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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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这个风波一闹,卸任回家的顾吾韦很少再到纪检监察室来。他不想碰见王怀信这些落井下石的狗家伙。都说人走茶凉,自己还是在职干部,只不过从主任位置上退了下来,茶就凉了,真是人心不古啊。转而又想,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世上谁不去攀龙附凤,还来攀蝼附蚁?要怪只能怪自己不中用,革命一辈子,才捞了个科级性质的正处。若混到副局以上,成为堂堂市管干部,谁还会小瞧你,视你如蝼蚁?顾吾韦心有不甘,想起离正式退休还有大半年时间,再争取一把,弄个助调待遇,也许还有可能。政府办也不是没有先例,有两个老处长都已退休在家,上面还给他们补办了助调。

    有可能并不是有把握,顾吾韦觉得希望渺茫,不知要不要采取实际行动。也没上政府大楼,天天缩在家里生闷气,主任室总是门板紧闭,门前都快长青苔了。郑国栋便在乔不群面前嘀咕:“这顾吾韦也是的,自己已不是主任了,还老锁着主任室,害得您这个当主任的,只能待在副主任室里,这不委屈您吗?我去找他,叫他把钥匙交出来,您好搬进去。”

    乔不群倒不在乎搬不搬主任室,说:“和王主任同室上班这么久了,挺愉快的,还是继续跟他战斗在一起吧。”郑国栋说:“您不搬主任室是另外一码事,他顾吾韦不交出主任室,那是他不对。人家市长副市长休息了,还得搬走,莫非他顾吾韦比市长们还大?”

    郑国栋不只嘴上说说,还真的找了顾吾韦。顾吾韦本来觉得自己已经休息,还占着主任室,究竟不是回事,也打算搬走。可话从郑国栋嘴里出来后,他也就和尚留辫,有想法(发)了,认为是纪检监察室的人墙倒众人推,相反昂着脖子不肯搬了。郑国栋心上来气,拿了起子和锤子,要撬主任室的门,准备把锁换掉。

    还是乔不群见状,一把拖开他,说:“这样可不好,顾吾韦同志老主任了,不能这么待他。”

    听到外面动静,王怀信也走出来,说:“国栋同志还不知道顾吾韦那气量?

    你撬了他的门,他气不过,又要自绝于人民,看你负得起这个责不?”说得几位笑起来,说:“人家已自绝了一回,还老盼着人家自绝?”

    郑国栋还是不肯善罢干休,认为这么多在职干部,还怕一个退二线的,真是猫咪怕了老鼠。这天早上搞完卫生,洗拖把回来,从主任室门口经过,一眼瞥见那写着主任室三字的牌子,气不打一处出,舞着拖把,对着牌子敲起来。

    敲了两下,心生一计,拿来起子,将牌子起下,换到了乔不群和王怀信副主任室门上。

    乔不群批评郑国栋多此一举,要他把牌子换回去。郑国栋不从,说:“我是怕撬门有损国有资产,这才便宜了顾吾韦。”郑国栋大自己一大截,乔不群不好多说他,只得听之任之。

    这下王怀信不自在了,门上挂的主任室牌子,自己副主任一个,怎好还赖在里面?要把桌子搬走。乔不群坚决不让,说:“王主任你何苦呢?郑国栋意气用事,硬要换个牌子,你也认起真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王怀信说:“也不只是为了牌子,我在这里,对您的工作多少总有些影响。”执意搬到了北面堆放资料的屋子里。

    乔不群甚是过意不去,找来郑国栋,批评两句,要他动员王怀信搬回来。

    郑国栋嘴上答应这就去劝王怀信,装模作样出去转上一圈,回来说:“王主任觉得还是那边安静,不愿意回来,您就成全了他吧。”乔不群太监娶老婆,无可奈何道:“今后我和王主任有些什么矛盾,就是你埋下的革命火种。”郑国栋笑道:“乔主任是领导,学问也深,见识自然比我高,可我在机关待的时间长,有些事还是有发言权的。比如这矛盾一说,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现在强调下级服从上级,下级们一个个都乖巧得很,服从还服从不过来呢,哪还有工夫跟上级去闹矛盾?至少我很少见过下级与上级闹矛盾的。要闹矛盾,也是平级与平级之间的事,你半斤我八两,闹矛盾正常,不闹矛盾倒是有些不正常了。”

    乔不群笑道:“这说法我就不敢苟同了。顾吾韦和王怀信该算上下级吧,他们不也有滋有味闹了十多年矛盾么?”郑国栋说:“这您有所不知了。别看他俩一个是主任,一个是副主任,严格说还算不得真正的上下级关系。王怀信比顾吾韦小几岁,可提正处时间却在顾吾韦之先。最初领导就是安排王怀信来做纪检监察室主任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临时换了个顾吾韦,注定了他俩不可能搞共和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王怀信年龄优势明摆在那里,时间上熬得起,总有一天会看着顾吾韦下去的,他才少了顾忌,敢打持久战。现在不同了,王怀信比您大,年龄优势到了您这一边,他再不敢像在顾吾韦面前那样放肆,来跟您抗衡。什么叫后生可畏?这就叫后生可畏。”

    这理也还说得过去,乔不群说:“郑主任不愧老机关,看问题的眼光还很独特的。”郑国栋笑道:“我什么眼光?只不过跟您谈得来,有点滴体会,奉献出来,仅供参考。”乔不群说:“谢谢你的指点。”郑国栋说:“我敢指点您当领导的吗?

    我是在想,您可不是顾吾韦,别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纠缠不清,那太不值得。您既然做上这个主任,跟以前做副主任究竟有所不同,得摆出个做主任的架子来。”

    乔不群听得出,郑国栋似有什么想法要说,顺着他口气笑道:“一个小小纪检监察室主任,哪有什么架子可摆?”郑国栋说:“正因您这个主任小,才更要摆架子。不摆架子,谁把您当回事呀?官大架子大,摆不摆,架子都在那里。官小架子小,不摆一摆,人家怎么看得见你的架子?这就是为啥大官不摆架子,小官相反爱摆架子的道理。也就是说,大官不摆架子是虚心,小官不摆架子是虚伪。”

    乔不群说:“你是说我还不具备不摆架子的资格啰?”郑国栋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不过我知道您跟人家不同,确实是过于谦虚。这倒也是你们读书人的美德。过去我跟过不少领导,大都是些大老粗,比我这开车的好像也没强到哪里去,只因他们身在高位,自以为了不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我还真不太瞧得起他们。您不同于他们,知识高,人品正,您这样的人做了大领导,绝对比他们强。”

    乔不群笑笑,说:“谢谢郑主任表扬!”郑国栋又言之凿凿道:“以前见从上到下设置了那么多单位,安排了那么多人员,我还天真地以为真是因岗定人,有好多事可做,渐渐才发现并非如此。事少人多,就得靠大家发挥聪明才智,能来事,会生事,无事生有事,小事生大事。什么叫本事?就是本来无事,也要生出些事来。人在单位,没事可做,有事没做,就没有任何地位,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单位里的人都抬不起头,做不起人。领导开会喜欢说一句话,叫找米下锅,找米就是工作,就是做事。如果上面给了锅,你找不来米米,只能怪你没卵用。纪检监察室就是口锅,领导把这口锅交给我们,就是让我们设法找米下锅的。大家不去找米,天天袖手站在锅边,守着一锅清水,又哪煮得出香喷喷的米饭来?”

    这个说法还有些新鲜,乔不群说:“过去顾吾韦没带你们找过米米?”郑国栋叹道:“顾吾韦在这里做主任十来年,我给他建言过不知多少次,他就是不往心里去。开始我还以为他弱智,不通世故,不明事理,后来才看穿他的意图,他是全心全意考虑个人待遇问题去了,天天想着进步,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他不明白,如果真能干出两件像样的事来,恐怕早上去了,也不至于要退休了,还受王怀信的气,差点自绝于人民,闹出人命。”乔不群笑道:“你在提醒我,如果也像顾吾韦样,不思进取,不干点事,日后也会落个自绝于人民的可耻下场。”

    郑国栋说:“干三五年我就滚蛋了,以后您会落个什么下场,我管不着,也与我无关。我是在想,您做了主任,能带领全室人干几件像模像样的事情,大家不用天天闲得发慌,也算是积德行善修阴功。无事无好处,有事有实惠,也能顺便改善一下室里职工的经济待遇,可谓放屁吹灯,一举两得。”

    乔不群笑道:“你的屁还能吹灯?你说说,该到哪里去找米米?”郑国栋说:

    “米米到处都有,根本就不用找。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搞纪检监察的,要吃就吃纪检监察,把业务优势发挥出来。”乔不群说:“你是说咱们也找点案子来办办?”郑国栋摇头道:“我们是政府办里面的纪检监察室,属于内设机构,没有出去办案的职能,要办只能办内部案子。政府内部不可能没有案子,我那里经常能收到一些举报信,还是有些可用线索的。可这些案子办得的么?人家不是大领导就是小领导,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何况办案需先请示有关领导同意,市级干部案子需省里同意,局级干部案子需市里同意,处级干部案子需政府办同意。领导不同意,擅自办案,是不听招呼,甚至属违纪行为,别说案子办不下去,恐怕自己饭碗都要给办没了,谁这么傻帽?”乔不群说:“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各单位都设了纪检监察部门,单位案子却没一件是本单位纪检监察部门纪检监察出来的。”

    郑国栋目光闪烁,说:“外出办案没这个职能,内部案子办不得,只能换一个思路,做些与纪检监察有关的事。这事既要能扩大咱们纪检监察部门影响,又要有些经济效益,还要能博得领导们欢心。只有这样,事才做得下去,路才走得久远。”乔不群说:“莫非纪检监察室还能找到这么一箭三雕的美差?”郑国栋说:“事在人为嘛。不是有句名言,说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么?”

    乔不群恍然而悟:“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来个借题发挥?”郑国栋说:“还是乔主任悟性高。”乔不群说:“不是你点拨得当吗?”

    两人于是按这个思路商量起来。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也没商量出个理想结果。

    乔不群说:“好事不在忙中取,先别急于求成,慢慢再想办法吧。”郑国栋说:“也是的,太阳今天下山,明天还会从东边升起。凭乔主任的过人智慧,办法总会有的。”

    恰好上面出**了,市纪委据此专门颁发了一个贯彻实施条例的具体意见,要求各单位组织学习,促进纪检监察工作上新台阶。意见在手,乔不群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些想法。忙找来郑国栋,商量是否搞个政府系统范围内“学条例见行动”专题宣传活动。郑国栋认为,这种类型的宣传活动,别的行业或部门经常搞,桃林纪检监察部门包括纪委和监察局都还没尝试过,值得考虑。两人于是初步商定,宣传活动内容主要为两项,一项是纪检监察知识考试,另一项是纪检监察知识抢答赛和演讲赛。

    活动内容基本确定,接下来是实施方案。乔不群又跟王怀信通气,他是副主任,还得有他的配合。王怀信觉得这事可行,举双手赞成。还说外面好多单位今天宣传这个,明天考试那个,搞个不停不歇,为什么咱纪检监察部门却不能搞呢?两人于是以室里名义,跑去口头请示吴亦澹。谭组长没上班,根据政府办党组分工,由吴亦澹代管纪检监察室,当然先得有他的话。在研究室时吴亦澹就是乔不群领导,两人没什么龃龉,这事只要说得过去,他应该不会反对的。

    吴亦澹开始还有些犹豫,问:“搞这种活动有什么实际价值吗?”乔不群说:“最近桃林不太平静,出了那么多事,连耿市长都被牵扯进去,根本原因就是纪检监察工作力度还不够,干部法纪法制观念淡薄。这个时候搞个这样的活动,从纪检监察角度说可有效促进本职工作,从领导角度说可表明反腐倡廉重大决心,对重塑桃林党政干部廉政形象大有裨益,领导们也会支持的。”吴亦澹想想,这个理由还算充分,说:“那么经费呢,政府办可没这个闲钱给你们折腾。”

