王怀信正在给乔不群掰指头,哪些部门领导会被抓,郑国栋溜进来,反手关上门,用嗓子眼说道:“给两位带来一个好消息。”无非又跟姬老板的烂事有关,乔不群兴致不是蛮大,说:“什么好消息,是不是养二奶了?”郑国栋说:“比养二奶还令人振奋。”王怀信说:“卖什么关子?还不快快道来?”郑国栋说:“要我开口,先得拿信息费来。”
王怀信扔过去一支香烟,郑国栋接住,点上猛吸一口,才悠悠说道:“政府里可能要出大事了。”王怀信急得什么似的,说:“你别便秘拉屎留半截,到底要出什么大事?”郑国栋说:“还不好说,是外地一位老朋友告诉我的。”乔不群说:“政府要出大事,外地都知道了,桃林人怎么一无所知?”郑国栋说:“这有什么稀奇的!”王怀信说:“政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国栋几分神气地说:“耿日新被中纪委找去了。”
乔不群不太相信,说:“不可能吧?耿日新正在国家行政学院深造哩。”郑国栋说:“为什么要他去深造?就是国家行政学院离中纪委近嘛。”乔不群说:“我看这八成是八卦新闻。你想耿日新干得好好的,中纪委忽然找他干什么?”
郑国栋唾沫四溅道:“姬老板被抓,你总该相信是事实吧?此前中央和省里两级纪委办案人员已在桃林潜伏了好几个月,一直没什么进展,还是有人把姬老板的事捅到内参上,上面批示下来,抓了姬老板,才取得重大突破。听说这个捅内参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从咱政府大楼里出去的秦淮河,他多少知道些内情。
我早看出来了,秦淮河是条汉子,除他有这个胆,恐怕没谁敢去惹姬老板。姬老板跟市里某些重量级人物关系复杂,他开了好几家夜来香那样的娱乐城,公然大做皮肉买卖,生意红红火火,都是那些重量级人物背后撑腰,否则早关门大吉了。开始姬老板还想舍卒保车,只供出两个无关紧要的部门小处长,想避重就轻,转移视线。办案人员没上他当,撇开小处长,把线布到他们头上的部门领导那里,在掌握一定证据后,再将那些领导找去见面,该双规的双规,该收监的收监。这些部门领导又都跟耿日新有些瓜葛,办案人也就顺藤摸瓜,将耿日新给牵了出来。”
尽管郑国栋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乔不群还是半信半疑,说:“郑主任不是在给我们说书吧?”王怀信说:“我看不是说书。像耿日新那样,在党群副书记任上干了那么久,又接着干市长,有问题一点不奇怪,没问题才奇怪呢。”
乔不群说:“真有问题,又会是什么问题呢?”王怀信说:“要把你搞下去,什么问题并不重要,关键看上面怎么定性,上面定的什么性,就是什么问题。”
三人议论了一阵,其实都是些小道消息,不足为凭。郑国栋走后,乔不群也出了办公室,想去串串门,看能否听得到稍确切些的信息。哪个地方都有业余新闻发言人,有时业余新闻人比有本子的正式新闻人掌握的新闻还可信。
在走廊上兜了一圈,几乎每间办公室都关门闭户,根本无门可串。倒不是门里没人,人家肯定也在接电话,或议论还没被完全证实的重大新闻,就像刚才乔不群三个一样。这个时候是不好随便敲人家门,做不速之客的。
只得下楼,到别处溜达溜达。或许碰上消息灵通人士,能有意外收获。出得大楼,一眼瞥见墙上的举报箱,乔不群又泥住了脚步。隐约听人说起过,那些潜伏于桃林的办案人员曾找到顾吾韦,悄悄来开过这个举报箱,想弄些有价值的线索,也不知有没有收获。乔不群想起那次偷偷开过举报箱后,还复制了一枚钥匙,至今仍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一时没了出去溜达的兴致,踅身回了办公室。
打开抽屉,那枚钥匙还在。也许是好奇心驱使,乔不群将钥匙套进钥匙串,准备夜里再去开次举报箱,看里面到底会有些什么玩意儿。
可夜里轻手轻脚来到楼前,趁周围无人,拿钥匙去开举报箱时,却怎么也没能把锁给打开。凭手感,好像已换了把新锁,且比旧锁大了一号。估计是处于特殊时期,举报箱派上了用场,有关方面督促顾吾韦,加强了对举报箱的管理。
第二天乔不群留意了一下举报箱,果然换了把稍大的新锁。锁已换,自己那片钥匙也就没了用处。回到办公室,乔不群掏出钥匙串,取下那片钥匙,扔进纸篓里。从此便不再怎么在意那只举报箱的存在。
在纸篓旁站立片刻,掉头看到茶几上的开水壶,乔不群过去提到手上,出门打水回来,给自己泡了杯热茶。喝着茶水,顺手拿过桌上报纸,想看看有什么好新闻,却是昨天看过的。只好继续喝茶,耐心等待报纸。报纸迟迟不到,等得难受,干脆放下茶杯,下楼往传达室走去。就见楼前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宽阔了许多。原来坪里没两部车子,空出了不少地盘,平时却总是被各类小车挤得满满当当的。是不是各路神仙闻到什么风声,知道来政府也没法办事,或怕触着什么霉头,不再上门?
报纸还没到,传达室里挤着不少人,跟乔不群一样,也是来拿报纸的。平时都是传达室把报纸分送到各处室去,今天不知是报纸到迟了,还是大家看报心切,纷纷拥进了传达室。邮递员终于出现在门口,众人等不及分发,各人扯过一张,认真寻找起来,却什么也没找到。
不过大家还是在报纸里看出了些名堂。甫迪声名字比以前大了一个字号,显眼多了。出现频率也多过以往,仅次于鲍书记。大家就猜测,甫迪声有可能要做政府一把手了。还有人在第三版上发现署着甫迪声本人名字的文章:。文章从一枚天然莲花石起笔,由莲心及廉心,最后落墨于仕心,说身为官员,只有心廉,才能行端;没有廉心,就没有公正公允的仕心,就不可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甫迪声办公桌上的莲花石,乔不群见过一回。那是甫迪声找顾吾韦打听一件事,顾吾韦没在,顺便将乔不群叫了过去。早听人说蔡润身送了甫迪声一方石莲,那天乔不群留意了一下,果然不假。不用怀疑,红木底座上莲心二字肯定是蔡润身想出来的。蔡润身是什么人,乔不群太清楚了,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投领导所好。果然甫迪声特别喜欢这玩意儿,还写了文章,不失时机发表在了报上。
乔不群琢磨着甫迪声的文章,心想他可不是普通作者,无聊时弄篇文章到报上去换两个小稿费,好拿回去哄老婆。甫迪声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哩。谁若以为领导发表文章是想弄稿费,这人就弱智了。也不可能是标榜自己廉洁自律,领导只要不犯事,都是廉洁自律的表率,完全用不着发表文章自我表扬。领导发表文章,绝对不可能是个人行为,往往是一种姿态,代表一个地方或一个部门,有意呈现给大众的姿态。
这么一想,乔不群终于明白过来,甫迪声是用这个姿态告诉大家,政府一向是重视廉政建设的,今后肯定还会继续重视下去。至于政府出现某些**现象,也是不可避免的,完全是个别人廉洁自律做得不够,并非政府廉政建设做得不到位。
更有意思的是甫迪声为政府二把手,政府要表什么姿态,一般得由一把手表,现在轮到他二把手出面了,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将有可能成为政府一把手?
