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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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安寺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赵阅璋坐在石桌前,面前摆了一盏寡淡的茶水,她正在宣纸上写着字。

    那盏茶水已经凉了许久了,宣纸上的字却半天也没落下最后一笔,她今天心神不宁的,手总是微微的颤抖,难以静下心来好好写字。

    菡溪在院子里浣衣,井水很凉,暇颖给她烧了些热水兑着。

    “主子,”暇颖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提着裙子不让裙摆在地上拖来拖去,她走进了才弯下腰说道,“刚才奴婢出去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小师傅,他让我们今日里不要出远门,庙里来了一户人家做法事,怕冲撞了主子。”

    赵阅璋点了点头,反正她这几天都没有出去过,只是经常待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诵经声,那声音忽大忽小,像是洗刷着世间的罪恶,又像是揪出了一个人心底最深的欲望一样。

    它好像在说,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实现,什么都可以。

    她以前只听说佛门清净之地,来了也才知道是真的清净,整日里除了诵经声就是敲钟声,太静了。只是,外头越静,她心里就想的越多,片刻不得停歇。

    这一场法事做了三天,据说是京中一位富商家里的嫡长子惨死,所以才来的。菡溪打听了一些消息,赵阅璋听了一耳朵,没有太在意,那富商的名字她从未听过。

    可之后接连不断的,定安寺又来了几户人家做法事,都是京中的富商或是朝臣,也都是家中嫡子惨死。

    无巧不成书,赵阅璋可不信这只是巧合,不过若是有异常皇上应该也得了消息着手开始查了。连向来没什么人来的定安寺都接了这么几场法事,那其他香火鼎盛的寺庙里又该有多少?

    她通体生寒,回了屋里。

    赵阅璋离开京城不过几天,却错过了许多事,宜桢长公主大婚之日驸马逃婚一事,丞相府也给出了答复,说是幼子当日暴毙家中,未见凶手。

    还贴出了徐小少爷的画像,说是见了此人,可以先斩后奏,那定是冒充幼子的凶手。

    徐丞相用幼子的一条命换了自己和儿女的平安,也算是划得来的,为了一个不懂事不成器的幼子,何苦害了一双前途大好的儿女。

    皇上心中作何想暂且不知,只是他大张旗鼓的开始为宜桢长公主选驸马。

    百姓心中夸赞皇上仁善,可从来不会想想那后宫中困着的长公主可愿意嫁。

    怪事就是从选驸马开始的,只要和皇上自荐过的公子少爷都会遭遇不测,就像是个诅咒一样。京中开始传宜桢长公主命硬克夫,那徐小少爷就是被她克死的。

    已经死不少人了,京中人心惶惶。

    这些事,赵阅璋一概不知,若是知道了恐是会竭力阻止,在皇上为宜桢选驸马的时候就该阻止。百姓看到的是皇上仁善,她们眼中却是皇上紧紧相逼,不给人留一丝喘息的机会,生怕她掉的不够快,着急忙慌的推一把。

    一夜之间,将军府着火一事在京中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赵阅璋立马带着人赶回来。

    她进府以后,就看到了那刺眼的明旌,即使知道是假的还是心中一紧。

    府中布置的事岷青都办好了,只是还没有入殓,那孩子就用一床锦被裹着放在他的床上,孤零零的,就好像他还在等着谁。

    赵阅璋上前两步,抚摸着锦被不出声,两个丫鬟跟在身后一言不发,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总归不过是一些劝主子莫要难过的话,可谁家中办白事会不难过?不都是口头上应着没事,心里死撑罢了。

    “夫人,奴才还有一事要向您禀告。”

    岷青穿着孝服走来,神色恹恹,双目无神,他虚弱的说道,“那天夜里,明枝姑娘给小少爷陪床……也出事了。”

    赵阅璋一个激灵,抖了一下,问道,“在哪里?”

    “就在旁边的屋子里,您还未回来,奴才不知该不该让明枝姑娘入殓。”

    她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却依旧颤着声说道,“菡溪暇颖你们随我一起去,帮明枝收拾收拾,让她入土为安!”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这是明枝的计策,一同假死,好让人信服,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明枝的尸体也放在床上,平躺着,不知道身子烧成什么样子,脸却毁了一半,另一半还是一样的好看,只是泛着青灰色。丫鬟们已经帮她换过衣裳了,除了脸上吓人些到也看不出别的。

    她坐在床边不停地抚摸着明枝完好的那一半脸,眼中的泪水突然滑落,那滚烫的泪像是惊着她了一样,连忙把泪水擦干,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吩咐道,“明枝的棺木可备好了?”