    乔不群说:“经费我们可以自筹,领导不必操心。”吴亦澹也就表态道:“那你们先搞个方案来瞧瞧,可行的话,不妨尝试尝试。”

    得了吴亦澹的话,乔不群亲自动手操刀,花大半天工夫弄了个初稿,从指导思想、组织机构、活动内容到具体实施办法,面面俱到,都写了上去。然后将王怀信和郑国栋叫来,要他们过目。王怀信说:“乔主任是室里一把手,您一把手亲自定的事,我们哪里还敢过目?”郑国栋也说:“乔主任大手笔,别说咱们纪检监察室,就是整个政府系统,怕也没谁动得了您的文字。”乔不群笑道:“咱们却不分什么一把手二把手和大手笔小手笔了,都是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

    “乔主任瞧得起我们,过过目就过过目吧。”王怀信这才接过方案,在上面瞟着,“照我看,指导思想是个虚东西,不写上显得不规范,有几条就行了。活动内容和实施办法都是咱们自己的事,正式操作时还得不断完善,不在乎文字如何漂亮。倒是这个组织机构尤其是领导小组成员,还不得不有所讲究,看该列上去的领导是否都列上去了。”

    郑国栋附和道:“这确是个不可忽略的重要问题,领导力量没到位,没事先设置好组织机构,按规矩排定领导座次,其他工作都无从谈起。外人不知内情,却喜欢自作聪明,嘲讽领导手握实权还嫌不够,除头上组织部门正式下文的帽子,其他帽子不管实职还是虚职,都爱往自己头上扣,有些重要位置上的领导一人就有数十顶帽子,这组长那主任,这成员那会长,好像领导吃了饭没事做,爱好虚荣,喜欢戴这些帽子似的。其实都是部门和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机构因需要封给领导的,领导出于工作上的考虑,或分管范围多多少少与该项工作沾些边,才接过帽子,扣到自己头上。”

    王怀信笑笑说:“要说这世道就这么有意思,你当领导的不是喜欢封官许愿,给我下级发帽子吗?我下级也想他个法子,投桃报李,反过来给你领导发些帽子戴戴,大家都过一过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的瘾。”郑国栋说:“这当然只是笑话,给领导发帽子的人还没这么浅薄,真的想着做什么书记部长。现在的人都很务实,他们有更实在的目的,那就是拉领导大旗,做自己虎皮,好到处吓唬人,要你出钱就出钱,要你出人就出人。”

    两人唱了一阵双簧,王怀信把话题拉回到手头的方案上来,说:“比如今天咱们这个学条例见行动宣传活动方案,也拉领导来做领导小组成员,就不是咱们纪检监察室的人想做书记和部长,是要利用领导的金字招牌,干出些实际成效来。领导牌子自然也就越响亮耀眼,越能唬人管事。我看这个领导小组里,光甫副市长做组长,袁秘书长做副组长,似还不够,还应该把纪委那边的领导也拉进来。”

    乔不群指头在桌子上弹弹,说:“这个意见很好。咱们宣传纪检监察知识,怎么能背着纪委那边的领导呢?坚决不能放过丁书记和乔副书记他们。只是把他们请来,排名就得斟酌了。比如丁副书记和甫副市长谁来做这个组长好呢?”郑国栋说:“这有什么难的?视常委排名来定,谁在前谁做组长。”王怀信说:“记得过去常委排名,丁副书记在甫副市长前面,现在甫副市长主持了政府工作,不知排名次序有没有新的变化。”郑国栋说:“这个也好办,翻翻,只要见有两位领导一起参加活动的报道,就清楚了。”

    除开卫生间,政府办里每个处室都订了,翻起来当然方便。不想近两天的报纸上,还真没有丁副书记和甫副市长两人同时出现的报道,有时是丁副书记出席某重要会议,有时是甫副市长在某龙头企业现场办公,互不搭界,无法判断谁先谁后。只好翻出前几天的报纸,找到两人一起参加活动的报道,丁副书记名字仍排在甫副市长前头。要按这个次序给两位领导戴帽子,又想起**教导: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万一这两天两位领导的排名有了新变化呢?

    那前几天的报纸就不足为凭了。

    看来只有到三楼去找秘书处。三人正要出门,好久不见的郝龙泉突然冒了出来。只好留住步子,先应付这个不速之客。郝龙泉也不是第一次来找乔不群,王怀信和郑国栋都认识,两位一口一个郝老板,叫得亲热。有钱人到哪里都受青睐,尽管有钱人的钱袋子比穷人捂得还紧,不会因你多瞧他两眼,就从钱袋子里掏钱出来往你手上塞。

    见郝龙泉印堂发亮,精神饱满,乔不群就知道他的煤矿开得红火。郝龙泉在桃坪山上办矿,有孙文明明里照应,还有蔡润身暗中相助,想不火都困难。

    乔不群不好打听人家生意上的事,只问:“表兄几时回的桃林?”郝龙泉说:“刚回来。听说不群扶正做了主任,特来祝贺一声。”乔不群说:“纪检监察室主任又不是显位要位,有什么值得祝贺的?”郝龙泉说:“现在不显不要,总有一天会又显又要的。”郑国栋插进来说:“郝老板是光口头祝贺?还是红包祝贺,或是在哪里备了盛宴,来喊我们一起去祝贺?”当老板的请顿饭算什么,郝龙泉说:

    “你们肯赏脸,这就可以动身。”郑国栋掉头对乔不群说:“乔主任荣升以来,也没请过我们,今天郝龙泉愿意埋单,可别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哟。”乔不群说:“咱们不是还有事吗?下次我再埋单请你们就是。”王怀信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等什么下次?”

    两位也是说说而已,并非真要郝龙泉请客。郝龙泉是个大忙人,估计不是到乔不群这儿来闲逛的,有人在场不好说事,郑国栋和王怀信知趣而退。果然两位才转背出门,郝龙泉就过去把门关上,对乔不群说:“今天上门,除祝你扶正做了主任,还有一事也想给你透露透露,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乔不群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郝龙泉说:“我的煤矿越开越大,需要资金支持,想有选择的在市政府里找些投资人,到矿山上去入点股。”

    这事还真有些意思。如今卖黑粉比卖白粉还赚钱,郝龙泉把煤矿开到这个份上,真需要资金支持,还愁没人出资?比如扶强不扶弱的银行,像郝龙泉这样的老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都会主动上门来找你。也就是说郝龙泉到市政府来找投资人,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另有意图。这意图也好理解,说穿了就是先让你象征性地入点股金,以后好以分红的名义给你送钱,从而将头上的保护伞织得更密更大。

    乔不群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这股入得入不得,犹豫道:“入股有红可分,确实是件大好事。只是我手头紧巴,拿不出现银,怕是想入也入不了。”郝龙泉说:“今天只是先跟你通个气,不要你马上拿钱。其实也不用你出什么大钱,准备个四位数就可以了,到时我会让会计带着票据上门找你的。”乔不群说:“看看再说吧。”

    话到这里,郝龙泉也该走了。乔不群送他下楼,待转身时再到三楼秘书处去落实一下丁甫两位领导的排名秩序。郝龙泉新换了款奥迪车,就停在楼前坪里。

    低头钻进车里,按下车窗,朝乔不群挥挥手,将车开出大门,往省城方向驶去。

    蔡润身陪甫迪声在省里开会,昨晚给郝龙泉打电话,说老板待在会上的时间多,自己闲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聪明绝顶的郝龙泉能不明白蔡润身用意?一大早就带张银行卡上了路。途经桃林,顺便跟乔不群见个面,看他愿不愿意入股。

    郝龙泉没猜错,蔡润身正需一张有些分量的银行卡。他想趁此次逗留省城之机,抽空靠拢靠拢组织。照理做上领导秘书,只要全心服务好领导,别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一切领导会给你安排的。可蔡润身就是蔡润身,考虑问题总是多个心眼。他知道甫迪声不是市委书记,人事问题不完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如果能主动走近组织部门尤其是上级组织部门,早日进入组织视线范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道理明摆在这里,组织眼里有了你,你就能更好地实现仕途上的可持续性发展。至少可给甫迪声省些心,让老板集中精力干大事。时间上也能争取先机。年龄是个宝,哪怕早提拔一年半载,以后的发展也会占有不小优势。

    正因如此,靠拢组织也就显得尤为重要。怎么靠拢?总不能光着身子去靠拢吧?

    你又不是漂亮女干部。自然得有些准备,这才给郝龙泉打了电话。当初帮这小子办理开矿手续,不就想着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么?否则劳心费力,管人家闲事干啥?你又没叫他声爹。

    乔不群不可能知道郝龙泉要去省城会蔡润身。望着奥迪开出大门,便低头朝楼道口迈去,准备到秘书处打一转。还没迈上两步,有个老头从墙角转出来,招呼道:“同志,向你打听个领导。”楼前没什么人,估计是叫自己,乔不群望眼老头,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老头手上提着一个麻袋,颤颤巍巍上前几步,哈着腰说:“同志,请问王主任王领导在哪儿上班?”

    提到王主任,乔不群一下子想起来,这不就是王怀信那经常来收破烂的乡下亲戚吗?不久前还见他从王怀信手里收去一大捆破烂,顺便拿走好些免费酒瓶。

    老头真有意思,王主任就王主任,还要加上个王领导。乔不群说:“你是找王怀信吧?”老头说:“对对对,正是王怀信王领导。”

    乔不群带老头上到四楼,把他送进王怀信办公室。郑国栋和老赵老张他们正在跟王怀信聊天,老头跟各位笑笑,从麻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往王怀信手上递去。王怀信正要问是什么,塑料袋忽然破了一个小洞,钻出一只尖尖的小脑袋来,东张西望的。大家都笑了,原来是一只老王八。老头想把王八脑袋塞回塑料袋,王八摇摇头,坚决不干。老头只得作罢,对王怀信说:“你经常照顾我的生意,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也不知怎么感谢你。这是从家门口河里捞的,给你补补身子。”王怀信客气着不肯伸手,说:“您老留着自己吃吧,如今城里王八多,我经常有吃。”老头说:“城里王八是激素喂大的,哪像乡下河里野生野长的,口味好,营养丰富,对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王怀信这才接住王八,放到屋角,一边对老头说:“家里又积了些废品,我给老婆打个电话,您自己去拿一下吧。”老头说:“刚才去敲过你家门,里面没人。”王怀信说:“上午我老婆一般会出去买菜,估计这个时候该回家做中饭了。”

    拿过电话,拨通家里号码,果然老婆刚进屋,门都还没关好哩。

    老头跟乔不群几位点点头,出了门。王怀信见王八还留在屋角,想让老头捎回家去,听老头脚步声已远,只好作罢。郑国栋笑话起王怀信来:“这老头真有趣,别的不送,只送老王八。这可是王主任本家。”几个人都望着王怀信笑。

    乔不群说:“你们知道为什么王八不叫王七,也不叫王九,偏偏叫王八吗?”几个人说:“肯定有来历的。乔主任书读得多,快快道来。”乔不群说:“我也没读什么书,只读过,至今还记得前面两句。”几个人盯住王怀信,乐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原来姓王的排行老八,由来已久。”

    王怀信佯装气愤,说:“你们这是侮辱咱王家人,我跟你们没完。”郑国栋说:“王主任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是老七,本来排在你老八前面,却还得归你老八领导,我才不太想得通呢。”老赵说:“老七算什么,我还是老一哩,不天天听你们郑七王八的使唤?”

    也是高兴,乔不群给大家说起笑话来:局长跟办公室主任、政工处长和财务处长打完工作麻将后,秘书和司机已在酒店里备好酒水饭菜,几位一起上桌共饮。酒过三巡,上来一道清炖王八。办公室主任为讨好局长,将王八推到局长面前,用筷子拨着王八头,对局长说:“局长动一下,局长动一下。”局长不快,却不好说什么,要大家随意。政工处长怕失去卖乖机会,给局长装上一碗王八汤,说:“王八就该喝汤,王八就该喝汤。”局长气得要吐血,可还是忍住了。这时王八碗底冒出几个鸽子蛋,财务处长听服务员说是王八蛋,拿过勺子,说:“王八蛋营养丰富,我给各位领导分分。”数数桌上人头,又数数碗里王八蛋,一边嘴里嘀咕道:“正好六个领导,六个王八蛋。”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追问故事结局。

    乔不群说:“结局可想而知,第二天局长就在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办公室主任、政工处长和财务处长都降半级使用。”

    下班时间已到,大家笑着出了门。下午上班,经过三楼时,乔不群才去了趟秘书处。秘书处长跟领导在外搞中心工作,只副处长赵小勇在家。赵小勇是乔不群做研究室综合处长时的副处长,由于栾喜民关系,研究室撤销后到政府办秘书处来做了副处长。

    见乔不群索要领导排名次序,赵小勇笑道:“纪检监察室也关心起领导来了?”