乔不群为自己这个最新研究成果激动不已。只是这种研究成果不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新品种,红头文件没正式下达之前,还不太好与人共享,只能悄悄放肚子里闷着。尤其是在政府大楼里,林子这么大,什么鸟都有,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被哪只鸟学舌学了去,到处传唱,是会惹是生非的。乔不群已吃过这方面的亏,变得聪明了。
也是实在憋不住,还是把这最新研究成果说给了史宇寒。老婆不是外人,说话随便。也是见不得乔不群这神气样,史宇寒挖苦他道:“你又不是甫迪声的人,他做一把手,你有什么好处?”乔不群说:“甫迪声做一把手,说明耿日新得交出这个一把手。”史宇寒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乔不群说:“当然不是废话。耿日新走了,我乔不群才可能有出头之日。”史宇寒说:“耿日新走了,甫迪声同样会把你摁住,叫你出不了头。”乔不群说:“我跟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他干吗要把我摁住?”史宇寒说:“别忘了甫迪声身边还有一个蔡润身。过去就是他将你的笑话放出去,才把你害惨的。”
这话点到了乔不群的痛处。他哑巴见哑巴,无话可说了,上扬的眉头蔫了下去。明摆在这里的,蔡润身的存在,对你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也是你进步心切,才只顾往好处想,好像谁都是善人。倒是史宇寒后悔起来,不该泼丈夫冷水。
也怪不得乔不群,人在官场,尤其待在政府大院这样惹眼的地方,谁不盼着有个出头之日?人行走在世上,总得有点什么盼头,哪怕这盼头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强。
史宇寒又替乔不群分析起革命形势来:“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事情都是有变数的,不见得有想象的那么好,也不见得有想象的那么坏。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蔡润身怕你挤开他,占了综合处,才出此下策,搞你的小动作。如今你俩已无任何直接冲突,他完全没有再咬你的必要。何况耿日新这次真的栽了,一定是栽在**问题上,甫迪声要做一把手,肯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在反腐方面下点功夫,做出样子给人瞧瞧,这样你多少还有些利用价值。甫迪声发表于报上的文章,我在学校也看到了,便是一个明确信号。何况还有乔副书记给你撑腰,何况乔副书记后面还有一个丁副书记。”
说得乔不群笑了,说:“你做老师的,是不是在课堂上何况惯了,忍不住何况到家里来了?”随即又叹道:“何况耿日新会不会栽,现在还很难说。”史宇寒笑指乔不群:“你看你,不也何况起来了?”乔不群说:“我这是跟你说溜了嘴。
我担心的是我想象力太丰富,万一耿日新他老人家什么事也没有,我这几天不是白乐呵了?”史宇寒说:“耿日新到底有没有事,可以打电话给一个人问问嘛,人家在省里,消息灵通。”乔不群说:“什么人?”史宇寒说:“秦淮河呀。”乔不群一拍大腿说:“怎么竟忘了秦淮河呢?郑国栋就说过桃林的事跟他有关,是他捅到内参上,上面批示下来,抓了姬老板,才把后面的人牵了出来。”
秦淮河熟悉乔不群的号码,说:“不群哪,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乔不群说:“不该给你打电话吗?”秦淮河说:“老兄说哪里话?我挺想念你的。”
乔不群说:“想念我,也没见你跟我联系。”秦淮河说:“我不是在瞎忙吗?其实我刚从桃林回来。”乔不群说:“你这就更加不对了,到了桃林,也不来看看老兄。”
秦淮河说:“我也是为老兄着想,怕给你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这几个月待在桃林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下三十天,最痛苦的就是不能去看你老兄。”
果如郑国栋所言,近来桃林的种种传闻,还真跟这个秦淮河不无关系。乔不群说:“你到底在桃林干了些什么?”秦淮河说:“这个你就别多问了。夜来香姬老板被抓,你总听说了吧?”乔不群捂紧电话,说:“姬老板的事是你捅出去的?”秦淮河说:“你低估了姬老板,他是我秦淮河这样的小记者捅得着的?”
乔不群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淮河说:“你不必知道得那么多,知道多了没什么好处。姬老板背后的关系太复杂,报社就是考虑到我的人身安全,才把我抽回来的。”
乔不群不好多问了,只得旁敲侧击道:“桃林关于耿日新的传闻特别多,有人甚至说他被中纪委找了去,这是不是与姬老板有关?”秦淮河说:“还不好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耿日新回不了桃林了。”没等乔不群往深里问,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耿日新犯事的风声仍在桃林盛传着。还有说耿日新跟鲍书记有隙,甫迪声也急于把名字后面的副字去掉,两人早想把耿日新弄走,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这回好不容易将姬老板逮进去,才终于牵出他背后的耿日新。还有更奇妙的说法,却都是些民间文学,一时没能得到正式确认,也难辨真伪。
好奇心总是短暂的,什么事情新鲜劲一过,人们便会失去兴趣。政府大楼里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不再兴奋地闪着眼睛,躲在办公室或什么角落里说长论短了。究竟耿日新的升降去留,只对少数几个人有影响,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无关大碍,反正谁当市长都是上班做事,都是一样拿工资。
就在大家对耿日新的传闻兴趣索然时,秘书处发下通知,政府办全体工作人员到大会议室去开会。听说要开会,大家的胃口又吊了起来,猜测会议可能会与耿日新有关。
纪检监察室的通知是顾吾韦去秘书处有事,亲自带回来的。他先进了副主任室。此前王怀信正在看一本闲书,叫。乔不群一旁笑道:“谁有能耐万事不求人?比如升官发财,哪样不是求人求来的?老百姓没有过硬关系,没处求人,还会跑到寺庙里去求菩萨哩。”王怀信说:“我可不是求官求财。这是本解梦算命和看日子的书,估计是出书人为逃避审查,故意取了这么个吓人的名字。”乔不群说:“你赶快学几招,以后谁有疑有惑的,就找你问卜算卦。”王怀信说:“暂时还没这个打算。是昨晚做了个怪梦,不知何意,今天从书店经过,顺便买了这本书,想找找答案。”乔不群说:“做了个什么梦?”王怀信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梦见一位领导老往树上爬,好多人拿着竹竿,在树下赶都赶他不下。”乔不群说:“是哪位领导?”王怀信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漏。”乔不群附到他耳边说:“那领导不是耿日新吧?”王怀信笑而不语。乔不群又说:“这个梦好解,爬得高,栽得重,这回耿日新肯定会栽。”
刚好李雨潺进来送老干处编的简报,听两人在说梦,说:“还别说,如今信梦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我跟老干们接触多,常听他们谈论做过的梦,说是如何如何灵验,神奇得很。”王怀信说:“那你信不信?”
李雨潺说:“可信也不可信。”乔不群说:“梦也是精神活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王主任潜意识里希望人家栽倒,才会做这样的梦。”王怀信否认道:“我可没这样的险恶用心。”又问李雨潺:“你认为乔主任解得对不对?”李雨潺说:
“不见得吧?梦有多种解法,说不定耿日新不仅不会从树上栽下来,还会有上进。”
