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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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阅璋来到了素寰宫。
宜桢看起来精神还是不大好,靠在榻上,整个人恹恹的。赵阅璋坐在小凳上,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室内。
除了桌椅有明显动过的痕迹,其他的物品摆放都是自己昨天看见的样子。这么说来宜桢和宜安见面时还算平静,没有动手。只不过桌上放着一个银质的指套,最前端被烛火熏黑,被孤零零的扔在桌上。
宜桢还没开口,赵阅璋倒是先问道:“皇妹怎么开始戴这东西了?”她顺手拿过桌上的指套,把玩了一番,笑道:“这东西我倒是第一次见人戴,怪好看的。”指套在大启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戴的人也不多,总觉得戴上了麻烦,想要自己动手做些什么也不方便。
宜桢笑了笑,轻声说道:“皇姐不也说了吗,怪好看的。”
宜桢看着赵阅璋,她仔细的把玩着那个指套,像是今天过来只是为了看看她。她久不开口,宜桢等的有些不耐烦,便温声问道:“皇姐今日过来的正巧,我也是正忧心着,宜安一心想让我去庙里,可我……”她叹气,然后苦笑,欲言又止的看着赵阅璋,等着她开口询问。
哪知赵阅璋没有按照她的设计来,甚至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屋内的屏风上,低声问道:“宜安昨夜里待的久吗?”
宜桢愣了一下,才回道:“也不,我才醒她就过来了,劝我去庙里,也就一盏茶的时间。”
“为何?”赵阅璋看向宜桢,脸上没了笑模样,看宜桢的眼神很是不满,她咄咄逼人的问道:“为何宜安会希望你去庙里?你做了什么事惹了她?或是你有什么把柄被她发现了?”
“她来了一盏茶的时间,你说你刚醒,那定是躺在床上的,宜安在你也不会用指套去挑烛火。到底是你把人叫来的,还是她自己来的,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宜桢面上不见慌乱,反而有几分呆滞,像是没有想到赵阅璋会突然发难,她自然的撩起了散落的长发,丝毫不心虚的说道:“自然是她自己过来的,我没必要说谎骗皇姐。”
她心中并不慌乱,或许一开始走这条路的时候,被赵阅璋发现了端倪她会害怕,可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欲望是个好东西,你渐渐地把它填满,它便会让你无所畏惧。
而且宜桢心里清楚,就算赵阅璋去问,宜安也只会顺着她的话说。因为宜安担心自己,她害怕,怕赵阅璋也是被牵扯的人,会把自己留在宫中继续受折磨。
她从来不会看错自己的妹妹,即使一时大意让宜安脱离了她的掌控,也不能否认,她的妹妹,是相信她的。
“那宜安为何一定要你去庙里?她知道徐明骄丧命与你有关联,想让你躲开对不对?”
赵阅璋问道。她一直好奇,为什么人会死在宜桢的宫里,可换个思路想想,若是宜桢自己动的手,那人死在她这里就说得过去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会半夜起身,然后被院子里的尸身吓到。
她只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她既然昏了过去,那韩大人查案也查不到她的头上。昏迷也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去想好说辞,或者是毁灭证据。
这样一来,也能解释宜安的异常。
素寰宫伺候的丫鬟不少,凭空多出了三具尸体,这事难度可不小,若是有宜桢在一旁帮衬着,遣了宫人离开,那就简单了。
宜桢躺在床上看着她,眼中或许含着泪,赵阅璋坐的远了,有些看不大清,只见她眼中好像有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皇姐何苦污蔑于我?徐小少爷丧命,于我能有何关联?“
“既然这样,那皇姐今天就管管素寰宫内的杂事。夜里守夜的宫人太监,总是要处置的,不然皇妹也说不清楚。”她笑着,出此下策只是为了逼迫宜桢承认她和徐明骄受害一事有关联,宜桢若和她把话说清楚了,她才有法子帮她开脱。
不然到时候叫韩大人查了出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咦?”宜桢有些疑惑的出声,好奇的问赵阅璋,“皇姐说的可是真的?我宫中死的人,不该是杀害徐小少爷的凶手吗?怎么又成了徐小少爷了?不过,皇姐既然要处置我的宫人,这就有些不好了,宜桢再不济也是个主子,处置人的事,我亲自来就好。”
她说罢对着外间招了招手,语气自然的吩咐道:“束雪在外头吗?出事那晚值夜的小太监和守夜的丫鬟,全部赐茶吧。”她说完还对着赵阅璋莞尔,轻声说道:“不知皇妹这番处置,可得皇姐的心?”