    意思是平时纪检监察室好难得关心回领导。乔不群笑道:“关心领导比关心自己为重嘛。”赵小勇说:“还是乔主任新官上任,有觉悟,有境界。”告知直到目前为止,他们颁发相关文件,仍根据市委办那边做法,丁副书记排在甫副市长前面。

    事实是除鲍书记那天来政府开会,宣布过甫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外,还没任何文字上的依据正式体现甫副市长的身份变化。

    秘书处是专门办文的,赵小勇的话足以为准。乔不群心里有了底,回纪检监察室后,便果断任命丁副书记为领导小组组长,委屈甫迪声,让他做副组长。

    下设办公室,主任自然就是吴亦澹了。这才召集全室职工开会,给大家打招呼,活动正式开展起来后,全室人可得一齐出力。同时也是集思广益,请各位提想法,出主意,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纪检监察室长年无所事事,无聊得大家打个哈欠都要喷出一股霉味来,听说要搞活动,也就兴奋异常,坚决支持乔不群这个英明决策,你一言,我一语,又出了不少好点子。

    见大家如此配合,乔不群也很高兴,把大家意见收集进去,对某些细节做了补充和完善,一个比较完整的宣传活动方案基本形成。

    将修改后的方案重新打印出来,又在上面附了文件会笺,乔不群才和王怀信一起动身,照着早拟好的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去请示各位领导。王怀信建议,先去找甫副市长或丁副书记,只要他俩签了字,其他人就好办了。乔不群不同意,说:“任命领导自上而下是对的,请示领导还是自下而上为好。自上而下,万一大领导一句话不让搞这个活动,下面谁都不好开口,敢推翻大领导意见。自下而上却不同,小领导一般会问题上交,签上请中领导审批的字样。中领导见了小领导的字,不好得罪小领导,也会跟着签上字,请大领导审批。到了大领导那里,他们见小领导中领导都有意见,自己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会考虑小领导中领导的面子,签上自己大名。”

    见乔不群言之有理,王怀信佩服地说:“还是乔主任高。看来关键时候,还得主要领导来掌舵。”乔不群说:“小小纪检监察室有什么舵可掌?猪耳朵猫耳朵,还是狗耳朵?”

    吴亦澹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不论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第一个字当然得他来签。他已有言在先,自然不会有异议。又见组织机构里写了那么多领导的名字,自己也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说:“让你们这些人做纪检监察工作,真是浪费了人才。”乔不群说:“那让我们做什么,才不浪费人才呢?”

    吴亦澹笑道:“做组织部部长和副部长呀,看你们好会封官递帽的。”签上吴亦澹三个字。

    得了吴亦澹的字,袁秘书长那里就有了把握,乔副书记更没问题。若能顺利拿到这两位领导的墨水,到甫副市长和丁副书记面前就好办了。可乔不群临时改变主意,没有马上去找袁秘书长,说还要先跟谭组长见个面。王怀信甚是不解:“有这个必要吗?谭组长几年没怎么上班了,过去室里有什么事,顾吾韦从没睬起他。”乔不群说:“这就是顾吾韦的不对了,谭组长虽不怎么上班,可人家的纪检组长和政府办党组成员并没免,还算是我们的领导嘛,不说请他指导工作,作为同事和同志,尊重一下人家,总应该吧?”王怀信不好吱声了,不知尊重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管事的挂名领导,又耗时又费劲,到底有何意义。

    跟老副秘书长陆秋生一样,谭组长得的也是慢性糖尿病,属中老年常见宝贝病。糖尿病一时死不了人,却特别烦人,严重时天天得打胰岛素,还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谭组长的糖尿病已十多年了,最初还瞒着组织,装作很硬朗的样子,坚持革命工作不动摇,想着再上个台阶,做上政府办副主任或副秘书长什么的,退休前也好解决正局待遇。慢慢就坚持不下去了,走在楼道上,仿佛一张竖着的纸片,风一刮就会刮到墙上粘起来。谭组长夫人是卫校老师,知道糖尿病是个什么玩意儿,保养得好多活几年没问题,保养不好三五年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动员谭组长请假休息,工作不做有其他人可代替,小命只此一条,别无备份,没了就没了。谭组长明白凭自己这个身体,干到副主任或副秘书长已经无望,可一休息,连纪检组长和政府办党组成员也得拱手交出去,多可惜呀。还有那个顾吾韦,恨不得你早让出空缺,他好搬过屁股坐上你的椅子。谭组长比顾吾韦略小,属于同一个年龄段,在政府待的时间长,彼此关系微妙,谭组长最不情愿的就是把位置留给他。也许外人眼里,纪检组长和办党组成员不算什么,可政府办处级干部层里,又有几个不眼睁睁盯着这个位置?不管怎样那也是副局,是堂堂正正拿得出文件的。要知道中国所有官员里面,副局以上干部所占比例也就十分之二左右,属于精英阶层。十分之二和十分之八实在是个奇妙的比例,据说意大利有个叫巴莱多的家伙,还煞有介事把这个比例叫做二八定律,说在任何一组东西中,最重要的往往只占约两成比例,其余八成都是次要的。比如两成官员领导着八成老百姓,两成幸运儿享用着八成教育资源,两成土地上居住着八成人类,两成富人掌握着八成财富,两成消费者买走八成商品。甚至连男女之间都逃不脱这个定律,八成好女人竟被两成坏男人占了去,两成坏女人则在折磨着八成好男人。单位里也一样,八成活都是两成人做的,两成人却掌握着八成权力资源。

    这个所谓的二八定律,是谭组长躺在病床上,拿杂志打发日子时看到的。

    他很受启发,认为人生在世,若能脱离八成的大圈子,进入二成的小圈子,也就算是成功人士了。想想自己上下求索三十多年,好不容易进入官场两成精英小圈子,突然要他从这个小圈子里退出去,重新回到八成的大圈子里,他心甘吗,情愿吗?

    知夫莫如妻,谭夫人再明白不过,要丈夫放弃政府办党组成员和纪检组长帽子,安心回家养病,还不如用绳子套住他脖子,先把他结果掉。不让糖尿病结果,就让绳子结果,反正结果都是一个结果,谭夫人只好跑去找政府领导,请求同意谭组长回家养病,同时留着他政府办党组成员和纪检组长帽子。开始领导不同意,不谋其政,不在其位,要回家养病,就得先把帽子留下,哪有人不在岗谋事,连帽子也要拿走的?这又不是你私人掏钱买的瓜皮小帽,想戴就戴,不想戴就塞进自家箱子里锁着。谭夫人不灰心,继续找领导磨。找了政府领导又找市委领导,能找的领导找了,不能找的领导也找了。还通过关系找了省人大安副主任。安副主任是桃林人,在桃林市委书记任上多年,桃林市委政府不少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扶起来的,余威犹存。人大清闲,家乡人找上门,他还挺热情的。

    听完谭夫人的汇报,安副主任大手一挥,说政府办党组成员和纪检组长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位置,养病和留任完全可以兼顾嘛,当即给桃林政府领导打了电话。

    领导不敢怠慢,将谭组长的问题拿到政府党组会上讨论,大家认为谭组长大半辈子兢兢业业,认真负责,是繁重的工作导致积劳成疾,如今需要养病了,就抹去他头上帽子,又怎能体现组织温暖和关怀?一致同意他在家养病时,继续担当政府办党组成员和纪检组长大任。规矩一经定下,以后再没谁动过,反正谭组长那位置不太显眼,位置上有没有人,又不妨碍正常工作的开展。就是顾吾韦四处活动,想把谭组长活动下去,好取而代之,政府领导考虑那是前面领导定的调子,不便随意更改,也没摘掉谭组长帽子。

    谭组长是个病人,上他家去,不好空着双手,乔不群和王怀信出门后,先去小刘摊子选水果。小刘摊子生意好,买苹果梨子的,买柚子甘蔗的,围着不少顾客。她女儿也在一旁帮忙,说这天学校要腾出教室给人考试,不用上课,来给妈妈打打下手。小刘知道乔不群他们属公款消费,收钱时说:“税务发票已用完,改日弄了发票,再送到你们办公室去。”乔不群说:“你这里还开税务发票的?”小刘说:“没税务发票会跑掉不少生意,不时找开门店的朋友要些。”乔不群说:“税务发票要出税钱的,那么好要?”小刘笑道:“按比例出点税钱就是。”

    乔不群心疼人家小摊小贩,赚钱不容易,说:“就打个白条吧。”小刘说:“白条怎么报账?”乔不群说:“我自有办法。”小刘便让女儿写下张白条。

    不知乔不群到底有啥办法,钻进的士后,王怀信问道:“财务报账都需正规税务发票,一纸白条找谁报去?”乔不群笑道:“找我自己报去。”王怀信说:“谭组长好歹算是政府办领导,看望他的水果钱还能报销,没必要自掏腰包吧?”乔不群说:“也不用自掏腰包。搞活动难免会有些杂七杂八的开支,到时赚了钱,一起冲账就是。”王怀信说:“活动还没搞起来,就知道一定有赚?”乔不群笑道:“搞我们这种活动,不是经商办厂,不用垫资,也无任何风险,还怕赚不到钱?

    当然大钱别去幻想,究竟是无本生意。”

    话题回到水果摊上的小刘,乔不群说:“小刘还挺有人缘,摊子上客源不断。”王怀信说:“小刘诚实,从不短人斤两,人家就是冲着这点,才到她摊子上去的。”乔不群说:“如今生意人还这么讲信用,斤是斤,两是两,怕不多见了。”王怀信说:“正是不多见,才弥足珍贵,受人欢迎。”乔不群说:“小刘摆摊时间已不是一年两年,生意又好,应该赚了些钱了。”王怀信说:“照理应该赚了不少钱,可偏偏嫁了个混账男人,天天滚在牌堆里,输了钱就到摊子上去拿,不给还要大打出手。小刘说不是这天杀的男人,她早买下门面,不用做这种露天生意了。”乔不群摇头道:“世上混账男人总比混账女人多。”

    两人感叹着,不觉到了卫校。卫校有附属医院,谭夫人却没让丈夫住院,亲自给他看病配药,放家里调养。乔不群和王怀信敲开门时,满屋都是中药味。

    谭组长恹恹缩在躺椅里,身上罩着厚厚的棉被,只一个瘦削如笋的脑袋搁在外面。

    见两位登门拜访,还提着水果,夫妻俩很感激。自退养以来,名义上谭组长还是政府办党组成员和纪检组长,却难得有同事上门一回。见丈夫费劲地扭着棉被下的身子,谭夫人明白他想做什么,拢去要扶他起来。乔不群不让,上前握握谭组长的手,关切地问起病情来。王怀信没事可做,又插不上嘴,东张张西望望。见墙上有幅字,以为是书法作品,细瞧是首健康歌:晨起一杯水,到老不后悔;每天一只果,老汉赛小伙;多吃一些蒜,消毒又保健;多喝一口醋,不用上药铺;多食一片姜,益寿保安康;饭前一碗汤,胜开好药方;饭后一支烟,损胃又伤肝。估计是谭夫人贴到墙上的,她是卫校教师,健康意识强。同时也好督促丈夫按健康歌加强保健,早日恢复健康。人就是这样,身强力壮时不知健康的重要,随意折磨自己,待到身体垮掉,变得体弱多病,再保健吃药,已为时太晚,健康再不会回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体出了故障,可不是那么好修复的。

