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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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大半个月,秦涪疏终于跟着师父到了扬州。两个人更加的狼狈,比城中的乞丐还要落魄。
初到扬州,下着微雨。路边的新柳在雨中轻扬着,河上一叶叶扁舟,舟上有女子撑伞而立,也有男子静坐弹琴。
秦涪疏抱着脏兮兮的小包袱,蹲在街角等着师父,五十步外,是一家茶楼,他师父进了那家茶楼。
师父说那家茶楼是姚云生的产业,他先进去打探一番,看看友人是否还在扬州。江湖人小心惯了,不让秦涪疏跟着进去,让他在外头守着东西等他出来,若是一炷香时间,他没有出来,秦涪疏就抱着东西跑。
“小兄弟,你们打哪儿来的啊?”
一个跛脚的老乞丐从旁边挪过来,坐在他旁边问道。
他的身上带着异味,是浓的熏人的汗味和衣服发臭的味道,秦涪疏看着那满口黄牙和沾着食物残渣的胡子,有些不悦的皱了眉。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装作一副胆怯的模样缩在角落里,颤颤巍巍的说道:“我不知道,我在等我师父,他进去里头给我找吃的。”
他和师父一直是分开走的,师父进茶楼,他从另一条路来到了这里守着。自从进了扬州,他们就没有一同走过,这个老乞丐是怎么知道他们有两个人的?
那老乞丐满手脏污,指甲里全是黑泥,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摸摸秦涪疏的脸,笑得不怀好意,哄骗道:“你师父进去作甚,不是我骗你,我认识这茶楼的主子,你跟我说了我就带你进去吃饭。”他一双眼睛半眯着,眼里透着贪婪的光,上下打量着秦涪疏,对于那包袱却是看也没看一眼。
秦涪疏紧紧地抱着蓝花布的小包袱,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和师父都将剑埋在了城外五里短亭的柳树下。如今他能用来防身的,只有包裹里一柄短剑,这老乞丐一看就不是好人,若是师父再不出来,他就要动手了。
他正想着,就看见从茶楼里匆忙出来的师父,他赶紧抱着包袱跑上前,问道:“师父……”
江湖人摆了摆手,拉着他快步离开。秦涪疏回头看了一眼,那老乞丐已经离开了,他暗自皱眉,那人是什么来头。
他们暂住在一处破落的城隍庙内,庙里虽然破败,但是点着油灯,也能遮风避雨。
雨渐渐大了,雷声阵阵,像是九天之上的雷神动怒,接连不断的响雷和闪电,秦涪疏挤在师父身边,他们身下是有些发潮的干草,身上盖着师父的烂披风。城隍庙的门闭着,被风吹的砰砰响,狂风从门缝里涌进来,扑在身上冷的发抖。
江湖人把秦涪疏圈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看向那扇门,眼中神色不明。
秦涪疏即使不舒服也不敢多说,师父从那茶楼出来以后就不大对劲,一句话也不说,表情严肃。他把有些发烫的脚悄悄地伸出披风外,被凉风一吹,好过了许多。
秦涪疏浑身烫的厉害,可师父没有发现。
“小子,我要是出事了,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江湖人出声,那声音在雷声中小的可怜,更可怜的,是秦涪疏听见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说道:“师父对涪儿恩重如山,师父的事,就是涪儿的事。”他说着,直觉头昏沉的厉害。
就是这样一个很寻常又不寻常的雷雨夜里,秦涪疏仍然懵懂,却敲开了一个江湖人的心门,让他将最后的心愿交付。往后数不清的日子里,他为了今夜一句迷迷糊糊的承诺,耗尽半生。
他原是将军府不受宠的庶子,跟着姨娘住在偏院里,他的姨娘怯懦温顺,连带着他也百般小心。那时候他伏低做小,跟府中的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大声,一口一个姨姨姐姐叫的可甜。