这可不是王怀信所希望的:“不会吧?这个时候的耿日新,还上进到哪里去?”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并非必然。”李雨潺分析道,给两位说了一个故事:
有位秀才进京赶考,夜宿旅店,做了三个梦。一是梦见自己头戴斗笠,手里还打着把雨伞;二是梦见闲得无聊,翻到墙头上去种白菜;三是梦见跟心爱的女人一丝不挂睡在床上,却背靠着背。秀才不知这三个梦作何解释,去找高人析梦。
高人说你别去考试了,戴着斗笠打伞,岂不多此一举?墙头上种白菜,那是白费劲。
跟心爱女人背靠背睡在床上,说明没戏。秀才心灰意冷,回到旅店后,卷上铺盖准备走人。店老板问秀才,试还没考呢,何故就打起退堂鼓来了?秀才说了原委。老板不甘心到手的生意这么跑掉,说他也会析梦,这可是三个天大的好梦。
秀才似乎捞到了一丝救命稻草,要老板快开尊口。老板说戴斗笠打伞,说明你有备而来;墙上种白菜,那是高中;背靠背跟心爱女人裸睡一起,说明翻身的时候快到,好戏就在后头。秀才大喜过望,又发开铺盖,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好玩,王怀信正要问李雨潺,秀才后来考中没有,顾吾韦到门口来通知开会,三人出门,去了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特殊,大家积极性很高,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除不见耿日新和甫迪声,其他政府领导都已到场,静候在台下前排位置上。最后出场的人物都是最重要的人物,这是武侠和侦探电影的套路。正在大家翘首以待之际,门口忽然起了动静,众人的脑袋纷纷旋将过去。原来甫迪声出现在了门口,旁边是夹着包、手捧磁化杯的蔡润身。甫迪声是侧着身进来的,接着弯腰立住,迎进昂首挺胸且秘书贴身的鲍书记。此后甫迪声的腰再也竖不起来了,直至将鲍书记送上主席台,请入正中位置,自己叨陪在侧。
平时政府干部职工开会,正副市长和秘书长都要在台上就座的,今天除鲍书记和甫迪声,其他领导都坐在台下前排位置。大家也就意识到了会议的重要和非同凡响。主席台上领导的多少,往往跟会议内容重要与否成反比,领导越多会议越不重要,那是做样子给人瞧的;领导越少会议越重要,会议本身已经重要,也就用不着再做样子。
会议室渐渐平静下来,与会人员一个个神情肃穆,像在参加追悼会。甫迪声跟鲍书记耳语两句,咳上两声,宣布会议即将开始。不知是音响音量调得太大,还是会议室格外安静,甫迪声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他先代表政府全体干部职工,对鲍书记莅临会议,表示热烈欢迎,并带头鼓掌。鲍书记在掌声中欠欠身,又朝台下点一点头。掌声渐落,甫迪声强调起会议纪律来,一是不许随便走动,二是不许看报或打瞌睡,三是不许打手机,手机都改成振动,最好是关掉。
会前强调纪律是个惯例了,如今的人记性不好,上次会议强调过的纪律,下次会议早忘个精光,主持人只好又强调一次。乔不群却认为今天的纪律甫迪声可以不强调,大家一进会议室,就意识到了这个会议不比一般,不太有人会违纪。
强调完纪律后,甫迪声宣布会议正式开始。他说今天会议内容不多,主要是鲍书记代表市委常委给大家做重要指示。又带头鼓掌,欢迎鲍书记讲话。此番掌声已没刚才激烈,却依然响亮。鲍书记伸出双手往下压压,拍拍话筒,清清嗓子,开始发话。中气充沛,话音洪阔,声震屋宇。说到激昂之处,拳头一握,在桌上捶一把,显得很有领导气魄。也许坐在较为靠前的位置,容易引起台上领导注意,乔不群不好有别的小动作,只得含情脉脉地盯住台上,做出专心听讲的样子。平时难得这么近距离面对鲍书记,乔不群留意起他的相貌来。他老人家真的天生一副官相,天庭饱满,鼻挺嘴方,脸色红润。忽然想起张天师,可惜他没在场,不然让他瞧瞧鲍书记相貌,测测他官运到底如何。
就在乔不群正走神时,鲍书记又捶了一把桌子。乔不群马上回过神来,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台上。这是鲍书记一个习惯性动作,每次开会,不论大会小会,都会捶几回桌子。鲍书记的一惯作风是敢做敢为,敢说敢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比如常委会上,他提出什么想法,副书记和常委们有顾虑,意见统一不了,他一捶桌子,说句这是捶手可得的事嘛,大家就会乖乖表态通过。成语里只有唾手可得一词,没有捶手可得之说,可鲍书记喜欢捶手可得,谁也拿他没法。
桃林最大的领导动不动就捶手可得,广大干部职工再不敢唾手可得,不时也捶手可得一回。一捶手就可得,鲍书记捶起手来也就特别来劲。尤其碰到人事问题,捶起桌子来,显得更有个性。据说只要他捶桌子,就没有提不了的干部,其他领导都不会放半个屁。桃林干部于是编故事,说鲍书记提干部时往往得捶四次桌子,每次随着拳头落桌,还会跟着吐出三个铿锵有力的字音。第一次在书记会上捶桌子,对分管干部的副书记说:给我记!第二次在常委会上捶桌子,对组织部长说:给我念!第三次在常委会快结束时捶桌子,对全体常委说:给我过!
第四次任命文件成文时捶桌子,对市委秘书长说:给我发!桃林上下于是将鲍书记提拔的干部,取名为四捶干部或四给干部,确也有几分形象。
乔不群不可能老盯着台上领导,这样脖子也吃不消。于是扭扭脖子,往别处瞟了瞟。这才发现蔡润身就坐在不远处的前排边上位置,一旁是鲍书记秘书小余。两人偶尔贴贴脑袋,低声嘀咕着什么,目光却仍留在台上。有人说领导秘书是领导身上可变温换色的画皮,领导的兴衰荣辱都可从这张画皮上体现出来。
还说领导之间关系如何,别去看领导,看领导秘书之间亲不亲密就知道了。如果这一说法无误,那么从今天台下两位秘书亲亲切切的样子,便可看出**上领导之间是什么关系了。
两位秘书的脑袋贴得正紧之际,鲍书记的讲话忽然停顿了片刻。小余立即警觉起来,脑袋兔子样往前伸了伸。只见鲍书记低低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鲍书记喝水的动作也平常,不当书记的人,甚至街上卖煤球的人口渴了,也是这么喝水的。小余却从鲍书记稍稍有些抬高的手臂看出,领导杯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几步跑到主席台侧,提上开水壶,绕到鲍书记身后,拿过杯子,续了水。
小余下得台来,过没多久,蔡润身发现甫迪声也该续水了,也上了台。与小余不同的是,他给甫迪声续水前,先过去给鲍书记续了水,尽管他杯里的水还足得很。甫迪声好像对蔡润身此举很满意,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续完两位领导的水,蔡润身弓着身,轻手轻脚下了台。乔不群不由得多瞧了蔡润身两眼,觉得他越发像个秘书了。蔡润身很快到了座位前。本来他的头是低着的,不想正要落座时,忽然抬了抬头,看了会场一眼。乔不群就在不远处,两人的目光就这样遭遇在了一起。乔不群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见蔡润身向自己扬了一下手,也只得应付式地点点头。
做上甫迪声秘书后,蔡润身天天跟领导在外面跑,乔不群很少看得到他。
偶尔在楼道或外面坪里碰上一回,也只淡淡地点个头,话都难得说上一句。尽管时过境迁,乔不群再不会老拳紧握,怒目相向了,究竟彼此有了一层隔阂,不可能像过去那么亲热。人世就是这样,栽的花再香,闻过便闻过,香气不可能老在鼻前萦绕。栽刺却有些不同,人被刺伤一回,哪怕伤好无痕,痛却很难消失。
由蔡润身,乔不群又想起郝龙泉来。有蔡润身和孙文明背后支持,他的龙泉煤矿也就开得红红火火,据说最近又兼并了好几家小煤窑,已成桃坪煤业老大。
生意做得越大,外面的关系也就越复杂,郝龙泉便上蹿下跳,天天市里省里的,不停不歇地转。乔不群待在纪检监察室那种地方,郝龙泉完全没找他的必要,可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他忙不忙。还说哪天哪天到纪检监察室去看他,他人不在,也没看着。这自然是虚词,乔不群没什么外事活动,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少,郝龙泉真来看他,还有看不着的?