    说话耗精力,谭夫人怕丈夫劳神,只好辛苦自己那张嘴巴,说她课不多,主要任务是在家服侍丈夫。已不年轻,也该让贤了,好把年轻人推上一线。乔不群对谭夫人年纪不感兴趣,望望病人灰白的脸,说:“谭组长气色还可以嘛,同志们都盼着您早日康复,回去领导大家呢。”谭夫人说:“他还真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不答应。身体比原来强了些,可血糖一直达不到正常指数。脚上没什么劲,多走几步路,就坚持不下去。”谭组长困难地说:“这条小命确是夫人捡回来的,如果不听她的,继续上班,怕是早没人影了。”

    闲扯几句,乔不群才拿出活动方案,递到谭组长手上,说:“出**后,纪检部门随即下达了贯彻实施意见,我们准备搞个学条例见行动宣传活动,已拟出具体方案。您是纪检监察室直管领导,今天特意把方案拿来,请您审阅,给予指导。”

    谭组长闻言,灵霄殿上放屁,顿时精(惊)神起来。眼睛放亮,好像意外碰上失散多年的旧情人。棉被里的身子像忽然长了力气,一下子竖将起来。许是回家养病以来,政府办的人很难想得起他,有什么文件报告,不会找他审阅和指导。

    尤其顾吾韦把持纪检监察室期间,更是将其置于脑后,从没理睬过他。今天猛然有人视自己为领导,谭组长哪还按捺得住心头的激动,让夫人拿来老花镜,架上鼻梁,端稳方案,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很那么回事地审阅起来。一个字都不肯放过,一边审阅,一边点头道:“好好好,这个方案好,有创意,有思路,搞起来效果一定不错。过去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多次给顾吾韦同志打招呼,他就是没有动静。还是乔主任人年轻,学问高,眼界开阔,有套路,有办法。”

    乔不群能拿方案来给你审阅,已经是对你莫大的抬举了,又见吴亦澹先落了字在上面,谭组长也就比较知趣,只审阅,没怎么指导。审阅完毕,抬头四处瞅起来。乔不群和王怀信不知他瞅啥,还是谭夫人心知肚明,扯开矮柜抽屉,拿出一只钢笔,递到谭组长手上。还从桌上抓过一本十六开医药书,垫到谭组长身前的棉被上。

    将方案摊到书上,又轻轻抹平,谭组长郑重其事,着手签字。却不知是久没动笔手有些僵硬,还是签字机会太宝贵,情绪没法控制,手腕老是颤抖,手上的笔也不太听使唤,无法使上劲。谭夫人忙矮下身子,要去扶他的手。谭组长不让,手一甩,将谭夫人甩开,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劲,仿佛功夫不凡的武林高手似的。手上的笔也甩出去老远,谭夫人找了半天,才从屋角鞋柜下面找出来。

    这一折腾,谭组长相反平静了许多。重新拿过谭夫人递上的笔正式签字时,已变得非常从容,手不颤也不抖了。字写得还挺方正,一笔一画,入木三分,看去不乏魏晋风骨。写完后,还不愿将方案还给乔不群,又仔细检查两遍,终于发现谭字右下那一竖稍稍短了点,又慎重补上一笔。

    拿过方案,乔不群夸耀几句谭组长的字,说:“谭组长肯签字,这个活动就有了一个良好开端,其他领导看在谭组长面上,肯定会同意的。”谭组长感激地说:“我这个字算什么?是乔主任和王主任还记得我,愿意把我当回事。”乔不群说:“我的话可不是虚辞,咱们第一次开展这样的重大活动,不知领导会不会拍板,有谭组长支持,胜率自然就大些。”谭组长说:“活动一定能成功的。”

    乔不群说:“但愿如此。到时我们再来向谭组长汇报。”谭组长说:“不敢当,不敢当。”

    出得谭家,王怀信说:“我搞不明白,今天费这么大劲来讨谭组长这个字,莫非真如您刚才所说,有那么大作用?”乔不群说:“我还不止考虑谭组长的字作用大小问题,主要是觉得他也值得同情,这么多年养病在家,谁也不理不睬,我们找个借口来看看,让他参与一下名义上他还分管着的工作,也是对他的安慰嘛。”

    这个道理似还说得过去,王怀信略有所思道:“得势时记住失势人,至少没什么坏处。”乔不群笑道:“纪检监察室属于单位边角废料,何势可得?”王怀信说:“比较而言嘛,在谭组长面前,咱们多少还有些人模狗样。不过谁都只可能神气一时,不可能威风一世,善待谭组长这样的弱者,不会错到哪里去。”

    乔不群说:“理解万岁!王主任能有这个看法,我心里踏实多了,不然我这么做,像在作秀似的。”王怀信说:“开始我也以为你在作秀。又觉得给谭组长这么一个废人作秀,理由太不充分。至少顾吾韦不会作这样的秀。”乔不群说:“不是我背了顾吾韦说他,他那人倒也不怎么坏,就是格调还稍低了一点。”顾吾韦是王怀信死对头,乔不群点到他疵处,王怀信心里舒服,趁机将顾吾韦嘲笑一番。

    回到政府大院,已过下班时间。两人没进大楼,商定好第二天再去找领导,各自回了家。吃过晚餐,乔不群守着电视,想看看当天市里新闻。外面早有风声,说市人大要开常委会议,通过甫迪声的代市长。乔不群想着甫迪声若做上代市长,活动方案上他和丁副书记的名字就得换换位置。

    看了半天,也不见人大常委的报道。见乔不群呆坐着,像搁在沙发上的木墩,史宇寒埋怨道:“别只顾着关心国家大事,你这个做爸爸的,也该关心关心州州的学习。”乔不群说:“关心国家大事也有错?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哪有儿?

    关心国家大事,也是间接关心州州嘛。”史宇寒说:“别联想得太丰富。国家大事归国家大事,对咱们普通百姓来说,吃喝拉撒和孩子上学才是大事。”乔不群说:“孩子上学不是有史讲师吗?史讲师懂教育,责无旁贷。”史宇寒说:“嘴里没挂着讲师二字,怕人家忘了你为这讲师立下的汗马功劳?”

    乔不群只得佩服史宇寒的辩才,说:“我哪想得这么深远?”史宇寒说:“我是讲师不错,可我只读过学士,你还读过硕士呢,比我多喝了整整三年墨水。”

    乔不群说:“墨水喝得多有什么用?又没法改变应试教育的现状,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做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史宇寒说:“谁愿意孩子做牺牲品?不做牺牲品,不小学中学大学地走下去,今后饭碗都谋不到一个,只能去做劣品次品废品。”

    乔不群说:“这是典型的教育恐慌症,一说读书就想着以后的饭碗,好像生而为人是专门来抢饭碗的,别的什么都可不管不顾。先贤还说,年轻人必先器识而后文艺。读书最大目的是先学会做人,懂得生而为人的道理,文化技艺的学习是第二位的。现在倒好,就剩一只饭碗了,其他都可扔掉。先别说为饭碗读书得不到读书之乐,无法读出真才实学,以后不一定争得到什么高级饭碗,且说饭碗争到手后,还有什么可争?无非争美女,争汽车,争洋楼,争豪墓,唯独不争人格尊严。为争饭碗读书的时代,实在是可悲可叹又可怕的时代!”史宇寒说:

    “这大道理谁不懂?可大道理能改变现实吗?一个人不敢面对现实,无法面对现实,才最可悲可叹又最可怕哩。”

    两人正争执着,电话铃响了。乔不群知道男人口才再好,真跟女人交起锋来,是占不到便宜的,巴不得有电话打断这种无聊争论,过去拿起电话。原来是谭组长夫人打来的,口气里透着诚恳:“真不知如何感谢乔主任才好,下午你们来过后,老谭像变了个人,心情格外舒畅,病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似的。连胃口都开了,晚上喝了一大碗米粥。”

    只不过让谭组长签了个字,竟能产生如此神奇效果,真令人始料不及。乔不群也替谭夫人高兴,说:“谭组长有这个精神状态,同事们也倍感欣慰。”谭夫人说:“老谭回家养病多年,一直郁郁寡欢的,像被霜打蔫的茄子,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说着说着,竟哭泣起来,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也难怪谭夫人,丈夫长年生病,身为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大事小情一肩挑,多不容易。乔不群只好安慰人家,说些大而无当的道理。

    史宇寒也听出是谭组长夫人电话,乔不群放下话筒后,问是不是去看望过谭主任。乔不群如实招供,说了下午上谭组长家的情形。史宇寒感叹道:“人类群居了不知多少万年了,最怕的就是被人冷落。谭组长又不大不小是政府办领导,过去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无奈得病回家,门可罗雀,天天望着自家墙壁,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自然寂寞自知。你和王怀信能去看他,还恭恭敬敬让他签字画押,也太难得了,他能不高兴么?”说着谭组长,一时竟把州州的学习和中国教育问题忘到了脑后。

    第二天见了王怀信,他也说谭夫人给他打过电话。还说:“人人都只想着锦上添花,咱们偶尔雪中送回炭,想不到人家那么感激。”乔不群笑道:“如今大家都用上了空调暖气,谁还盼你雪中送炭?”王怀信说:“盼着送炭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眼里只有锦,没有雪,都已想不起世上还有需要送炭的人。”

    感叹着,两人去了秘书长室。一见方案,袁明清就说:“这事亦澹同志跟我说过,我看值得一搞。”乔不群心里感激吴亦澹,看来他确实认识到了这个活动的重大意义,忙说:“我们做方案前,请示过吴秘的。”

    一个宣传活动方案,又不是拨款划地,也就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地细瞧,袁明清一目十行,几下翻了过去,说:“我同意。”拿笔准备签字。又见上面有谭组长名字,问道:“老谭回来上班了?”乔不群说:“他那身体,一时三刻怕是回不来的。我和王主任觉得他尽管在家养病,究竟还挂着个纪检组长的名,这么大的活动应该让他知道一下。”袁明清瞧眼乔不群,赞赏地点点头,接着感慨道:“老谭也真够可怜的,一病多年,没法到岗上班,不然按他的资历,早已具备解决正局的条件。你们这么做是对的,人不能老是眼睛朝上,只扶强不扶弱。”爽快地在方案上签了字。

    也许是欣赏乔不群,两人拿过方案要转身出门,袁明清又主动提及:“方案里好像没有涉及到经费来源吧?”乔不群说:“经费问题我们有些思路,打算两条腿走路,一是让参加活动的政府各部门适当交点活动费,一是采取与企业联办的办法,拉些赞助。”袁明清说:“这办法还算可行,不过如今找人要钱不是你说的那么轻松。这样吧,打个经费报告来,我找财政给你们讨些启动资金。

    财政再困难,也不在乎这点小钱嘛。”

    领导能主动提出找财政,这可是乔不群做梦也没想到的。财政的钱是爷老子的钱,爷钱儿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乔不群乐不可支,屁颠屁颠上楼,几下弄好经费申请报告,盖上政府办公章,复又回到秘书长室,双手呈给袁明清。

    按照自下而上的原则,乔不群又拉上王怀信,去纪委要到乔副书记的字。

    接下来该是甫迪声了。丁副书记排名在前,当然得放到最后找。乔不群又多出个心眼,打电话问市委办,最近会不会明确甫迪声的代理市长,代理市长一明确,他的排名就会靠前。电话没白打,市委办说这个星期天市人大要召开常委会议,通过甫副市长的代理市长。乔不群便按下方案,决定下周再找丁副书记和甫迪声。

    果然星期天晚上,关于人大常委会议的报道便出现在桃林电视节目里,甫迪声的代理市长已获通过。第二天乔不群就将方案里组织机构那页换掉,大笔一挥,提拔甫迪声做上领导小组组长,委屈丁副书记去做副组长。还自嘲道,还是我这个组织部长好当,想让谁上就谁上,想让谁下就谁下,什么民意测验,民主考评,组织推荐,常委研究,书记定夺,整套程序统统可以省而去之,太爽了。