    “回夫人的话,都备好了。”岷青说道。

    赵阅璋点了点头,从手上取下了一枚镶有碧玉的金戒指,放进了她的嘴中,轻声道,“定要投个好胎,下辈子金银玉石不缺,衣食住行不愁……好好的,做个好人家的女儿,嫁个如意的郎君,把这辈子缺的,都补回来。”

    她千般不舍,万分悲痛,不忍心就这么让明枝入殓。葬在地下,黑暗又湿冷,若是有虫怎么办,明枝最怕虫了。

    “入殓吧……葬在后山,本宫也能时常去看看她。”

    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岷青却眼尖,看见了那一滴掉落的水珠,看向床上的人无声的笑了笑,当下人到了这个份上去的也是安稳的吧,主子会为你的离开落一滴泪。

    他带着人将明枝入殓又下葬,一个下人,死后能得一具棺木安身,也算是好命。

    暇颖和往常一样,冷淡的跟着赵阅璋四处走,她身旁的菡溪偷摸着擦了好几次眼泪,她依旧冷着一张脸,像是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

    或是已经经历了救火时的忐忑和知道人没了的时候的慌乱,府里所有的下人都静了下来,和寻常的安静不同,那是一种绝望的静,知道了结局所以妥协的静。

    往后这府里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主子了,赵阅璋看着那暗沉沉的天空苦笑,这天暗的,像是下一瞬就会冲出什么怪物一般。

    往后的路她得一个人走了,身上少了一个小包袱,胸膛里少了一抹温情。

    好像也不怎么难过,可就是眼中含泪,看什么都模糊的。江湖凶险比起京城不遑多让,只求涪儿一定要活下来。望北将军府的苗苗不能在自己的手上枯了,不然她九泉之下没脸去见秦将军。

    恍惚间,她又被明旌打在了脸上,并不疼,只是有些痒,却像是打破了她的堡垒一样,让所有的怒意奔涌而出。

    手上的帕子被扔到了地上,她低吼着,“一个个愣着做什么!让小少爷入殓啊,非得本宫一个个的教你们不成!”她喘着粗气,那么像一只野兽,想要吃人的样子。

    周围的下人们被吓得一个激灵,轻声的应道就离开了,匆忙忙的。所 有人都被她突然发作给吓到了,暇颖和函溪也愣了神,记忆里,主子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暴怒了。

    完全的不顾形象,只一心想把怒气宣泄出来。

    但只失态了片刻,她就平静了下来,双手拢在身前,哑着嗓子说道,“本宫自己待会儿……小少爷的身后事你们去办吧。”

    她说完也不等人答应就离开了,绣鞋踩上了地上的手帕,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人走后,暇颖连忙把手帕捡了起来,交给小丫鬟去洗,她看着赵阅璋的背影出神,突然开口道,“你说,主子在难受什么?”

    “啊?”菡溪正在走神,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她有些牵强的笑道,“当然是难受人没了啊,还能有什么。”

    她轻轻握起的手里全是汗,有些慌张的在身后的衣裳上擦着,可是越擦越多,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一眼,煎熬又亢奋。

    暇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虽有些疑惑却面上不显,又问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主子是在难受明枝没了,还是小少爷没了。”

    她觉得菡溪有些奇怪,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奇怪。

    “都有吧,肯定是小少爷多一点……你在这看着,我去给主子熬汤了。”

    菡溪有些匆忙的离开。

    暇颖微微侧着头,那张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是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太细微的表情难以呈现,只有太过强烈的表情才能在面上显露丝毫。

    她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菡溪哪里不对劲了,她一直在走神,这很奇怪,以前的菡溪比谁都敏感,一点点的不对劲也能被她察觉。

    可这次起火的事疑点多多,她一点也没有发现。

    暇颖僵着脸,轻声的说道,“啊……姐姐你有秘密了。”