乔不群想得远了,忽听如雷般的掌声响起,这才打住思路,抬头望了望主席台。原来鲍书记的话太精彩了,博得大家热烈的掌声。领导的话总是精彩的,不精彩也就不会有人带头鼓掌了。精彩就精彩在放之四海而皆准,拿到月球上去都讲得通。鲍书记先从宏观角度,对桃林政治经济社会形势进行了全面分析,高屋建瓴,非常符合书记身份。官员就这样,帽子越大,发自帽子下面的调门也就越高。有经验的人判断官员级别高低,从来不用去组织部看任命书,闭着眼睛听他说上几句话,便一清二楚了。
分析完形势,鲍书记话锋一转,过渡到政府工作上来。他充分肯定了今年以来,政府工作所取得的各项突出成绩。不用说,这些突出成绩的取得,是在市委的正确领导下,政府和政府各职能部门以及在座各位共同努力的结果。鲍书记因此得出结论,政府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政府集体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这么团结的班子和集体,常委是完全放得心的,全市人民是完全信得过的。
乔不群写过不少领导讲话,也听过不少领导讲话,对领导讲话风格还比较了解。大凡领导肯定起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来,一定是这个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出了问题,甚至已经带来严重后果。就像领导一旦肯定起思想问题作风问题安全问题这问题那问题来,一定是思想问题作风问题安全问题这问题那问题出了问题。
比起其他问题来,团结问题更是个问题,可谓问题中的问题。团结问题出了问题,绝对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今天鲍书记拿政府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说事,当然是为了稳定大局,以免涣散人心,影响革命工作。同时班子和集体的团结问题出了问题,也说明班子和集体里的人出了问题,这团结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人事问题,说穿了这个班子或集体的人事问题将会出现重要变动。
乔不群没有猜错,鲍书记拐了一个弯子,接下来就郑重通报说,由于工作需要,耿日新同志不再担任桃林市人民政府市长职务,省委决定从现在开始,由甫迪声同志主持桃林市人民政府全面工作。说着用力捶了捶桌子,像搞拍卖似的,只不过手上没有拍槌。
鲍书记在掌声中结束了讲话,甫迪声又发言感谢组织的信任,表示主持政府工作期间,一定在鲍书记和市委的领导之下,兢兢业业把政府工作做好,坚决不辜负鲍书记和组织的殷切期望,并恳请各位大力支持和有效监督。
离开会议室时,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想不到倍受关注的耿日新,就这么被鲍书记一句话带过去了,也没交代一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明眼人还是听得出,鲍书记说到耿日新时,并没直呼其名,仍称为同志,说明耿日新还是党和人民的人,还没有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换言之,耿日新可能有小难,却不会有大灾,至少不会有牢狱之灾。
回办公室路上,乔不群才想起今天的会上,除耿日新没在场,也没见辛芳菲的影子。特意去三楼晃了晃,辛芳菲的办公室门户紧闭,伊人踪迹难寻。忆及昔日跟辛芳菲不多的接触,乔不群莫名地伤感起来,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这个大美人。
耿日新出事后,关于辛芳菲的传闻也不少。有人说她跟姬老板是中学同学,两人曾是多年的恋人,姬老板的娱乐城她也占了不少股份。有人说姬老板过去一直是小打小闹,没做出什么规模,是通过辛芳菲巴结上耿日新,才渐渐有了些气候,终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至于辛芳菲的去向,也众说纷纭。说的说她已到了国外,护照是耿日新早办好的,本来约好两人一起上飞机,中纪委的动作提前了半天,截下耿日新,她只得孑然一身,孤雁西飞。说的说她已被双规,关在外省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内部招待所里,正在接受审查。说的说她早得知有关方面要封姬老板,提前抽出自己的股份,准备投往外地城市,近段正在考察投资项目。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耿日新有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是深圳某大财团的董事长,辛芳菲已被他介绍到那位老朋友处,做了他麾下一家大宾馆的总经理。
传闻就是传闻,来自道听途说,不太可靠。乔不群能肯定的是,辛芳菲不可能出国。既然上飞机前耿日新被截了下来,辛芳菲这个涉案人员还能走掉,也太低估咱们办案人员的智商了。被双规的可能性也很小,她这个级别的干部,一般只可能由比市纪委更低的部门双规,不太可能惊动更高级别的纪委。就是上级纪委要双规辛芳菲,市纪委的人也会知道,乔不群问过戴主任他们,证实并没这么回事。
好几天过去,乔不群脑袋里还是没法抹去辛芳菲的影子。不时想起那个傍晚跟辛芳菲短暂相处,共说辛弃疾的情形,不免暗叹人生无常,聚散不定。少一个美人就少一道风景,这充满权利之争的政府机关又要失色几许。忽记得柜子里有几张宣纸,是那次给郑国栋书写禅诗时所剩,他执意送的。乔不群手上发痒,铺开宣纸,笔走龙蛇,几下挥就辛弃疾的名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对着辛词瞄几眼,又沉吟片刻,纸上墨迹渐干,乔不群随便折了一下,搁在桌角上。忽闻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晃将进来。乔不群抬头,来人竟是辛芳菲,也不知是真是幻。见乔不群一脸惊讶,辛芳菲笑道:“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乔不群将辛芳菲请到沙发上,自己挪把椅子,坐到她斜对面,感叹道:“这段时间谣言四起,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不想你从天而降,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芳菲说:“怎么不是真的?莫非我不是辛芳菲,是里的女妖?”
乔不群扑哧笑了,说:“你本来就是女妖,不然哪会有那么多关于你的谣言?”
对自己的谣言,辛芳菲好像并无兴趣,淡然道:“我要离开桃林了。”这完全在意料之中,乔不群一点不感到意外,说:“准备到哪里去?”辛芳菲说:“可去的地方多,不过还没最后确定。”乔不群说:“桃林太落后,不论文化经济,还是人们脑袋里的观念。外面天宽地阔,还是好发展些。”辛芳菲说:“我这可是落荒而逃,哪是出去发展?在政府混迹多年,也没两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却始终把你当做真朋友,就要走了,来看你一眼。”
乔不群受宠若惊了。又想起自己开的那个耿日辛的玩笑,实在拙劣之至,不禁满心惭愧。要解释两句,又觉纯属多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辛芳菲先检讨起来:“前次没能帮上你的忙,实在太遗憾了。本想来日方长,以后再做补偿,现在看来已没这个机会。”
辛芳菲说着,发现桌角上折着一幅字,随口问道:“乔秀才又练书法了?”
乔不群说:“也不是什么书法,无事写来玩玩。”辛芳菲拿过字幅,发开一瞧,竟然是首辛词。也许是奉辛弃疾为祖宗,辛芳菲爱屋及乌,喜欢起这幅平平常常的墨迹来,说:“我不懂书法,只觉得这字流利婉转,笔到意到,与这首词很相匹配。”乔不群说:“感谢辛处夸奖!没什么功力,写得实在平庸,有辱稼轩佳品了。”辛芳菲说:“乔秀才太过谦虚了。桃林没有我可留恋的东西,想把这幅字带走,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本来就是念念不忘辛芳菲,才泼墨挥毫写下这首辛词,辛芳菲有这个意思,可是这幅字最理想的归宿,又何乐而不为呢?乔不群说:“你看得起,是我乔某人的荣耀,哪还有愿不愿意之说?”一边叠好字幅,再找个十六开的大信封装好,递到辛芳菲手上。
当天辛芳菲就离开了桃林。没谁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大家胡猜瞎想了几天,兴致渐渐淡下来。议论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耿日新。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衣服,人们不可能对耿日新的衣服保持太大太久的热情。
倒是对那天会上鲍书记称耿日新为同志仍耿耿于怀。耿日新与姬老板的关系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的,姬老板不出事,耿日新也不可能一届市长没做满就走人。只是姬老板的事牵涉面广,抓进去好些部门头头,耿日新还待在外面,大家想不通。原来是没能证实他与姬老板之间的直接金钱关系。上面是得到耿日新拿过姬老板干股的线索,才派人下来办案的。不想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却发现姬老板送耿日新干股没假,可耿日新并没接受干股,更没拿过姬老板分成。可事情已闹大,影响太恶劣,耿日新作为市长,到底难辞其咎,没法再回桃林工作。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姬老板的事触及层面太深,拔出萝卜带出泥,泥下面还有更为隐秘的内容,案子只得作罢,不了了之。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开始闹得惊天动地,只因背景深远,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滑了过去。就在办案人员调查耿日新时,又意外发现姬老板还跟省里某些重要人物有着不少牵涉,再也追不下去,只得紧急刹车。最后把耿日新从实职位置上撤下来,弄到省人大下面的委室里任个闲职,算是一个交代。至于姬老板供出的几个部门头头,也尽快结了案,免职的免职,收监的收监,没有继续往深里究。
耿日新这个去向,让乔不群想起王怀信的梦来,看来还是李雨潺的解释有道理。耿日新化险为夷,能到省人大委室里任闲职,既不是重用,更不属提拔,却到底去了省里大机关,说是上进,也没有错。
只是此案的办案人员意犹未尽,觉得这事费了那么大劲,开头轰轰烈烈的,搞了半天竟这么草草收场,既扫兴又不合算。心想不往深里究,往浅里究总可以吧?于是又审了姬老板几天。姬老板被逼无奈,只得交出几盘摄像带。原来姬老板夜来香的包间里都装了针孔摄像头的,谁去潇洒,谁就会被摄在镜头里,必要的时候姬老板好有用处。
办案人员如获至宝,先根据摄像带里的面孔做了确认,然后分别把当事人叫去,让他们看自己的节目。一共找了不下百人,一时间,桃林机关干部人人自危,生怕专案组电话有请,叫去看免费摄像。
按办案人员最初想法,是要严肃处理这些干部的。材料报上去后,鲍书记不干了,出面干涉。本来上面准备以学习为名挪开耿日新,下来办姬老板案子时,鲍书记不愿影响桃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曾极力阻止,尽管他也对耿日新与姬老板他们走得太近早有看法。是办案人员拿出姬老板送耿日新巨额干股的举报,他才不得不点了头。如今姬老板和好几个部门头头被抓,耿日新的市长也被免去,其他人没必要再揪住不放。鲍书记的理由是这事已闹得无人不知,再扩大面积,公开处理这么多干部,又会引起新一轮冲击波,弄得整个桃林市粪船上吹喇叭,臭名(鸣)远扬。可不做任何处理,又没法严肃党纪党风,最后采取折衷办法,不通报,更不上媒体,只悄悄给各当事人以降职处分,正局级降为副局级,副局级降为处级,处级降为副处,副处降为一般干部,一般干部记大过处分。还做了个内部规定,受过处分的人五年内不得提拔重用。
对这批干部的处理虽然做得比较温和,也还算机密,可慢慢还是张扬出去,至少机关里已是尽人皆知。机关里的人最关心的就是屁股底下那个位置,你在位置上待得好好的,忽然就下去了,引人关注,也实属难免。这批挨过处理的干部里,乔不群认识好几位,有部门里主要或次要领导,有单位里的处长主任,也有已快到退休年龄晚节不保的老处长什么的。其中还有红星派出所的彭南山,教育局的高处长和商贸学校的舒副校长。为州州读书的事,乔不群曾陪彭南山和高处长去过一次夜来香,也不知他俩是不是那次留下的光辉形象。好在当时乔不群立场还算坚定,没有进包厢去潇洒,不然这次恐怕也在劫难逃。舒副校长也许是前不久商贸学校做东,请戴主任他们去夜来香时被摄的镜头。乔不群暗暗感谢起马淼淼来,多亏她的提醒,自己再一次抵挡住了夜来香的诱惑。只是那晚同去夜来香的并非舒副校长一个人,戴主任和韩校长也英勇赴义,他俩却平安无事,实在让人不可思议。是不是戴主任和韩校长他们运气好,姬老板交出的带子里没有他们的镜头?