    丁副书记的字签好后,甫迪声正需底下人给他这个刚通过的代理市长助兴,自然乐意接受乔不群封给他的组长头衔,也毫不犹豫签了名。

    领导签完字,红头文件一印,再下来就是前期经费筹集。刚好有个政府办公会议,由袁明清主持,他顺便叫过到会的财政局叶局长,将乔不群那纸经费报告交给他,看着他签下解决四万元的字。会后回到财政局,叶局长就让支出处室拿走报告,如数将款子打到政府办账户上。有这笔钱打底,暂不用外出化缘,可先腾出时间和人手,兵分三路,一路跑新闻出版局拿准印证,印制纪检监察知识手册,根据手册上内容出考试题和知识抢答赛题目;一路组织力量,落实知识抢答赛和演讲赛参赛人员,联系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一路去找税务部门纪检监察室,要他们代办不纳税额的税务发票,有些款子没发票不好办。

    忙上个把月,知识手册和考试卷子都印制出来,下一步就等着将这些东西变成亮花花的钞票了。先开了个政府组成局委行纪检监察室主任会议,把任务布置下去。本着花小钱办大事和注重内容不求形式的原则,不订宾馆,不搞会餐,会议地点就放在政府三号会议室。政府组成局委行都是政府职能部门,诸如工商税务、财政金融、城建国土、人事劳动、农林水电、教育卫生,都是些呼风来风唤雨得雨的大主儿,平时搞个什么活动,免不了寻欢作乐,游山玩水,快活如神仙,见今天会议这么寒碜,主任们心里有想法,鸣冤叫屈,说堂堂政府领导主持召集的会议,要声势没声势,要规模没规模,简直有辱人民政府高大形象。乔不群摆出大道理,要同志们别忘了各自身份,都是搞纪检监察的,这廉洁自律的头在座各位不带谁带?主任们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这个说搞纪检监察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人家搞业务的可以大把大把超标花钱,咱们连正常开支都开支不得?那个说改革开放多年,人家吃喝玩乐一条龙,就该咱们做苦行僧,搞禁欲主义,不能享受享受改革开放的新成果?还有的说乔主任这是蚂蚁放屁太小气,你舍不得出数数,何不早说一声,把会拉到咱们下面单位去召开,吃住玩三包到位,不用政府领导花一分钱。

    什么叫财大气粗?这就叫财大气粗,有钱有势单位的人说话都这个腔调。

    乔不群理解大家心情,表示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改也来不及了,大家都进了会议室,没必要再挪窝,反正富会是会,穷会是会,只要人穷志不穷,会穷内容不穷就是。还说:“同志们的批评是正确的,意见是诚恳的,我们也是会牢记在心里的,不过各位也是知道的,想一下子改变目前状况是不大可能的。怪只怪政府办面子大,里子小,财没财权,事没事权,物没物权,哪像你们局委行,手中有权,办什么事都易于反掌。今天把大家召集拢来,就是请你们出主意想办法,怎么打个翻身仗,改变我们的落后贫穷面貌,下次开会好阔气一把。”

    主任们听出乔不群弦外之音,嚷道:“乔主任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赶快给我们倒出来,别话留半句,搞得我们一半清醒一半醉。”乔不群笑道:“先别忙嘛。你们不是说我小气吗?小气人也有小气做法。今天会议不住宾馆,不开餐,我也觉得既对不起在座各位,也对不起咱们神圣的纪检监察事业。所以事先准备了些误餐费,也不多,一人两百吧,不成敬意,略表寸心。大家先把钱领了,打麻将时放个小炮。”要王怀信和郑国栋立即动作,一个负责大家签名,一个负责递信封。

    刚才各位批评政府领导小气,都是故意开玩笑的,并不奢望乔不群他们能大气起来。他们清楚政府办的钱都是财政拨款,用机关里的说法叫做死钱,一个萝卜一个坑,钱没到手先就定了用途的,哪像他们下面职能部门,有业务费提成或收费项目,手里活钱多,爱怎么使就怎么使,爱使出什么花样就使出什么花样,反正点钱的手长在自己身上。所以到政府来开会,不吃不喝,不拿不带,不足为奇。事实也从来没谁得过政府丁点儿好处,已经习惯成自然。比如过去顾吾韦做主任时召集会议,连茶叶都是快生霉的过期碎茶,不忍下咽,动身来开会前得先泡杯好茶备着。不想今天乔不群破天荒发起钱来,尽管数字不大,大家也兴奋不已,像买两元彩票中了百万大奖似的。人都是这样,期望小甚至没有期望,好处却突然从天而降,满足感总是特别强烈。

    不过在座诸位都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见得多了,明白乔不群的误餐费不会白给,笑问道:“乔主任这两百元钱不是蒙汗药,想麻翻我们吧?”乔不群说:

    “你们这些人蒙汗药喝得多,抗药性强,两百元能麻翻你们?”叫老张老赵他们拿出纪委和政府联合下发的红头文件,以及活动实施方案和学习宣传资料,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众人一见,明白过来,说:“原来乔主任先下金钩,是要钓大鱼的。”乔不群说:“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大家都是搞纪检监察的,跟单位业务不沾边,说白了属二等公民,平时天天看着业务处室大把花钱,只能在一旁眼馋流口水,想找个花钱的理由都不怎么好找。搞这个活动,就是想给大家提供一次机会,也尝一尝花公款的味道。”众人说:“乔主任的理由也太冠冕堂皇了,要我们出血就出血,何必找借口?”乔不群说:“不完全是借口吧?更不会白让大家出血。会给各位百分之二十现金提成,还不用签字留名。另外活动搞完后,再选择适当时候,组织出省参观学习,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培养爱国主义情怀。”

    这个条件当然颇具诱惑力。本来纪检监察部门平时就难得花一回单位的钱,好不容易碰次机会,还可享受百分之二十的现金提成,又何乐而不为呢?何况还有红头文件,这钱花得正当,提成也拿得理直气壮。大家也就要了税务发票,好回去找领导签字要钱。见了政府和纪委联合下发的文件,单位领导还能不买这个账?普通老百姓想违一回纪,没这个福气,不必把纪委什么的放在眼里;单位领导尤其是那些实权派,谁会将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敢在纪委面前拍胸脯,说硬话?这个道理不深奥,容易理解,单位纪检监察室主任又深明大义,有些甚至主动提出增加他们指标,要把活动搞到下面二级机构去。增加指标的好处是提成也会跟着增加,这样的数学题不用读研念博,小学毕业就做得出来。

    这样一来,事先准备的资料已不够用,会后乔不群又让王怀信和郑国栋加印一部分,分送到单位纪检监察室主任手上。有提成抓心挠肺,也不用怎么催促,主任们很快取得单位领导支持,将该出的资金汇到乔不群他们专门设立的临时账户上,或干脆直接送钱过政府来,左手交钱,右手拿提成。

    这是活动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是通过扎扎实实的学习,切实提高单位干部职工纪检监察知识水平。水平怎么体现?自然是知识考试和竞赛演讲了。考试很简单,就是把早已印好的卷子和标准答案交给主任们,他们拿回去让干部职工抄一通,再把参考人数和考试成绩统计上来,也就大功告成。知识竞赛和演讲也正在加紧准备中,这是压轴戏,用来搁后面掀**的,得放下一步去。当务之急,是先找两家联办企业,把声势再造大点。

    与政府职能部门不同,企业的钱都是自己赚的,这联办企业找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了。跑了几天,收效并不怎么理想。办企业的人都是些人精,他们袋里的钱可不是想掏就掏得出来的。要掏也可以,他们屁股后面都挂着个铁算盘,加减乘除拨得烂熟,掏给你的钱先得符合他们的算式:要么能给企业减税免费要贷款,吃小亏占大便宜;要么僧来看佛面,有重要领导打招呼,人情送出去,以后能增值。

    乔不群他们两条都不占,光一个红头文件,企业不太当回事,你还不好叫批打手,把人家撂翻在地,放他们身上的血解渴。本来有财政下拨的四万元启动资金和各单位购资料和考卷的钱,已经小有赚头,可乔不群觉得这没多少意思,赚小钱并非他的初衷。于是将全室人召集到主任室开会,商量怎样拿下联办企业。大家认为,给企业减税免费要贷款,纪检监察室没这个职能,银行里也无过硬关系,只得死了这个心。找重要领导打招呼,别说重要领导不会打招呼,会打招呼的领导不重要,乔不群也不想给领导添乱,惹领导不高兴。老赵老张便开玩笑,说现在时兴美女经济,纪检监察室都是些五大三粗的须眉男子,实在出不了手,赶快想法进几个漂亮女孩,再打入各大企业,保证那些企业头儿一个个乖乖就范。王怀信也附和说,这很好办,花点钱到电视报纸上打几个广告,保证应聘美女如云,有些地方招商引资,就是这么操作的。

    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可行办法,只得草草散会。乔不群并不死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就是钻进死胡同,没了退路,只要有本事,还可从墙头翻出去呢。忽想起会上郑国栋不怎么吱声,也许他有办法,只是不肯当着众人说出来而已。

    正要去找郑国栋,不想他主动上了门。乔不群说:“刚才怎么有话不说?”

    郑国栋说:“我的话装在我肚子里,您怎么知道?”乔不群说:“我已跟张天师学会掐指头,掐出来的。”郑国栋说:“张天师来过?”乔不群说:“张天师要来,莫非会瞒着你?”

    聊了几句张天师,郑国栋提议去找找桃花河酒厂。桃花河酒厂是桃林龙头企业,每年利税上亿,占据了桃林市本级财税收入一成还多。桃林有句话,叫桃花河好,桃林市饱;桃花河坏,桃林市败,可见桃花河酒厂在桃林经济建设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酒厂地位如此特殊,厂头头也就格外牛气,一般人找上门去,睬都不会睬起你,除非市领导打招呼。一般市领导的招呼还不行,至少得常委级核心人物。因此乔不群在物色联办企业时,想都不敢去想桃花河酒厂。郑国栋敢这么想,只能说明他胆子够大,想象力够丰富。乔不群开郑国栋玩笑道:“酒厂阎厂长是你表侄还是外孙?”

    郑国栋知道乔不群会说这种酸话,说:“不是我表侄和外孙,就不可以去找他了吗?我的意思是,桃花河酒厂家大业大,从它身上弄几万十万出来,跟在猴子身上拔根毛没多少区别。有桃花河酒厂联办,再用不着找第二家企业,省力省时,是件划得来的事。”乔不群说:“这道理好懂。问题是猴身上的毛不是谁想拔就拔得下来的,至少得有市里主要领导的电话和条子,咱们纪检监察室又有谁打得通主要领导的关节?你也知道,我是不会为这个活动去求领导的。现在的领导,关系不过硬,可不那么好求。”郑国栋说:“费周折去求领导,实在犯不着。犯得着也犯不上,领导们来无影去无踪,不那么好犯。”乔不群说:“那你要我怎么去找桃花河酒厂?”郑国栋说:“也不用拐弯抹角,干脆扁担进屋,直来直去,直接打的到酒厂去跟阎厂长见面。”

    乔不群意识到郑国栋可能有什么妙招,说:“姓阎的会接见我们吗?”郑国栋说:“我过去给市长们开车时,没少跟阎厂长打交道,他不止一次亲口对我说过,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找他就是。”乔不群提醒道:“你已好久没给市长们开车了。”郑国栋说:“我好久没给市长们开车了,我自己当然清楚。”

    两人没再犹豫,去了桃花河酒厂。阎厂长还算给面子,郑国栋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很快就出现在厂办大楼前。乔不群以前也曾跟阎厂长见过面,郑国栋刚介绍两句,他就满面笑容,上前握住乔不群,客气地说:“乔主任是政府里有名的大才子,谁不认识?我们一起开过几回会,老朋友了。”

    开过几回会就是老朋友,逻辑上实在不太说得过去。没发配纪检监察室之前,乔不群经常随市长们去省里参加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会上要听省委省政府领导做报告,这自不必说,省长书记们也会到小会议室来参加小组讨论,乔不群也算跟省长书记们一起开过几回会,遗憾的是至今也没能成为省长书记们的老朋友,虽然自己做梦都流着口水,幻想成为人家老朋友,也好早日抱住火箭头,青云直上。