他曾躲在假山后看过将军夫人,那个女人气质高雅,却有些病弱,看向他的眼神冷漠疏离,像是家中养了一只不那么可爱的宠物。
那时候秦涪疏什么都没想过,也什么都不敢想。他甚至不敢去看将军夫人,唯唯诺诺的不敢和任何人提要求。
就算是梦里,也时常能梦见那个眼神。
他也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大启战神秦望北。
那个男人时刻都是板着一张脸的,他问秦涪疏,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可想上战场。秦涪疏点头说想,那个男人罕见的对他笑了,说:“这才是我的儿子。”
只有秦涪疏心里知道,他不想,他害怕。可从那一刻起,他的目标就是上战场,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将军。
并非热爱,只是为了生父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而且,只要他这么说,旁的人都会说果然是秦将军的儿子。
他秦涪疏,秦将军的亲子,要靠着一句话才能换得一句承认,好像他往后不成将军,就不是秦望北的儿子一样。
后来,夫人死了,秦将军死了,姨娘也死了,府中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
母亲进府的时候,他哭闹着要岷青带自己去看。他那时候还不懂,满心惶恐,害怕这一次来的,依旧是那种冷漠疏离的眼神。
他看见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华贵鲜红的嫁衣,暴雨把衣裳全部打湿,盖头掀起,满头的金玉。她的脸上有雨水划过,像是一场痛哭,双唇抿着不让雨水流进嘴里。本该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可她丝毫不在意,稳稳地走着,每一步都踏的那么实。
她手里捧着父亲的牌位,昂首挺胸。
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撼,令他至今不忘。
他像是突然就懂了,主子跟下人的区别。
他以为自己再不济也是个主子,可那一刻才醒悟,他有着主子的名头,其实把自己当成了下人。真正的主子该是这样的,即使所有人都冷眼看她的笑话,即使不被任何人期待,也带着自己的傲气,在困境中闲庭信步。
从那以后,他成了将军府遗孤,真正的主子。
后来他离开将军府,跟着师父浪迹江湖,他又认识了另一种活法。在酒肆里大口喝酒,大声交谈,手中有剑,心中便无惧。
他的师父是个小有名气的剑客,这样的人并不少,江湖很大,无边无际,同时他也很小,转身就是故人。这样小有名气的剑客刀客数不胜数,但他师父是其中最出名的。
因为师父有个好友,叫姚云生,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能和这等人做好友,师父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
只有秦涪疏知道,他师父重义,为友人甘愿赴死,是这个江湖中难得的正。
可如今,他师父轻轻开口,很是疲惫,声音带着难忍的悲戚,他说:“答应师父,此生不杀姚云生,不甘下九泉,无颜见恩师。”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着,眼中是化不开的悲哀与痛楚。
数十载的好友,他一腔真心,舍身相护,那人装模作样,骗他至今。
是他错了,没有人诬陷姚云生,是他自己瞎了眼。
秦涪疏呼吸一滞,想要抬头看一眼师父,却被他紧紧地按在怀里,秦涪疏只能闷着声音重复道:“此生不杀姚云生,不甘下九泉,无颜见恩师。”
“好!”
江湖人说道,喷出一口黑血。
“师父!”