    她的嘴角轻轻的抽了一下,看得出来,她是想笑的,可是动作太小,笑不出来,或者是说,她的脸,笑不出来。

    赵阅璋回了房间,不出所料,阿尤在等她,她脱了鞋爬上床,用那厚厚的锦被裹着自己,这才看向阿尤,问道,“明枝怎么死的,她那样子,可不像是烧的。”

    她极力的克制着,忍住那磅礴的怒气。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晴悦呢?我回来一直没有见过她。”

    阿尤摇了摇头,递给了她一封信,然后伸手比划着什么,比划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赵阅璋点了点头,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是明枝的字迹,大致意思是以防别人不信,她将同小少爷一起赴死。

    赵阅璋痛苦的闭上了眼,要么是菡溪,要么是暇颖。明枝的字迹好仿,可是不可能连她写字的小习惯也知道,如果最后几个字比划不多,她是不会再蘸墨的,所以结尾处的字比划多就浓,比划少就淡。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而且,明枝现在写不出这么好的字,她之前伤过手,一拿笔就抖,她已经很久没有提笔了。这件事,暇颖和菡溪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们一回来就对明枝下手。

    她竟觉得有些累了,外面的人尔虞我诈,就连自己身边的丫鬟,本该跟自己同进退的人,也会拔刀相向。

    阿尤说晴悦失踪了,为什么会失踪?

    也是她们做的吗?如果暇颖菡溪两人合力,要对付晴悦和明枝简直轻而易举,不过,她不想去做这么坏的猜测,一定有一个人,还是向着她的。

    “夫人,岷青求见。”

    岷青的声音也是沙哑虚弱,明明秦涪疏一天前才离开,他却像是受了很久的折磨一样,全然不似当初的翩翩少年郎。

    “进来吧。”

    阿尤躲了起来,岷青也进了屋。

    “夫人,奴才昨日夜里曾进去看了一眼,那时候小少爷已经没了,火势太大,奴才并没能上前去,但奴才看得真切,小少爷身边没有别人。之后灭了火,奴才进去就看到了明枝姑娘在小少爷身旁……。”

    他抬头看了赵阅璋一眼,壮着胆子说道,“而且院子门口那么多人,没人见着明枝姑娘进去,她的尸身也不像是被烧的。”

    赵阅璋应了一声,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夫人,奴才还有一事相求!”他重重的磕在地上,却因为那厚厚的毯子没有受伤。“小少爷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没有看顾好,还请夫人同意奴才为小少爷殉葬! 总归是要有人去的,奴才愿意!”

    “不必了,涪儿心善,你同他一起去怕是他心里也难安。既然你心中愧疚,那就把涪儿好好的送走。”她揉了揉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疼,她厌烦的挥了挥手,“退下吧,本宫累的很,想要歇歇。”

    岷青看她的样子也不敢再劝,只得退下,只不过听夫人的意思,是小少爷不用点人殉葬了?

    大启朝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哪家的少爷小姐死了,总要点一两个伺候的人一同去,怕主子在下头没人伺候,过得不如意。

    所以奴才和主子的命,从初见时便绑在了一起。除非遇见个好主子,不让人殉葬,或是离世前就帮你除了奴籍。

    可这世间,谁人不畏惧死亡,都是怕的,既然怕又怎会一人赴死。

    总得找个伴,才觉得心里有了底,去的时候也舒畅些。

    岷青初到京城时就见过一个富商家办白事,主子的棺材在中间,前头两副棺材开路,后头两副棺材押尾。浩浩荡荡的,伴着哀乐和漫天飞舞的纸钱。

    路上的行人听到了哀乐都会远远地避开,只有他傻傻地站在那看着那一群人走远,那一瞬间带给他的震撼,像是活了十多年第一次揭开人世间那华美的外袍,看到了里面早已腐烂的尸身。

    在乡下地方,就算是地主也不会做出殉葬这等事,但是在京城,这是一个规矩。一个所有人抱着平常心去接受的规矩,甚至没有人觉得这不对。

    那时他才知晓为什么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会说,一个手中有权,有钱的人,和他们不同,是人,也不是人。

    在京城,白事是不用通知宾客来吊丧的。

    出事的人家关上门,挂上白灯笼,上面写着“丧”。就那么一直到出殡的那天才打开门,把人送走。

    岷青在村里的时候,谁家有了白事整个村子都会去帮忙,但在京城不可以,白事期间甚至不能让外人进门。

    他心里越发明白,京城里的,是人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