    当然乔不群今天不是来跟阎厂长研究逻辑问题的,逻辑问题就是研究得再好,如果研究不出钞票来,也白研究了。何况人家大厂长,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领导,能出面接见你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还主动承认是你老朋友,也算看得起你了,逻辑问题完全可忽略不计。至少是一个不错的开局,对你们拔毛有利。

    客气着上得楼来,一起进了厂长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豪华阔气。大号老板桌,真皮大沙发,楠木大书柜,落地大窗帘,立式大空调,还带宽大的卫生间、休息室和会客厅,整个儿透着一个大字,显得大方大气,非同小可。

    乔不群想起政府大楼里,市长们的办公室装修得也算不错了,今天到了阎厂长这里,才知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做厂长的就有这个好,企业效益上去了,钱是自己赚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两人正在东张西望,漂亮女秘书款然而至,将热气腾腾的茶水递上前来。

    茶是名贵的普洱,乔不群等不及泡开,举杯喝了一口,顿觉齿颊生香。置杯于几,仰了脸,去瞧半斜着的老板桌后的阎厂长,又被桌上一样妙品吸引住了。那是一尊高约半米的紫檀木雕弥勒佛像,豪肚如鼓,笑口大开,憨态可掬。

    乔不群也就找到了拍阎厂长马屁的由头,说:“我听说佛教上有三世佛的说法,燃灯佛为过去佛,释迦佛为现世佛,弥勒佛为未来佛。阎厂长供弥勒佛祖于桌,酒厂未来一定一片光明,越来越兴旺。”好话谁都爱听,阎厂长开心笑道:“乔主任读书人,知识渊博,深知佛教佛义。我一个酒贩子,只懂烧酒卖钱,哪知弥勒佛是什么佛?是一位喜欢雕刻的老友新得一截紫檀木,专门为我雕刻的。大概见不少人将弥勒佛当做财神供奉,老友也希望我这个酒贩子多烧酒贩酒,多赚人民币,才雕了这尊弥勒佛像送我。我很是喜欢,才放在桌前,好天天与它相伴,企求它的保佑。”

    这就是中国人的幽默之处。本来佛是佛,神是神,咱们就有这个本事,搞拉郎配,让佛祖身兼多职,实现释道合一。这有点跟当领导的相似,只要到了高处和显处,供奉的人一多,也就变得无所不通,除了治国平天下,什么天文地理,哲学历史,文化经济,琴棋书画,样样都是权威。

    乔不群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阎厂长也太谦虚了,把自己说成酒贩子。

    谁不知道你是桃林最大的企业家?没有您这个大企业家,桃花河酒也不会这么红火,我们这些靠领财政工资度日的公家人恐怕只有喝西北风。”郑国栋也说:“这是阎厂长的风格,三句不离本行,嘴上总挂着个酒字,在谁面前都自称酒贩子。”

    阎厂长说:“我这也是实话。办酒厂的人要做的就这么两件事:一是烧酒,二是贩酒。酒烧不好,卖不出去,只有饿肚子。”

    说了一阵题外话,乔不群才找个时机,双手递上政府和纪委联合下发的文件,简单汇报了跟企业联合举办活动的意向及其伟大意义。阎厂长非常支持政府学条例见行动的重大举措,表示厂里纪检监察部门也要向乔不群他们取经,适当时候搞个这样的活动,加大酒厂纪检监察工作力度。至于联办的问题,可不是小事,得厂务会集体研究决定,他一个人说了算不得数。厂里实行厂长负责制,只是厂长负责制并不等于一言堂,大事要事必须集体讨论研究,形成决议,方可生效,谁也不得自作主张。

    联办搞个活动出不了几个钱,这在桃花河酒厂这样利税过亿的大企业,别说大事,连小事都算不上,阎厂长偏要说成大事要事,自是推托之词。乔不群说:“我们也知道桃花河酒厂是桃林最有影响的大企,找的人多,您当厂长的也有自己的难处。不过再怎么的,我们这次活动属于政府行为,阎厂长恐怕还得给予适当支持。”郑国栋也提醒阎厂长道:“过去我在领导身边时,还经常有跟阎厂长打交道的机会,您对我非常关心,要我有什么事,来找您就是。我一直记住您的指示精神,可您太忙,怕给您添乱,不好随便来打扰。只是这次活动,政府和纪委领导非常重视,如果没搞出点模样来,乔主任不好交差,才特意跑过来,请求贵厂联办,阎厂长可得考虑考虑哟。”阎厂长说:“应该的应该的,只要我们有这个能力,集体讨论又通得过的话。”郑国栋说:“那集体决议什么时候能出来?”阎厂长说:“会很快的。”一边拨通厂办主任电话,说有两位客人,马上来一下。

    厂办主任很快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两个袋子,每个袋里有两瓶桃花河精品酒。

    阎厂长接过酒,转递给两位,说:“两位主任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深入基层,视察敝厂,是对咱们的莫大关怀和鼓舞。你俩辛苦了,也没什么打发的,两瓶酒,不成敬意。”

    桃花河精品酒三百多元一瓶,照说这个礼也不薄了,换了别人,阎厂长恐怕还不会这么慷慨。不过两人可不是冲着酒来的,联办活动没搞成,酒就是再好,喝着也不香。可不接还不行,阎厂长太热情,不好驳他的面子。

    提着酒告别主人,出得厂门,乔不群担心地说:“阎厂长打发这么好的酒,也对得起咱俩了,联办的事怕是不会上心了。”郑国栋说:“一人弄了两瓶好酒,哪怕联办的事没成,今天也算没白跑了这一趟。”乔不群说:“原来你是冲着这两瓶酒来的,也太没出息了。”郑国栋说:“大便宜占不着,占点小便宜也好嘛。”

    又说起阎厂长桌上的弥勒佛像,乔不群感叹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办公室装修得像总统间,桌上摆设都那么高档别致。阎厂长那尊弥勒雕像,不仅质地上乘,工艺也挺精美,肯定花了大价钱。”郑国栋笑道:“他那么大一个酒厂厂长,这个钱还是花得起的。您可能不太清楚,阎厂长信奉佛教,经常上青云寺去烧香拜佛。”乔不群说:“那他怎么还说只知烧酒卖酒,不懂弥勒佛是什么佛?”郑国栋说:“那是装痴的。他一个国有大企老总兼党委书记,到底不比私企老板,想信什么就信什么。”乔不群点头道:“怪不得他要将弥勒佛说成财神。如今国企老总好像都喜欢供财神,阎厂长供个财神,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企业就是要发财的。供佛像却不同了,那是世界观问题,得躲着闪着点。”

    尽管意识到阎厂长不会跟你联办搞活动,两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隔三岔五给他打个电话。联系了好几回,阎厂长都借口工作忙,没时间开厂务会,事情定不下来,这么不软不硬地拒绝了。再后来,大概熟悉了乔不群和郑国栋的号码,连电话都不肯接了,不是正忙,就是无法接通。乔不群便说郑国栋:“当初我就说了,桃花河酒厂可不那么好找,你硬要拉我去试试,害我白激动了几天。”

    郑国栋还要说雄话:“先别急,我会让姓阎的主动来找我们的。”乔不群就当他吹牛,没再理会。又托关系,找熟人,另外联系了好几家企业,可联办的事还是谈不下来。

    这天在外转了一个下午,又无果而归,乔不群不免有些心烦。心烦也没法,总不能半途而废,放弃联办。只得又绞尽脑汁,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子可想。寻思半天,依然无计可施。忽想起几天没见郑国栋了,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去找他,他们办公室关着门,没有人影儿。看看表,才发觉已过下班时间。重又回到自己办公室,要去拨郑国栋手机,又想今天过去,还有明天呢,何必争在这一时一刻?又搁了话筒。

    出得政府大楼,正往处级宿舍楼走去,忽见顾吾韦从楼道里出来,乔不群问道:“顾主任兴冲冲的,忙什么去?”顾吾韦煞住步子,说:“不比你大主任,我一个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可忙的?随便去外面溜溜。”

    顾吾韦说自己平头百姓,是心里还没放下他的主任。看来他也太在乎这个失而不可复得的主任了。乔不群不便多嘴,只说:“溜溜好,可强身健体。”顾吾韦口里嘿嘿着,抬步走开,出了大院。提前休息两个多月了,几乎天天关在家里,像坐月子似的。想起革命工作一辈子,这么处级到头,实在是桌子光剩四条腿,没有面子,愧对熟人朋友。顾吾韦老爱拿他那批一起参加工作的熟人朋友作比较,谁谁谁享受了市级待遇,谁谁谁已做上局级领导,谁谁谁当起老板发了财,谁谁谁没做官没发财,却好歹也成了教授或工程师。他想不通,跟他们比,自己智商不低,能力不差,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人活世上,存有攀比心理,实属正常。当然不会去攀比远处高处的人,贵如布什,富似盖茨,那是没有可比性的。可谁身边都有朋友熟人同事,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参照物,想不攀比,确实也困难。人比人,气死人,想想人家人一个卵一条,自己也是卵一条人一个,谁身上没多个部件,凭什么人家就比我混得好?不仅没多个部件,说起基本素质或个人能力来,人家还差一大截呢。人就是这样,谁都自以为是,不肯承认自己的不行,自己混得不如人,绝对不是自身原因,是老天不公平,社会有毛病。这么一来,更加不服,越发气愤,也就见了谁都想骂娘。

    顾吾韦足不出户,想骂娘还没对象,唯有生自己和家人的气。家人都让着他,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顾吾韦这山也够他下的。只是见他情绪那么低落,弄得食不香,寝不安,眼圈发黑,人瘦肌黄,怕他憋出病来,劝他出去走走。顾吾韦哪肯听劝,仍窝在家里不动。还是这天夫人吕秋云出门买菜,碰见顾吾韦妹夫的妹夫刘小富,想起当初顾吾韦给他帮过忙,拉过客源,上前扯住他,求他做做顾吾韦思想工作,去泉心喝喝茶,解解闷。刘小富知道顾吾韦已提前休息,不太甘愿。顾吾韦上泉心喝茶,从来不数钱的。但过去刘小富乐意,顾吾韦多少能带去些生意,墙内损失墙外补,反正没亏吃。现在他已没这个功能,还让他白喝,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可不答应,又觉得跟顾吾韦好歹挨点亲戚关系,请他去喝两回茶,也喝不垮茶馆,刘小富这才咬咬牙,给顾吾韦打了个电话。

    这个电话让顾吾韦激动得差点尿湿裤裆。他也不是没想过到泉心茶馆去走走,可他放不下这个脸面。到底今不如夕,你已没有任何可用价值,谁还高兴搭理你?自己堂堂政府官员,去看刘小富那种小商人的脸色,可不是个滋味。不想刘小富却主动打了电话来,看来这小子还是有情有义的,当初没白给他帮忙。

    到了泉心茶馆,刘小富还算热情,给顾吾韦安排了个小雅间。茶是上好的新鲜毛尖,瓜子小吃也都齐全。除偶尔出去打打其他客人招呼,刘小富一直陪着顾吾韦,说他好久没来泉心了,有时还怪想念的。见老板对顾吾韦客气,服务员也一脸的笑容,一声一个顾主任,叫得甜蜜。过去自己是主任,有人叫主任,也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不是主任了,听人叫主任,感觉还真有些特别,仿佛被人挠到了痒处,够刺激的。人走茶凉,别处的茶凉了就凉了,泉心的茶没凉,便心满意足了。顾吾韦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

    喝够茶得走了,顾吾韦将手往身上掏去,要给刘小富茶钱。刘小富坚决不让,说:“哥你这就是小瞧我了。你来喝茶,是看得起我,还让你掏茶钱,我刘小富算什么东西?”这话倒也中听。顾吾韦暗忖道,敢收我的钱,那你就真不算东西了,嘴上说:“这怎么行呢?以后我还经常要来喝茶的。”刘小富说:“就是要你天天来,你如果不来,我要对你有想法了。”心下想只要你脸皮厚,就天天来喝这不付费的茶水吧。