舒副校长被免去副校长后,开始商贸学校的人还不清楚内情,以为他管财务,出了经济问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还是很快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晚韩校长也一起去了夜来香,他却没事,众人怀疑是不是有人背后保了他。韩校长只得在教师会上辟谣。他也没说自己如何德高品正,如何坚贞不屈,如何在肉弹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说那晚戴主任是主要客人,他当校长的得重点守护,戴主任又是搞纪检工作的,纪律性和原则性很强,又多少知道些娱乐场所内幕,死活不肯进单人包厢,这样他韩某人也不好丢开领导,独自去寻快活,只得一起在多人包间里随便做了两个项目:洗头和洗脚。就是说只洗两头,没洗中间,才侥幸没出问题。
这个理由还是说得过去的,教师们也就信以为真,不再生疑。也有不信的,史宇寒就是其中之一。她倒不在乎韩校长出没出问题,她在乎的是乔不群。那天乔不群跟韩校长他们待了一个下午,又一起吃的晚饭,莫非其他人都去了夜来香,他乔不群阶级觉悟就那么高,中途退了出来?史宇寒敲打起乔不群来:
“你和戴主任都是搞纪检工作的,肯定跟办案人员关系不错,所以人家都有事,就你俩没事。”乔不群很无辜:“你是见人家有事,我没事,心里不舒服吧?”史宇寒说:“别管我舒不舒服,你先给我说清楚,那晚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乔不群说:“什么也没干。”史宇寒说:“哄鬼去吧你!以为我是三岁娃娃。”
本来乔不群不想跟史宇寒解释,这种事你浑身都长着嘴巴,也解释不清楚。
转而又想,做贼心虚,自己没做贼,心虚什么呢?也就理直气壮道:“那晚吃完饭后,送戴主任他们赶到夜来香,我就借故走开了,根本没跟他们进去潇洒。”史宇寒冷笑道:“既然到了夜来香,人家都潇洒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乔不群不好说有个马小姐告诉他,夜来香是个是非之地,不去为佳。供出马淼淼,节外生枝,就更加纠缠不清了。乔不群说:“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史宇寒说:“闻到了鱼腥味,在旁边绕上一圈就走开了,世上还真有不沾腥的猫?”
乔不群声音粗起来:“世上有没有不沾腥的猫,我不敢保证。我敢保证的是,我没迈进夜来香半步。”
见乔不群气焰竟高过自己,史宇寒也暴着青筋吼道:“干了坏事,死不认账,反过来还要做出吃人样子!你有量,一口把我吞下去。”乔不群只好压住火气道:
“你已认定我干了坏事,还要我认什么账!”史宇寒说:“你没干坏事,总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乔不群说:“理由全在你那里,男人都是猫,有腥沾腥,没腥要沾出腥来。你信不过我,韩校长总信得过吧?可以问他老人家。”史宇寒说:“你们一起干的坏事,他还会出卖你不成?”
乔不群没辙了,说:“我的话你不信,要你去问韩校长,又怕韩校长不肯出卖我,那你要我怎么办?”史宇寒说:“你得证明你是清白的。”乔不群说:“没做过的事,又怎么好去证明?”史宇寒说:“有什么不好证明的?给我上趟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乔不群说:“医院能检查什么?真无聊!”史宇寒说:“怕上医院,就说明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乔不群拍着胸脯道:“检查就检查,你以为我真的怕上医院?”
夫妻斗气吵架,好比程咬金做皇帝,是当不得真的,气头一过也就没事了。
乔不群以为史宇寒无非说说气话,气话说了就说了。不想第二天早饭后,正要出门上班去,史宇寒挡在门口,说:“昨天说的话,今天就忘记了?”
这就是女人,真较起劲来,十二头牛都拉不转。乔不群觉得好笑,都过去那么久了,就是真做了坏事,这个时候还怎么检查?除非是艾滋病,潜伏期长,也许检查得出来。又不想跟史宇寒拗,随她出了政府大院。路上谁都不说话,像是匆匆赶路的行人。乔不群想开句玩笑,结婚都这么久了,孩子早已上学,还去搞什么婚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玩笑一开,史宇寒还以为你心里有鬼,想耍滑头,好临阵脱逃。于是龙行虎步,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如果镣铐加身,那就是电影里视死如归的大英雄,该唱了。
这天医院里人特别多,挂号和划价交费的窗前都排着长长队伍。早餐喝了一大碗豆浆,排了一会儿队,乔不群下面有些紧张,对呆立在不远处的史宇寒招招手:“你来排排,我去方便一下。”史宇寒说:“别屎少屁多。”乔不群说:“你又不是美国政府,动不动就剥夺人家出口贸易权。”旁边的人都笑起来,史宇寒也忍俊不禁,过来踢乔不群一脚,替下他。
乔不群回来时,史宇寒仍站在原地,几乎没什么进展,长长队伍好像冻住了。
忽见挂号窗前起了骚动,有人动起手脚来,喊叫声尖厉而恐怖。估计是排队排出的战事。中国人多,哪里都是人。人也是动物,动物挨紧了,你咬我,我咬你,人挤一处不咬也难。大家都鸭子样踮了脚尖,好奇地往前面张望着。门口那些高大威猛的保安纷纷奔将过去。
骚动很快平息下来,动物世界复归平静。大家失望地低了头,继续蔫蔫地排自己的队。史宇寒站得不耐烦了,退出来,要乔不群上前。乔不群说:“你站得好好的,姿势又那么优美,出来干什么?”史宇寒说:“是你来看医生,我给你受罪?”乔不群说:“分明是你没罪受心里发痒,才要来医院的,却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史宇寒不想当着外人跟乔不群吵嘴,忍住没再吭声。又排了半个小时,乔不群实在受不了了,掏出身上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挂个号排半天,等会儿看医生和划价交费还得排,今天怕是别想出这个医院了。我有个姓霍的中学同学在医院工作,干脆给他去个电话,麻烦他老人家直接给安排个医生得了。”
没等乔不群拨通电话,史宇寒上前拔下他手机,拉着他出了大厅。乔不群说:“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给初恋情人打电话。”史宇寒说:“这点小事也惊动同学,你好意思?今天算了,改日人少的时候再来。”乔不群说:“吃饱撑的,天天跑医院助消化?”史宇寒说:“那随你的便,我不奉陪了。”扔下乔不群,扭身走了。乔不群心想,怪不得民谚说,女人心,五月天,说变就变,谁晓得史宇寒哪根神经结拐错了弯,突然又改变了想法。
等到这天下班回到家里,史宇寒像换了个人似的,已是满面春风,对乔不群格外温柔起来。不知她遇到了什么美事,乔不群也懒问得,视而不见。夜里上床后,史宇寒还媚力飞扬,跟乔不群疯狂了一番。她好久没这么主动了,有时乔不群春心荡漾,想有所作为,她也无动于衷,不是装傻,也是应付式的,好像还人家钱样,不情不愿。今夜有这个意外收获,乔不群自然惬意。只是心里疑惑,早上史宇寒脑袋还电杆一样直指蓝天白云,夜里却突然变得这么可爱。
乔不群附在她耳边道:“你猜刚才咱俩快乐的时候,我想什么来着?”史宇寒嗔道:“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还以为换了一个老婆哩。”乔不群厚颜道。史宇寒一把扯住他耳朵,说:
“这就是你们男人,吃着岸上的,盯着水里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乔不群说:“算你运气好,碰上我这世上唯一的好东西。”史宇寒说:“我也常常这么幻想。早上去医院路上,我就一遍遍在说服自己,你也许跟别的男人不同,有道德,有品位,有责任,不会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情。又见你那么理直气壮,怎么看也不像做过坏事的样子,我便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乔不群说:“莫非做过坏事,还有什么样子的?”史宇寒说:“做过坏事,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吧?心里有愧疚,脸上是藏不住的,叫做相由心生。”乔不群说:“原来你是没在我脸上发现破绽,才决定饶了我。”史宇寒说:“正是的。”拱到乔不群胸前,又温存一回。