赵阅璋心中大骇,宜桢善良心软,以往宫中下人犯了大错也不过口头训斥几句,“赐茶”这等残忍的手段……她看着宜桢,只觉得嫣然无方,而那颗想要替她遮掩的心,从滚烫到冰冷。像是泡进了凉水里,不停地有人往里灌着冰。
赐茶,是后宫处置下人的手段。
一杯上好的温茶,里面放入许多细小的瓷片碎渣,叫人全部喝下去,轻则口不能言,重则当场丧命。
赵阅璋原以为宜桢是有苦衷的,如今看来,她哪里有苦衷,分明是把一切都想好了。若是韩大人质问,就反问这人可是徐明骄,如果是,那当初逃婚的罪就该算一算了,若不是,就无事了,一个“凶手”的死扳不动她。
而且她早早的处置了“失职”的下人,也叫人找不出把柄。
宜桢说完又对着外间说道:“若是有好命的,就送到风铃宫去。”她轻笑,问道:“皇姐可满意。”
赵阅璋愣愣的说不出话,眼前这人竟是陌生的厉害。
风铃宫那是什么地方,几十年没人敢踏足的地方,她这是根本就没想留活口!
“宜桢,我当你是妹妹,如今只问你一句,是或不是。”她看宜桢想开口就连忙打断,“你不必急着回我,只肖听我说。你现在承认了,这事不管怎样,我顾及姐妹情谊帮你这一回。若你不承认……往后那声皇姐,我也当不起。”
她这样说着,直白的告诉宜桢,说实话,这回我帮你了,往后姐妹还有没有得做先不说。如果不说实话,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同胞姐妹,往后再不往来就是了。
宜桢思虑良久,她并非在意那淡薄的姐妹情谊,她在乎的是宜嘉的承诺。这次的事她虽有了对策,但总觉心中慌乱,如果有了宜嘉的帮助,那就简单了,如此一来,她总归是无事的。
再者说,宜嘉这幅样子,像是什么都知道,这样了还瞒着,让宜嘉心寒的同时,说不定还会埋下祸根,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反正被逃婚的是自己,受尽苦楚的是自己。
宜桢想通了就为难的看着赵阅璋,轻轻地点头,动作很小,若不是赵阅璋一直注视着她,都看不清楚。她点头之后就悄悄地说,“皇姐既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宜桢就不遮掩了。那三具尸体确实是我动的手,可我是为了报仇。”
“报仇……”赵阅璋轻声重复,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报仇有多少法子?你是有多蠢才会亲自动手,人在你宫中,你就算本事再大也脱不了干系!”
“皇姐说笑了,宜桢只问一句,当初望北将军身死,皇上差人送去了毒酒白绫,让你自刎殉情的时候,又或是你嫁进将军府无依无靠的时候。那些时候,若是皇兄在你眼前,不考虑别的,你可会杀了他。”
“闭嘴!”
赵阅璋谨慎的看着四周,训斥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分不清什么话是说不得的吗?”