    在刘小富那里享受到优质服务,顾吾韦心里受用,回去对老伴称善不已,说在这世风日下的社会里,还有刘小富这么重情重义的年轻人,真是太难得了。

    此后隔三岔五就往泉心茶馆跑。刘小富仍是笑脸相迎,分文不收。

    可再多得几次,刘小富便不肯露面了。问服务员,服务员便捂住嘴笑,说刘老板到外面结账去了。顾吾韦疑心刘小富有意躲着自己,又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自己这点眼光应该还是有的,不会看错他。这从服务员的态度上也看得出来,她们没有丝毫怠慢,依然客客气气的,笑着的样子仍那么生动。

    不过尽管如此,顾吾韦还是意识到,自己在泉心茶馆的待遇正在渐渐下降。

    茶叶等级一次不如一次,由过去的新鲜毛尖悄悄变成隔年陈茶,后来还成了不成形的粗茶。瓜子小吃也越来越差,有时甚至发了霉,不忍入口。要去质问服务员,又觉得自己喝不花钱的茶,还东挑西拣,又哪张得开这张寡嘴?也曾想过付款问题,可每次手在兜里掏上半天,也掏不出钱来。不是兜里没钱,三五十元的小钱还是有的。也不是茶水小吃太差劲,掏钱不值得,再差劲的茶水小吃也有个价钱管着的。主要还是没这个掏钱的习惯。想想进入机关以来,什么消费都是公事公办,公款公用,该报销的报销,不该报销的也有借口报销,几时花过自己的钱?别看纪检监察室不是有钱的去处,多少也有些业务经费,过去又做着主任,开支点小钱,还轮不着到自己袋里去掏。现在不同了,人不在位,再厚着脸皮,拿了发票去找乔不群他们签字报销,别说没理由,就是有理由,理由还算生动,人家也不会买你的账。想也想得到,纪检监察室那点经费,在位的人花起来都远远不够,哪有你这个退位之人的份?

    脑袋里装着这些念头,顾吾韦哪里还有掏钱的力气?嘴巴一抹,抬脚走人。

    服务员还是那么客气地跟他扬手再见,请他下次再来。可那好看的脸蛋不再动人,嘴角明显地弯了下去,目光里透着鄙视和不屑。偏偏顾吾韦又很敏感,自尊心受不了,觉得被人小瞧了。世上男人没一个不自高自大的,最忌的就是被人小瞧。顾吾韦那晴朗了三四个星期的心情又罩上了阴霾。想来想去,一切还是自己提前休息惹的。不提前休息,资源在手头,关系在身边,能给泉心茶馆送上好处,谁敢小瞧你?

    此后顾吾韦便很少去泉心茶馆了,仍然龟缩在家里,像得了禽流感的病鸡。

    吕秋云又急了,问他干吗不上刘小富茶馆去了。顾吾韦正气不打一处出,对吕秋云吼起来:“你就知道茶茶茶,我顾吾韦一不贪二不占,三不嫖四不赌,有什么可查的?”

    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吕秋云也来了气,想回敬顾吾韦两句,还是强忍住了。

    前面局级楼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丈夫跟顾吾韦年龄差不多,是房管办主任,前不久退下来后,一直心不平气不顺,动不动就发脾气。老妻还算理解丈夫,一直由着他。可多得几次,也受不了了,便抢白了丈夫两句,不想他一恼之下,热血冲顶,中风倒地。这样害的还是老妻,天天都得给病人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怕不经意说了不该说的话,惹顾吾韦心火上蹿,落个原房管办主任的下场,最后自己也将跟着遭罪,吕秋云只好暂作回避,扭身出门,上了街。反正要去买菜,顺便到可刷卡买药的桃林大药房看看,听说那里有减价药品出售,也买几样回家备用。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不吃香不喝辣可以,不吃药不打针困难。

    买了几样菜,又到附近超市去转一趟,一绕一绕便绕到了桃林大药房。药房门口排着长长队伍,说是又有打折降价药限额出售。排队的人绝大部分是老年人。跟年轻人不同,年轻人要忙事业,时间就是金钱,老年人无事可忙,金钱就是时间,只要打折省钱,不怕费时排队。如今医院药价飞涨,药不离身的老年人最担心医生奖金多了没地方花,天天在街上各处药店淘便宜药,碰上有过期或快过期的降价药品出售,便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来排队购买,好像吃了这药,可登仙成佛似的。

    吕秋云也没问清店里卖的什么降价药,上去贴紧人家屁股排起队来。开始也没注意,排了一阵,才发现站在前面的是陆秋生夫人康翠英。那次夫妻俩吵架,陆秋生气得糖尿病并发高血压,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本来还想住一阵子,见自负部分费用太高,只好拔了针头走人。医疗改革后,普通退休局级干部住院,好些费用都报不了,得掏自己腰包,陆秋生不堪重负,不敢再赖在医院里。糖尿病和高血压是老年终身病,离得开医院,却离不开药品,康翠英见陆秋生药钱花起来没个底,偶尔也会加入到淘药大军行列里。也是这天手气不佳,在茶馆里搓了几圈麻将,老只落挺不和牌,听牌友说起桃林大药房有打折降压药出售,忙找个替身,赶了过来。

    医生退休的康翠英也来排队买便宜药,吕秋云实在想不通,说:“康医生当医生的,自己医院什么药没有,也上街凑热闹?”康翠英笑道:“你听哪个说,当医生的不可以上街凑热闹?当医生的手里攥的也是人民币,哪里便宜往哪里跑。”吕秋云说:“医院卖给病人的药,十元的价可以卖出百元数百元来,莫非对自己职工也毫不留情,漫天要价?”究竟说的医院短长,康翠英听着不舒服了。

    却也是事实,叫你有口难辩。何况自己已退休,也顾不得医院声誉,说:“医院药品进货渠道复杂,摊下来的成本高,自然不可能卖外面药房的低价,不少医生尤其像我这样退休回家的医生要买药,也愿意到这些地方来找便宜。”

    这话倒也实在。也是排队无聊,吕秋云又无话找话道:“是给陆秘书长买药吧?”康翠英说:“不给他买给谁买?你说这男人就是娇贵,稍上点年纪,什么病都敢生。哪像我们女人,想生回病还没这个福气,一年到头吃不着两颗药。”

    吕秋云说:“什么福气?女人天生命贱,要服侍男人吃喝拉撒,轮不着你来生病。”

    说得投机,两张嘴巴一下子关不住,吕秋云又说道:“我家老顾是个处级,医保卡上这点钱用完后,再买药还得自己出,陆秘书长可是领导,领导属全额报销吧?”康翠英说:“老陆跟你家老顾有啥区别?还不也是拿医保卡买药。”吕秋云说:“不对吧?远的不说,就说人家米春来,住院也好,在外买药也好,都是全额报销的。”康翠英说:“能跟米春来比吗?人家做过市长,据说又办了离休手续,当然可全额报销啰。”吕秋云说:“陆秘书长没享受离休待遇?”康翠英说:

    “他享受狗屁待遇。”吕秋云说:“院里的人都说,陆秘书长和米春来是同时参加工作,同时进厂做上厂领导的,莫非米春来可离休,陆秘书长却不可离休?”

    康翠英说:“世间事说得清楚吗?别说同时工作同时出道,就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生下来的双胞胎,同吃同住同长大,到后来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下,也没办法。”

    两人唠叨着,身后队伍已越排越长,连人行道都被塞断,过往路人只能绕道而行。惹得交警过来干预,药房只好又多开了几个拿药点,将排队的人分散成几处。康翠英和吕秋云反应算快,几步插到另一支刚聚拢来的队伍里。很快到了拿药点前面,才发现今天出售的不是降压药,是风湿药。两位家里都没风湿病人,药买回去何用?可排了半天队,不买点什么,又不怎么心甘。于是问售药员,有没有别的降价药,比如治胃病和前列腺炎之类的药。售药员说今天只专卖降价风湿药,别的药可以买,但不降价。两人想,管他风湿药不风湿药,降了价不买,便宜不都被人家占了去?再说世上最拿不准的就是一个病字,暂时没得风湿病,并不能保证永远不得风湿病。毫不犹豫要了风湿药。

    等候售药员打价备药的当儿,有人从旁边塞过来一张绿卡,用商量口吻说:“刷我的卡吧,刷十给九。”意思是刷给你十元药费,只需付持卡人九元现金。

    刷卡看病购药也是医疗改革新生事物,医保部门先将你本人和单位交的医保存入你卡里,只要属医保定点医院和药店,都可凭卡消费。也有干部职工身体强壮,不用吃药打针,钱在卡里又取不出去,便跑到这些地方来,找没卡消费的人交易变现。

    陆秋生和顾吾韦是干部,康翠英和吕秋云是退休医生和工人,都享受医保待遇,自然有卡在身,用不着刷别人的。两人扬扬手上的卡,掉头说:“自己有卡。”

    话没说完,便笑起来,原来是米春来夫人宋姨。两人说:“宋姨搞投机倒把来了?”

    宋姨也笑了,说:“是你们姐妹俩。”两人说:“宋姨真大方,舍得做这种亏本生意。”宋姨说:“我这人一身贱骨头,年头到年尾喷嚏都难得打一声,医保卡里的钱用不着两个,能换几块现钱出来,好拿去买点小菜。”扬扬手走开,找其他无卡购药人去了。

    刷过卡,吕秋云和康翠英提着药退下来,一起回政府大院。康翠英说:“看见没有,这就是米春来的离休待遇,全家人包括子子孙孙,吃药打针都以米春来名义全额报销,其他人的医保卡都拿到这里来变现,哪像我们只能刷卡购药,得精打细算省着用。”吕秋云说:“这就是做大领导的好处,在位时便宜占尽,退了位也跟人家不同,大搞特权,吃药都可将全家人喊拢来,聚餐样放开胃口吃。”

    这话有些狠毒。康翠英也恨恨道:“这有什么办法呢?世道就这样不公平,站着的菩萨站一世,坐着的菩萨坐一世。让他们天天聚餐,饱吃饱喝吧。”吕秋云说:“陆秘书长跟米春来年龄和参加工作时间差不多,为什么人家可享受离休待遇,他却不可享受呢?”康翠英说:“你在院子里住了那么久,该知道做领导的都这样,官越做越大,年龄越活越小,参加工作时间却越变越早。”吕秋云说:“陆秘书长也是领导呀,他却不能将参加工作时间往前改改?”康翠英说:“早提醒过老陆,要他学人家米春来样,也在参加工作时间上做点文章,弄个离休待遇干干,他嫌麻烦,就是不听。”吕秋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听说米春来的离休就是找人打证明,说解放前给地下工作者送过信,离休待遇轻易就到了手。”

    一路说着话,回到政府大院。望着康翠英上了局级楼,吕秋云也缓缓往处级楼走去,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同为大院里干部,人家米春来一人离休,全家吃药,医保卡用不上还可拿去换钱,自己和顾吾韦的医保卡别说换钱,正常药品都保不住,多生两次病,还得另从购米买菜的生活费里挤。喜的是陆秋生好歹是个局级干部,退休后比顾吾韦这个处级干部也强不到哪里去,康翠英也得跟自己一样拿卡去排队买药。

    这么一悲一喜,吕秋云心上也就稍感平衡,不悲不喜了。也不知顾吾韦的气消干净没有,午饭时间快到,得快点进屋做饭去。紧赶几步,有人低头走过来,睁眼一瞧,是黎振球黎老副市长。吕秋云便打声招呼:“黎市长散步哪?”黎振球说:“散什么步?刚到大伟店里看了看。”

    黎振球所说大伟是他儿子黎大伟。黎大伟长相与众不同,肤红发赤,面肌往横里长,加上深眼高鼻,看去像个洋人。也不知怎么搞的,黎振球上辈下代皆为黄种人,中间竟冒出黎大伟这么个杂种。都说是返祖现象,没准黎家祖上是西域人,是顺着丝绸之路跑到中国来的。也有人开黎振球玩笑,他家可能有海外关系,老婆上过美国鬼子的床。黎大伟这副长相,难免惹人好奇,甚至遭受歧视。小时上学就常被同学当怪物取笑,搞得抬不起头,初中没上几天就辍学回了家。书读得少,生存能力有限,要生在普通人家,怕是饭碗都谋不到一个。