史宇寒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相信相由心生的话?乔不群有些半信半疑,第二天给韩校长打了个电话,说:“你是不是接受了联邦调查局的调查?”韩校长不知何时冒出个联邦调查局,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可不是?来的还是个漂亮女局长哩。女局长再三嘱咐,要我别跟你说,你既然打来了电话,我只得招供了。你不知道,昨天女局长把我堵在办公室里,盘问了半天,我将那晚你的表现一五一十作了招供,又对她提出的种种质疑进行了详细答辩,她才放了我。”
乔不群说:“她没说我们早已串通好了,你故意包庇我吧?”韩校长说:“还算好,她没往我脸上吐唾沫。”
孤证难成,光韩校长作证,史宇寒是不会轻信的,肯定还会另找人对质,看统不统一得起口径。乔不群打算给戴主任打个电话,史宇寒肯定还找了他。又觉得戴主任不比韩校长,是自己纪检线的上级领导,为此等闲事打人家电话,岂不显得有些婆婆妈妈?干脆跑一趟纪委,看看戴主任,既联络了感情,说不定同时还可获得些好消息。
这天就戴主任一个人在执法监察室里。果然不出所料,乔不群屁股还没挨着沙发,戴主任就笑道:“乔主任哪,对纪委最有感情的,我看就你们一家子了。”乔不群笑道:“对纪委有感情好哇,以后犯开一面。”
戴主任说:“你是个福星,这辈子是不用不着为你开。”乔不群装痴道:“何以见得?”戴主任说:“贵夫人那么厉害,还有你犯错误的机会吗?”乔不群说:“如今女人有几个不厉害的?女人一发火,男人赶紧躲;女人一发飙,男人静悄悄;女人一发疯,男人神经绷;女人一发笑,男人吓一跳;女人一发财,男人就下台;女人一发福,男人就失足;女人一发情,男人就不行。”
说得戴主任直笑,说:“你老失足,还行得起来?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贵夫人审问犯人一样,审了我整整一个小时。”乔不群笑道:“您搞纪检的,审人家审惯了,总该人家审您一回嘛。”戴主任说:“是呀,我算尝到了受审的滋味。下次纪委办案力量不够,我向乔书记他们推荐推荐,把贵夫人调过来,她办案肯定是把好手。”
戴主任提到乔副书记,乔不群也就顺便问道:“乔书记最近挺忙的吧?”戴主任说:“领导有几天不忙的?实现部门纪检监察室主要领导年轻化的事,不是乔书记分管么?他正在忙这事。”乔不群笑道:“我们天天盼着领导年轻化呢,领导年轻化了,也化些什么好处给大家,不像现在老这么死气沉沉的。”戴主任说:“你就想着好处。纪委领导正在摸底,准备根据各部门实际情况,拟一个相应的部门纪检监察室主要领导建议名单。”
乔不群又用玩笑口气说道:“戴主任可别把我拟进去哟。”戴主任说:“乔主任高看我了,我哪有这个资格?”乔不群说:“戴主任迟早会有这个资格的。”戴主任说:“不过玩笑是玩笑,乔书记对你印象确实挺不错的。”乔不群说:“还不是有您这样的好兄弟,常在领导那里给我美言,领导才对我有了些印象。只是我们那里还有一个王副主任,他的纪检监察工作资历比我深,正处时间也比我长,就是顾吾韦这次化下去了,也得先王副主任上,一时还轮不到我乔某人。”戴主任说:“王副主任好像五十多了吧?这个年龄恐怕不那么容易挨上年轻化了。”
戴主任说得也在理,乔不群心头亮起一线希望。又想起乔副书记说过的机会面前得主动些的话,乔不群也就鼓起勇气,试着背后找了些领导。在领导印象中,乔不群是心高气傲的臭知识分子,平时除了工作,很少主动靠近领导,这回能放下架子,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进步。领导看法也就略有改变,不再视他为书呆子,觉得也是可造之材。本来身处官场,仅识几个汉字,会写几句材料,领导是不会怎么放在眼里的,还得多找机会主动靠近领导。领导就是用来靠近的,做个领导,高处不胜寒,没人靠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主动靠近领导也就显得尤为重要,说是干部第一要务都不夸张。事实也是,你做部下的不主动靠近领导,难道还要领导主动来靠近你做部下的?
就在乔不群盼着希望尽快变成现实时,有好消息传来,说是领导已有意向,准备正式找顾吾韦谈话,动员他提前休息。恰好这天许久没浮头的张天师到纪检监察室来玩,说起耿日新败走桃林的事,乔不群开玩笑道:“还是张天师厉害,一眼看出政府大门有问题,会有小人添乱。想那些在耿日新背后做小动作的,又有几个不是小人?”郑国栋说:“还有女人作怪。耿日新不是被姬老板牵出来的吗?
姬老板组织卖淫嫖娼,正好跟女人有关。”
说得张天师很是得意,说:“风水是咱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能几千年流传至今,自有其道理。”郑国栋说:“是呀,祖宗不能忘,传统不可丢。现在政府由甫副市长主政,明年春天人代会上一定会正式选为市长的,也不知他老人家意识到政府大门的危害性没有。”乔不群笑道:“你去给他建言献策,把门楼改建一下。”
郑国栋说:“我才不会管闲事哩,又不是我当市长。”乔不群说:“这是关系政府兴衰存亡的大事,怎么是闲事呢?甫市长真要改修大门,到时请张天师来测风水,保证胜过当年耿日新请的那个狗屁风水师。”
聊了一会儿,张天师要走,两人送他出门。正碰见顾吾韦从楼下上来,手里比划着什么,脸色难看得像墙角两个星期没洗过的拖把。估计吴亦澹已找他谈过话了,他那脸色肯定就是谈话的结果。有人说同事的脸属于双面镜,如果一面是同事的哭脸,另一面就会是自己的笑脸,反之亦然。乔不群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领导会找顾吾韦谈话,肯定也会来找你乔不群谈话。谈话效果自然应该有所区别,领导能将顾吾韦的脸色谈成戚色,也就意味着会将你的脸色谈成喜色。
顾吾韦的脸色告诉大家,他已船到码头车到站,只怕要正处进棺材了。本来纪检组谭组长天天在医院做谭院长,关于他要病退的风声已盛传多时,顾吾韦一心盼着风声早日变成雨声,自己好顶替上去,尽快做上副局。为此不知缠着领导要求过好多回。没有一个领导明确答复谭组长病退后,组长就归顾吾韦,却像约好了似的,一致说到时会给予考虑。考虑一词在官场里使用频率非常高,什么都可拿来考虑。考虑人事时,自然可考虑你上,也可考虑你下,那得看是什么时候考虑,什么场合考虑。顾吾韦认为自己干了那么久纪检监察室主任,自觉还是努了力的,领导也曾对纪检监察工作做过较高评价。领导关系也算过得去,始终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领导叫上山就上山,领导叫下河就下河,领导没叫上山也没叫下河,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守着,从不给领导惹事添乱。用句俗话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没有疲劳还有话痨:对下时刻强调反腐倡廉的伟大意义,对上经常汇报纪检监察工作的突出成绩。有这么一个前提,那么领导表态说给予考虑,应该不会是敷衍塞责,逗你开心的。
只是谭组长迟迟没办病退,自己退休年龄却一天天逼近,做组长已经无望,顾吾韦只得退而求其次,争取退休前弄个助理调研员。争取来争取去,争取了好久,领导还是那句话,到时会给予考虑的。顾吾韦倒会体谅领导,谭组长生病是生病,住院是住院,组长位置还继续占着,不可能把他从位置上推下来,你一屁股坐上去。要怪只能怪谭组长不通味,还不怎么好怪政府和纪委领导。谭组长真要病退了,相信领导肯定会兑现给予考虑的承诺的。助理调研员不比纪检组长,纯粹是个虚职,用不着等待谭组长病退腾出位置,可就地解决,领导说的考虑应该是真考虑,不是假考虑。顾吾韦便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天天伸长个脑袋,耐心等待领导把助调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别看助调只是一个待遇,不是正儿八经的帽子,甚至帽箍都算不上,顾吾韦却宁愿相信是帽子,并不是帽箍。
这助调又等了许久,还是没有踪影,顾吾韦终于坐不住了,准备再厚着老脸去找找领导。不想吴亦澹先安排政工处找他来了。顾吾韦心头一喜,以为有戏了。谁知吴亦澹并非送帽子和帽箍给他,是要他提前休息。提前休息是个委婉说法,直说就是要你提前交出屁股下的椅子。顾吾韦急了,助调还没到手呢,怎么就要提前休息了?可他知道这时还伸手要助调,已没有任何可能,只好打着手势道:“我离退休还有大半年时间,共二百二十二天哪,怎么就要我退休了?”