秦涪疏连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用衣袖捂着他的嘴,可那黑血像是怎么也吐不完一样,他师父痛苦的捂着肚子,苍白着一张脸,喃喃的念叨:“杀……姚云生,杀……姚云生……”
“师父我会的,我一定会杀了他!师父你先别说话,我带你进城找大夫!”秦涪疏哭喊着,眼泪嗒嗒的掉,模糊了视线,看不真切师父的脸,只记下了那一抹刺眼的红。
江湖人摆手,用手推着他,力气小的可怜,“快走,跑的远远的……要帮师父,杀了姚云生!”他说完就喘着粗气闭上了眼。
秦涪疏不知所措的跪在他身前,伸出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狼狈的倒在地上。庙外依旧是狂风暴雨,一声声惊雷落下,秦涪疏忍不住打颤。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双脚发软的站起来,想把师父葬了却找不到地方,庙里铺着石板,他是挖不开的。可若是埋在外头,这么大的雨,保不准泥土会被大雨冲开,露出师父的尸骨被野狗叼走分食。
城隍爷上结满了蛛网,前面点着两盏油灯和一些发了霉的干粮果子。
秦涪疏上前拿起两盏油灯,闭着眼狠下心将灯油泼洒在师父身上,他红着一张脸,脑子昏昏沉沉的说道:“师父,徒弟对不起您,不仅没能将您好好安葬,还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徒弟也不想您死后不得安宁。”
尸体就留在这里一定会引来那些野狗,他只能出此下策。
将油灯扔下,火势一点一点的大了起来。秦涪疏强撑着拽下了庙内的帘子,扔在了火堆上。庙中还有一坛酒,也不知是谁留下的,秦涪疏没有犹豫,全部倒在了火堆上。
他看着师父,火光中,师父的身影渐渐看不清楚。他要走了,庙外传来的马蹄声像是催命的符,他得跑,跑的远远的,终有一日,要给师父报仇,手刃姚云生。
秦涪疏抱着包袱翻窗逃跑。
一群人骑着马来到了庙外,他们被暴雨淋湿,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个避雨的地方。
为首的人刚想推开门,就被身后的人拉住,那人放开他后拔出了剑,谨慎的说道:“先别动,不对劲。”他吸着鼻子,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其他几人摇摇头,他们浑身湿透,冷的不停发抖,鼻子早就冻僵了,哪还闻得出什么味道。
可慢慢的,那味道越来越浓,门缝里冒出了烟。
“是烧肉的味道!”一人惊喜的大喊,情急的上前拍门,“里面可是有人,我等路过此地突逢大雨,不知可方便让我等进来一避?”
许久没有答应,他还想再拍,就被人拉住了。
他们身后一个兄弟低声说道:“烧糊了。”
“是人!”
为首的人一脚踹开了门,庙中早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不过门口因为进了雨水太湿没烧起来,所以他们一直没发现。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没有什么烧肉,被烧的,是个人。
秦涪疏浑身烫的厉害,冒着大雨脚步虚浮的跑着,他要先去埋了剑的地方把剑挖出来。双脚抖得厉害,脑袋里像是盛满了浆糊,手上的各个关节酸疼的厉害,呼吸也灼热的吓人。他知道自己染了风寒,可是不能停下,被人捉回去他就死定了,他还要帮师父报仇,还要回京城当将军府的小少爷,要去帮助母亲。
他无助的哭着,哭师父的死,哭自己的不争气,以往身子骨那么好,怎么一出事就废了。他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小小的身影在暴雨中几乎看不见。
终是撑不住了,他抱着包袱跌在路上,暴雨像石子一样打在身上,疼得厉害。秦涪疏睁开眼看着前面的路,意识渐渐模糊,他强撑着从路边滚了下去,滚到树林里才安心的昏了过去。
不能倒在大路上,得躲起来……
“啊……”赵阅璋惊呼,猛地坐了起来,她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的厉害。
京城下着小雨,雨声淅沥沥的,听着入睡十分惬意,也消了这几日的暑气。她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脑中满是涪儿的求救。
在梦里,涪儿被困在大火中,凄惨的喊着她,火舌舔舐着他,赵阅璋眼睁睁的看着他被火焰吞噬,却动弹不得。
“母亲!救我,母亲!”
“救救涪儿,母亲救救涪儿,涪儿要死了……”
“母亲!”
她从枕下捞出一块血红的小方块,放在鼻子下狠狠地吸着。那味道太浓,熏得她流泪。
吸了几口也没见好转,反而越发的心慌,她起身下床,揭开镂空小香炉的盖子,把那块香点燃了扔进去。一缕浓浓的白烟自香炉中升起,然后慢慢的散开,屋子里满是那香块刺鼻的味道,赵阅璋深深地吸了一下,终是没那么恐惧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过担忧了,涪儿现在一定好好的。可却忍不住害怕,若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这个月还没送信来,不知他们现在在哪,涪儿可还好。
她还没坐下来就听见门被拍的砰砰作响,暇颖的声音透进来响起。
“主子,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