    好在黎振球曾是风云一时的副市长,给黎大伟找份工作还不是难事。企业效益好,安排去了全市最富的农药厂。农药厂开始走下坡路,调进有权有钱的外贸公司。

    外贸慢慢萎缩起来,又塞入天天与钱打交道的银行。不想没几年,银行也面临改制,黎大伟没文凭,又不懂业务,前途堪忧。刚好黎振球也退了下来。还想像过去一样,再给黎大伟挪个地方,已没这可能。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你一个下台的前副市长,谁还把你当回事?找了好些老关系,没一个买账的。又不死心,回头去堵时任政府领导。领导们应是应承着,并没当回事,黎大伟只得买断工龄,拿上几万元工龄款,回到家里。要命的是黎大伟老婆公司也破了产,家庭经济来源全部断掉。几万元工龄款拿去投资,黎大伟不是这个料。存入银行,生不了几个息。留做生活费,老婆孩子几张嘴,吃不得几年。黎振球无计可施,只好在政府处级楼下弄个当道煤屋,让黎大伟批发些食品,做起小本生意来。黎大伟夫妻俩不太懂生意经,黎振球放心不下,一天要往煤屋跑上几趟,算是店里的执行经理。

    黎振球满脑是儿子的食品店,嘴上答应着吕秋云,眼睛却数着地上树叶。

    人已拨身过去,忽又想起什么,喊住吕秋云:“你家顾吾韦呢,总没见他影子,出国访问去了?”听老领导问及自己男人,吕秋云忙踱身回来,说:“他一个倒霉人,年龄没到就已提前休息,谁安排他出国?”黎振球说:“不出国,也要出出门嘛,天天躲家里研究政治经济形势?”吕秋云笑道:“他不过小小退位处级干部,想研究政治经济形势,怕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他是老处长,工作为人都挺不错,副局待遇早该解决的。”黎振球痛心疾首道,“我没退下来前就几次在政府党组会上提过他名字,只是无人附议,没能形成正式决议。后来看看各方面条件都快成熟,正要再给他使把劲,不想自己先退了下来。”

    吕秋云这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丈夫挺不错,情绪不免有些激昂,说:“现在的领导也像你们那代领导那么正派,老顾也不会落个这样的下场了。”黎振球说:“现在的领导当然不能跟我们那个时候比,时代不同了嘛。我们这些老家伙太正直,太古板,放在今天,肯定吃不开了。”又叮嘱说:“别让吾韦在家里闷着,出来跟我们这些老同志散散心嘛。”

    进屋后,吕秋云鞋子没换好,便兴致勃勃把黎振球的话递给顾吾韦。不想顾吾韦撇撇嘴角,哼道:“你听他放屁!他在台上时也没比别人好到哪里去,天天只想着自己往上爬,爬不上去,便一门心思弄好处,哪顾得上我们这些小干部?

    还说什么提过我的名,哄小孩还差不多,我顾吾韦快六十岁的人了,可不是那么好哄的。”

    吕秋云放下手里东西,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提过你的名?”顾吾韦说:“他在位时,我又没给他送过礼,朝过贡,他凭什么提我的名?就算他真提过我的名,还不早透露到了我耳朵里,还等得到今天才让我知道?何况人事问题是敏感问题,领导开会研究人事,往往会议还没散,会议内容便都传了出去,包括哪个领导坐什么位置,哪个领导说了些什么话,哪个领导提的什么人,外面已是一清二楚。黎振球说他几次提过我名字,我竟然一无所知,不是阎王拉家常,尽是鬼话吗?”

    吕秋云虽跟顾吾韦生活了一辈子,又住在政府大院里,可究竟工人出身,文化不高,官场上的事不甚了然,只得说:“再怎么的,人家黎老市长惦记着你,也是对你的关心。”顾吾韦没好气道:“在位时没想起关心我,退位这么多年才来关心,我看他关心得也太迟了点。”吕秋云说:“在位关心是关心,退位后关心也是关心。听他口气,我就觉得他还是有诚意的。对了,他还要你别在家里闷出病来,出去走走,跟他们老同志散散心。”

    这话顾吾韦更不爱听了。自己尽管已提前休息,却还不是正式退休干部,怎么能降格以求,跟他们那些老家伙搅在一起呢?顾吾韦自然不会将黎振球的话放在心上。

    不想没过两天,黎振球主动打来电话,批评顾吾韦道:“你是在家绣花还是怀孩子,也不出来跟我们见见面?你还只是提前休息,就这么悲痛欲绝,真像我们正式退了休,还不找根扎实点的绳子,将自己吊死算了?”

    到底曾做过自己领导,背后诅咒骂娘是一回事,对着话筒却不怎么好说蠢话,顾吾韦只得客气道:“谢谢老领导关怀!最近不怎么舒服,没力气下楼。”黎振球说:“哪里不舒服?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上不舒服?”顾吾韦嘿嘿笑道:“领导可把我想复杂了。”黎振球说:“不复杂就好。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你的病因在哪里。有什么想法跟我说一说,我尽管已是普通百姓,但多少经历过些人事,说不定能给你出出主意。”

    这话倒是点着了顾吾韦穴位,他不禁精神一振,说:“领导能给我出什么好主意?”黎振球说:“你人都不肯露面,我怎么给你出主意?还是出来走走吧,将身上的霉气释放些出去,你自然就会轻松起来的。”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又不是在位领导,不能给人带来丁点好处,黎振球突然对你热乎起来,不免让顾吾韦起疑心。他一定有什么意图吧?只是这个意图隐藏得太深,你一时没能觉察出来而已。不过这个念头只在顾吾韦脑袋里轻轻一闪便过去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放下电话,出门下了楼。

    黎振球就在黎大伟店子里。黎大伟和老婆进货去了,店里没有客人,还算清静,正好说话聊天。黎振球说:“吾韦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像你这样的资深老处长,解决个助调待遇是完全应该的嘛。我在位时,确实几次在政府党组会上提过你的名字。当然你可以不相信,可以理解为我已退位,才在你面前讨好卖乖。”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顾吾韦还能说什么呢?难道也像在吕秋云面前样,说人家把你当小孩哄?只说:“我当然相信您老提过我的名字,您一向都是很爱护很扶持我的。”黎振球晃晃脑袋,说:“你相不相信,实在无关紧要。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这个问题,还不能仅仅怪领导,也得从你自身找原因。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本哪。你也是知道的,一个人要进步,光某位领导在党组会上提名还不够,还得有人赞成附议,否则孤掌难鸣,没法形成正式决议。

    当初你要能多找两个领导请示请示,汇报汇报,我这里将你的名字一提,另有人跟着附和,事情就好办了。”

    顾吾韦当然不会相信黎振球的漂亮话。所谓提议附议决议云云,确也不虚,只是领导真要解决你的问题,事先早跟其他领导通好气,开会研究不过走一下过场,有人提议,就有人附议,直至形成决议。不过顾吾韦没必要把什么都说穿,顺他口气道:“是呀,怪只怪我死脑筋,只知天天埋头工作,不知如何理顺上下关系,才落得处级到头的悲惨结局。”

    黎振球望望外面灰沉沉的天空,说:“不见得吧?你应该还有机会。政府有几位老处长,不是退休后才解决的助调待遇?何况你还没完全退休哩。”这正是顾吾韦下楼来找黎振球的原因所在,也就迫不及待道:“老领导可给我点拨点拨,我的机会在哪里?”黎振球说:“事在人为,你的机会就在你自己手上。”顾吾韦说:“还请老领导明示。”

    黎振球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事说来也简单得很,还是要多找领导,敢找领导。你如果是领导的人就好了,领导心中有你,你的事你不开口,领导也会给予重点考虑的。不是领导的人则不同了,领导心中没你,你唯一的办法只有大着胆子,多去找他们。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是这个道理。当然领导都很忙,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你去找他,他肯定不高兴,要给你脸色看。看脸色算什么?

    只要能解决待遇,再难看的脸色也生动无比。你只要抱着这个愿望,死纠硬缠,还有成不了的事?反正领导又不可能报警,喊110 把你抓走,被纠得缠得没法了,也只好解决你的问题。不瞒你说,我过去经常被这样的人纠过缠过,他们的事我就是出于无奈,才被迫答应的。”

    经黎振球这么一鼓动,顾吾韦信心陡增,说:“看来真得抓紧正式退休前这段宝贵时间,好好找些领导。”黎振球说:“这就对了。我也可以给你呼吁呼吁,极力促成你。我虽然退下来了,说话不算话了,一旁凑凑热闹,或许还可起些推波助澜的作用。”顾吾韦说:“您老领导了,叱咤风云多年,余威还在嘛。”

    话说得这么响亮,真要实施起来,顾吾韦又犯愁了。如今找人,总得意思意思,若甩手打背的,怎么进得了人家的门?要意思,至少得有两条,一条是手中那支笔可签同意报销四个字,用领导给你的财权变出钱物,再送给领导,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没啥可心疼的;另一条是有些家底,舍得垫资投入,有投入就有产出,到时不愁得不到加倍回报。好比肉包子打狗,肉包子有去无回,狗想着肉包子,还会回来,到时逮狗卖大钱。

    可惜顾吾韦两条都不沾。别说已提前休息,没休息前,也因位置寒伧,没捞到什么大油水,那点工资仅够维持基本生活,哪有余钱拿去意思?只好又回头去请教黎振球。黎振球出主意道:“你这情况有所不同。你又不是在职干部,在职干部上个台阶,弄个实职,花再多的钱不仅必要,也非常值得。你是弄助调,不过虚职一个,无非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就是解决了待遇,加上一级半级工资,实惠也并不大。领导也不可能指望你为弄个助调,给他送钱送物,你就理直气壮,直接找领导就是。”

    有如醍醐灌顶,顾吾韦顿时茅塞顿开,说:“还是老领导会看问题。”黎振球又提示说:“当然报告你得打一个。现在电脑打印方便,多打印几份,政府和政府办每个领导都送一份去,从管人事的副主任到副市长,管全面的主任到市长,一个个盯住不放,他们上班去他们办公室泡,他们下班往他们家里钻,不撞南墙决不回头。另外你过去的纪检监察室主任,好歹是纪委和监察局发过文的,也可给那边的领导送些报告去,争取些声援也好。”

    几句话说得顾吾韦底气十足,跃跃欲试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里,找好纸笔,趴到桌前准备动手写报告,才发现天色已暗。要去开灯,又心疼电费难出,干脆出门,去了办公楼。已过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又安静,还不用花自家电费,岂不两全其美?

    打开好久没来的办公室,先拿块抹布,抹去桌椅上的灰尘,再铺开稿纸,伏案而作。也是心中有话要倾诉,一下子便进入写作状态。正写得来劲,有人推门进来。全心专注写作的顾吾韦着实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郑国栋,才稳住神,忙将稿子收进抽屉里,生怕被对方瞧去似的。

    郑国栋上前一步,嘻笑道:“顾主任写什么大作?不是作自传吧?”顾吾韦说:“我小人物一个,作什么自传啰?”郑国栋说:“顾主任也太谦虚了。你本来就是文章高手,经历又那么丰富,尤其是主政纪检监察室期间,政府纪检监察工作突飞猛进,一年一个新台阶,完全应该写进自传里,供后人学习借鉴。”

    顾吾韦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郑国栋又笑笑道:“自传出版后可得告知一声,我也好买一本,请你签上大名,再拿回去仔细研究,认真领会,学那么几招。”

    郑国栋要忙自己的事,没时间逗留,说笑几句就扔下顾吾韦,下楼出了政府大院。在桃花河酒厂阎厂长那里碰过软钉子后,他曾当乔不群面承诺过,姓阎的会主动找上门来的。这些天忙的就是这事,刚才还躲在办公室里,给人打了半天电话。放下话筒,熄灯关门,见顾吾韦办公室亮着灯,这才顺便进去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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