吴亦澹耐心地说:“我可没说要你退休,是要你提前休息。提前休息对你身体有好处,对党的事业也是一次贡献嘛。”
从吴亦澹那里出来后,顾吾韦两只手还在做着二百二十二的手势,像在练习哑语似的。上楼见了乔不群和郑国栋他们,仍手之舞之,枯着脸抱怨道:“我还有二百二十二天才到龄,可领导现在就要我休息了,叫我怎么想得通?”
乔不群觉得好笑。不是顾吾韦的手势好笑,是想起一句计划生育标语来:
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要拿这话调顾吾韦一侃,又意识到不是时候,乔不群故作认真道:“最好想通些,纪检监察室不沾油不近腥,休息与不休息也没啥区别。”顾吾韦瞥乔不群一眼,没好气道:“你当然想得通,我一休息,你好来做这个主任。”
乔不群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不该多话。只得解释道:“你没忘记吧,我是得罪了领导,才贬到这里来做副主任的,能有这个可能吗?”顾吾韦知道乔不群所言不虚,说:“那就是姓王的背后捣鬼,拆我的台。他跟我斗了多年了,巴不得我早日滚蛋,取而代之。”乔不群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纪检监察室也就你俩资历最深,能力最强,你休息后他来主政,也是完全能够胜任的。”
顾吾韦愤然道:“别把我跟他扯一处!他算什么鸟?写个材料,通篇病句和错别字。”乔不群说:“这确实是王主任的不足,他做了主任,纪检监察室还得到哪里去聘个文字校对,又要花一笔冤枉钱。”
见乔不群附和自己,顾吾韦似乎好受了些,进了主任室。乔不群也回了办公室。王怀信正坐在桌前看报纸,幸灾乐祸道:“刚才顾吾韦在嚼什么舌头?是不是要做助调了,兴奋过度?”乔不群说:“要有助调做,他也就不这么气急败坏了。”
王怀信说:“他应该知足才是,距退休只有半年多了,才让他休息。也是纪检监察室没什么实权,换了别处,两年前他就得回家抱孙子去了。”
说几句顾吾韦,王怀信说:“姓顾的一休息,乔主任可大显身手了。”乔不群说:“王主任真会说笑话。你看我有身手可显吗?我落魄之人,你也嘲笑我。”
王怀信说:“乔主任误会了。我是说你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人又年轻,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乔不群说:“要说还是王主任够格。别的都是虚的,不怎么好说,就说这纪检监察业务,室里谁有你熟悉,有你精通?”
两人正在相互表扬,难得有动静的电话忽然响起来。王怀信拿过话筒一听,笑道:“对不起,我不要。不过这里有位年轻先生,问他要不要吧。”把话筒递到乔不群面前。乔不群已听出是什么电话。他们这个电话跟一家四星宾馆客房号码相近,不时有小姐拨错号,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乔不群没接话筒,说:“王主任别客气,你亲自上吧。”两人笑着推让一会儿,王怀信才重又将话筒捂到耳边,说:“我们这位先生近来身体欠佳,下次再说吧。”
挂掉电话后,王怀信说:“跟电信公司说说,还是换个号码,免得老受骚扰。”
乔不群说:“骚扰一下也没什么,还可调剂调剂办公室气氛。反正我们这里难得有两个正经电话,到哪里去听这么甜蜜的女声?”
话没落音,郑国栋走进来,先朝王怀信笑笑,再附到乔不群耳边,轻声嘀咕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领导找你。”乔不群眼前悠了一下。又怕郑国栋开的玩笑,稳住自己,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板着面孔道:“我正和王主任研究工作呢,打什么岔?”郑国栋说:“不信算了,反正已通知你,别怪我没把信送到。”乔不群这才起身,随郑国栋往外走去。
两人耳语时,王怀信有意拿张报纸,故作认真地看起来。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朵伸得老长,捕捉着郑国栋的声音。却听得不怎么明白,只隐约听到领导两个字,心里不免一紧,想顾吾韦下去了,是不是领导要找乔不群谈话,让他来做主任了?
本来王怀信也是有思想准备的,顾吾韦退后,主任位置不可能轮到他屁股下。
纪委和监察局明确要求,部门纪检干部务必年轻化,自己已没年龄优势,如果外处室不来人,这个主任八成是乔不群的。可思想准备是思想准备,事情一旦成为现实,王怀信还是有些不太好接受,忽生万念俱灰之感。被顾吾韦压着做了这么久的二把手,只盼他早日到龄,自己媳妇熬成婆,有个出头之日,不想纪委和监察局突然强调起年轻化来,自己的希望也就一点点成为泡影。这下泡影也灭掉了,再没有想头了。
王怀信莫名地恨起乔不群来。他没来之前,自己不仅是唯一副主任,也是纪检监察室最年轻的干部,即使纪委和监察局要求部门纪检监察室领导年轻化,要在室里就地选择最年轻的主任,怎么也该是他王怀信。转而思之,就是乔不群没来,纪检监察室领导要年轻化,从外处室调一个年轻的来就是,也不见得一定属你王怀信。这么一想,又觉得恨乔不群恨得实在没有道理。乔不群不像顾吾韦那么刁钻,为人随便,没有势利眼,彼此还算谈得来。机关里这种人不是特别多,能成为乔不群同事,应该说是件幸事。
王怀信大度地抬起头来,朝乔不群望去。乔不群已到门口,想起该跟王怀信说一声,收住步子。平时两人谁到哪里去,都会友好地打声招呼的。才回过头,便碰上王怀信复杂的目光。乔不群略觉心虚,有些不敢面对对方了,好像做过什么对不起人家的坏事似的。事实是你什么坏事也没做,无愧于心,躲躲闪闪干什么?乔不群稳住自己,朝王怀信扬扬手,笑笑说:“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出门后,郑国栋将乔不群扯进他们办公室,伸出手,说:“快拿数数来。”
乔不群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故意说:“拿什么数数?”郑国栋说:“别啰嗦,拿了数数,你就知道了。”乔不群只好从身上搜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说:“你这是乱收费,我要到投资环境优化办去举报你。”
“爱举报你举报去。”郑国栋笑嘻嘻接过票子,这才说道,“刚才你那边电话占线,政工处打到了我们机子上,说是袁秘书长在找你。”
一般情况下,处室提拔或调整干部,都是分管领导和政工处找人谈话,这次袁秘书长亲自出面,看来是高看你了。乔不群浮想联翩起来,赶紧回办公室拿笔记本,好去接受领导亲切接见。王怀信见他兴冲冲的样子,知道是领导有请,酸然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乔不群只得泥泥脚步,说:“可惜没有长安花可看。”赶紧出了门。
走进秘书长办公室,里面除了袁明清,还有吴亦澹和记录本在手的政工处朱处长。政工处是政府办里掌管帽子的处室,朱处长平时不大把人放在眼里,今天却格外客气,给乔不群让座递水,一脸的笑容。倒是袁明清依然不冷不热的,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耿日新一走,政府大院里的人都成了省委组织部长,纷纷研究起人事来,提出甫迪声做上市长后,其他副市长往前一挪,留出的位置轮也该轮到袁明清了。也有不同意见,说市委秘书长要过来做常务副市长,干脆安排袁明清到市委那边去任秘书长,这样一步到位进入常委,比做一般副市长还强些。
不过袁明清今天请乔不群来,不是征求他意见,自己该做政府副市长,还是该做市委秘书长。市委政府班子要调整,得等到明年人代会前后去了,现在征求意见为时尚早。只听袁明清说:“乔不群同志,今天叫你来,是向你通报一个情况。最近政府办党组召开会议,一致认为顾吾韦同志年龄偏大,该提前休息了,决定由你接任纪检监察室主任。决议是在多方考察反复研究基础上形成的,还与纪委和监察局领导统一了意见,他们也认为你年轻有为,工作出色,完全胜任纪检监察室主任一职。对党组这一决议,你有何意见没有?”