“皇姐心中定是有了答案。宜桢自认不是个聪明人,皇姐你和宜庄皇姐,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化险为夷,一步步靠着自己稳稳地走。可是宜桢不能,我要人脉没人脉,要底牌没底牌,我成不了什么事。你们有本事靠着自己寻一条活路,我没本事,靠着男人成事。”她说着顿住,觉得自己失言了,方禧是算不上男人的。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宜桢的声音轻飘飘的回荡着,像是什么冤魂的诉说,蛊惑着心智不稳的人犯下罪孽。
“我记得宜庄皇姐最喜欢的花是寒梅,凌霜傲雪,坚韧大气,确实适合她。皇姐你呢,最喜欢的是莲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也适合皇姐。”
她用气音说着,似临终前的最后一番话,宜桢自己也想着,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说真话。这么想着,就忍不住多说了些,也想把这么些年的委屈一一道来,然后心甘情愿的沉入池底,不做莲花做淤泥。
她从矮桌的盒子里拿出了一片花瓣,莹白的莲花瓣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粉,很是好看。她拿着花瓣不停地把玩着,说道:“皇姐以为,我不想做寒梅,不想做清莲吗?”她手上一用力,把花瓣捏烂,竟恍惚间闻见了满池莲花盛开的味道。
“我若是寒梅,冒大雪而开,阻了人看雪,也不过被砍了。我若做清莲……我若做清莲,也不会是那朵花,而是淤泥中不得见光的根。这宫中本就是一个莲池,有了不染尘埃的莲,就要有深陷淤泥的根,我就是那根,承花之重,被泥所缚。我既注定开不出那般高洁的花,不如早早的沉浸泥里,安心的做根,皇姐你说,我选的可对。”
赵阅璋心中发凉,有些想要发抖,她竟不知,知书达理的宜桢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实际上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赵阅璋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对。你选的不对,你是个人,不是莲池的花根。是听天由命还是奋力一搏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说这是你选的路,但不能说这是必然的结果。我再问你一句,我可能等到你悔改的一日?”
“悔改?皇姐还看不清吗?我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她笑着说道,眉眼弯弯的模样让人不忍,“是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宜桢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着在这宫里活得畅快些。”
赵阅璋失望的摇头,却是再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这样的宜桢,不再是当初那个让自己进宫陪陪她的女孩了,她长大了,无比迅速的适应了这深宫的规则,活成了宫里最常见的样子。
终于,这吃人的深宫,又吞噬了一个怀着善念的灵魂。
临走之前,赵阅璋问她,“若是有一日,你出了事,可会埋怨今日我没有叫醒你?”
她终是不忍,怕往后漫长的余生里,宜桢会后悔,后悔自己变得面目全非。那时候她回想起今日的对话,会恨她的不作为,恨自己作为皇姐没有打醒她。
宜桢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难得的有了几分人气,眼中带着零碎的泪光,无比坚定的说道:“不会的,就算我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不会悔,也不会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脚长在自己身上,往哪走,不是让旁人帮你选的。皇姐走吧,此番事了,莫再往来了,宜桢罪孽深重,唯恐牵连皇姐。”
她笑着说着,这番话真心实意,是感念宜嘉之前大恩,对她和宜安多有照拂。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人不会再有往来。她深知自己选了怎样一条死路,也不想诸多连累,或许这是她仅存的善念。
赵阅璋点头,声音哽咽的说道:“你我姐妹,往后便是陌路了。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宜桢看着她慌乱的离开,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了即将落下的泪,双手捂在脸上,不停地吸气呼气。忍住了那阵悲痛,便只觉浑身轻松。
身而为人,没有人要为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她或许选错了,但是也说了实话,她不在乎百年之后后人怎么评价于她,也不在乎名声。她只是想活得轻松些,肆意些。
或许还带着对皇上的不满,总想着给他找麻烦。
无事,往后的路大不了独自前行。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就算是死,她宜桢也要做个恶鬼,不管身前身后,都要活得自在。
躲在窗外偷听的小丫鬟看见赵阅璋出来,提着裙摆正想离开,就看见看站在身后的束雪。
束雪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不知多久了。
小丫鬟忍不住发抖,开口想要解释一番,就看见束雪抬手,手中的帕子往她嘴上一捂,她便失去了知觉。
她只记得昏睡前束雪诡异的笑容。
那天的风铃宫,多了好多人。
呜呜咽咽的哀鸣声,像是来催命的,告诉着路过的宫人,风铃宫重新开门了,小心些,下一个可能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