组织上决定了的事,你还能有什么意见?别说让你转副为正,就是像顾吾韦那样,决定你提前休息,也不能有意见,有意见也没用。这是组织程序,问你有没有意见,也是程序之一,不可或缺。就像婚礼上主婚人问新郎新娘,同不同意娶对方为妻或嫁对方为夫一样,是一个仪式,到这个份上,不同意,想逃婚也来不及了。乔不群也就停下记录,仰望着袁明清,以绝对服从组织的口气说:“我没任何意见,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
“好的。”袁明清浅浅点一下头,结合当前反腐倡廉严峻形势,强调了纪检监察工作的重要性,又指出今后纪检监察工作的奋斗目标和前进方向。乔不群一字不漏地记下领导指示,表示一定将领导指示变成自己的自觉行动,认真落实到学习和工作中去。
谈话程序至此完成。乔不群离开秘书长室时,袁明清又当他面,对朱处长说:“你尽快到纪委和监察局跑两趟,把乔不群同志的任命办下来。”
朱处长答应得飞快,第二天就去了纪委。乔不群这个主任本来就是纪委和监察局提议的,人家没话可说,几下将手续办下来。双方联合下发的文件出来后,袁明清在政府办全体职工会上作了宣读。此前朱处长还陪吴亦澹去了趟纪检监察室,召集全室工作人员开了一个短会,宣布顾吾韦同志光荣退居二线,乔不群同志新任主任,号召大家认真向老主任学习,大力支持新主任工作。
会议开始时,郑国栋就给政府大门外一个姓刘的水果商贩打去电话,叫她送瓜果来。小刘是乡下来的,人很诚实,从不吃秤。平时郑国栋他们诈了谁的小钱,都是在小刘那里买东西,小刘也就熟门熟路,十分钟进了纪检监察室,拿水果瓜子从郑国栋手上换走五十元钱。钱自然出自乔不群口袋,那天郑国栋从他手上拿钱时,就是为今天请客的。
有瓜果佐会,会议自然开得其乐融融。吴亦澹宣布完毕,乔不群照例又说些感谢组织信任服从组织安排之类套话,表示今后一定与同志们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共同努力,开创纪检监察工作新局面。吴亦澹又问其他人还有意见没有。
大家只顾往嘴里塞东西,懒得吱声,只有顾吾韦说:“我坚决拥护组织上这一英明决策!乔不群同志来主持纪检监察室工作,是众望所归,比其他任何人适合。”
谁都听得出,顾吾韦话里的任何人并不是任何人,其实就是王怀信一个人。
汉语就是这么有意思,直说不如曲言有水平,顾吾韦若指名道姓,直接说出王怀信,听来就索然无味了。要说乔不群做这个主任,顾吾韦并不见得就心悦诚服,只是乔不群来纪检监察室时间还不特别长,跟他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王怀信则不同,是与顾吾韦同时进的纪检监察室,两人红眼公鸡一样斗了十来年,斗出了斗志,斗出了乐趣,也斗出了惯性,顾吾韦不抓住这最后时机斗上一把,以后怕是没有太多可斗的机会了。
王怀信有些气不过。心想只怪自己没像乔不群哪样做上主任,自己若做了主任,顾吾韦说不定就不会跟你斗了。纪检监察室的人都知道,顾吾韦是那种惯于媚上压下的角色。王怀信呼的一声站起来,要痛斥顾吾韦。乔不群就坐在王怀信身边,忙将他扯回到座位上,抢先道:“顾主任这是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竟担此大任?还不是你老人家战斗了大半辈子,要休息了,组织上暂时没物色到合适人选,让我维持一下室里局面而已。”
郑国栋和老张老赵他们就暗骂乔不群的娘,害得他们没看上热闹。纪检监察室不比别处,无权可争,无利可夺,长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不是顾吾韦和王怀信两人时不时斗上一回,热闹热闹,大家又哪里熬得到今天?
散会后,吴亦澹和朱处长又吃了些水果,才出了纪检监察室。人家是专为自己上楼来的,乔不群得出门送送。一直送到楼梯头,转身回来,顺便又上了趟卫生间。
谁想就在乔不群离开这几分钟,屋里生了件事,差点闹出人命来。原来瓜果没吃完,大家仍不愿散去,一边享着口福,一边说些笑话,一团和气的样子。
只有王怀信肚子里还梗着顾吾韦刚才的话,终于忍耐不住,找个借口,点着顾吾韦鼻子说:“姓顾的,知道你是怎么提前下台的吗?”
顾吾韦正在大口吃着苹果,嘴巴没空,没来得及作答。只听王怀信又说道:
“是你太差了点,盘踞纪检监察室多年,要德没德,要能没能,要绩没绩,严重影响了政府反腐倡廉工作,领导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采取果断措施,摘了你的帽子。”顾吾韦嘴里东西还没完全下咽,含含糊糊道:“我太差,你又好到了哪里去?”
王怀信冷笑两声,说:“我是太差,可我差就差,并没像你一样,自屎不知臭,硬充英雄好汉。你以为你生了副爱相,逗人喜欢是吧?也不撒泡狗尿照照自己影子,看看是个什么卵样。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可说什么好事都没做,天天就撅着个屁股往上跑,跑了政府领导跑纪委领导,跑了纪委领导跑组织部领导,纪检组长没跑上,又跑助调。也不想想就你那德性,到底够不够纪检组长和助调水平。”
刚才会上,王怀信站起来要教育顾吾韦,不幸被乔不群止住,害得郑国栋几个好戏没看成,遗憾得不得了。此时王怀信主动挑战,恰好乔不群又不在场,他们乐得坐山观虎斗,哪个还会多管闲事,出面劝解?王怀信得势不让人,又声如洪钟道:“照我说,别说纪检组长和助调,顾吾韦你这个正处级主任都是冒牌货,谁知你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弄到手上的?还是苍天开眼,组织英明,不仅没让你爬纪检组长和助调的诡计得逞,还及时果断叫你滚了蛋,真是大张正义,大快人心!”
说完,王怀信还不无得意地拍起了巴掌,拍得很响,放鞭炮一样。
这确实戳到了顾吾韦痛处,他又气又恨,想争辩几句,嗓门没王怀信粗,底气没王怀信足,舌头也没王怀信快,根本抢不到话头,只在心里发急。一气一恨一急,胸腔里的怒火于是风起云涌,往上直蹿。偏偏嘴里东西还没完全下咽,将怒火捂住,这样下面火气上不来,上面东西下不去,一齐堵在喉咙间,咕噜作响,声如蛙鼓,憋得顾吾韦脸膛发紫,青筋暴突。最后眼睛一翻,头一仰,轰然摔倒在椅子上。
众人见状,顿觉不妙,笑闹声戛然而止。赶忙上前扶住顾吾韦,掐的掐人中,拍的拍后颈,捶的捶肩背,乱作一团。还有人拿过电话,去拨120,指头偏不听使唤,拨了110,对方听说市政府要出人命了,还以为群众集体上访,正在围攻领导呢。
还是郑国栋沉着冷静,端过杯子,灌口冷开水在嘴里,然后运足丹田之气,头一甩,朝顾吾韦脸上猛喷过去。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水一激,顾吾韦喉头上下一滚,嘴一张,往外吐出一团恶臭,连同痰泥和瓜果渣,赤橙黄绿的,吐了郑国栋几乎满身满脸。
事后大家都说,还是郑国栋这一招真厉害,肯定是张天师真传亲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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