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恕风里雨里的再次爬上了他哥的小窗户。

    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阵, 这村子弯弯绕绕的，哪条胡同都长一个样, 加上雨雾看不见路, 所以很容易走错。这会儿应该凌晨了, 也不知道韩樾会不会睡死了听不见敲窗户。

    大概因为下雨，今天院子里没有盯梢的, 所以他很顺利地爬上了二楼。爬的时候他还纳闷儿，他来刘泉家明明是想去他家地窖看看, 为什么跑来爬窗户了？

    可能是怕他哥被虐待吧。

    他趴在窗台上朝里望，床上居然没有人, 窗户还是虚掩的……什么情况？韩樾跑哪去了？

    崔恕想了想, 怀疑他可能是被转移看守了，于是琢磨着先去地窖看看，正要走，忽然一想不大对劲——如果窗户是早上离开前开的, 那应该是完全敞开才对, 而晚上下雨，正常人应该不会开窗, 所以这是不是故意虚掩的？

    他心中起疑，便开窗进了房间, 进去后, 发现房门也是虚掩的, 外面的打人声哀嚎声穿过门缝钻进耳朵, 他皱起眉头, 蹑手蹑脚躲到门边。

    刘泉这人的形象太令他难忘了，即便隔着一道墙，他也能通过他的声音分辨出他的表情——狰狞，有像魔鬼一样的笑，笑中渗透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快感。

    这种表情崔恕见过太多了，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愉悦感从哪里来，就像他永远也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崔恕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暴怒的刘泉正在教训那个逃跑的人，挨打的人不过才十几岁，被打怕了便哭着求饶，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绑在椅子上的，其中一个是韩樾。

    大概是隔着门缝看人会产生一层奇怪的滤镜，眼前这一幕莫名跟他记忆里的画面重叠，那里有很多小孩，他们每天都会观摩其他小孩被教训，情形跟现在差不多。

    “让你跑！我他妈让你跑！还敢不敢跑了！”

    刘泉的吼声被忽然惊起的响雷炸进耳朵里，记忆大门轰然开启，崔恕好似听见了来自地狱里的声音。

    “让你跑！还他妈敢不敢跑了你！小王八蛋狗胆还不小……”

    逃走那一次，他被抓回去关了三天三夜，挨了无数打，遭受了无数辱骂，还不给饭吃，从那一次之后他就不再逃跑了，因为他受不了饿。

    再后来，他就混成了恶魔中的一员，因为只有变成“自己人”他才不会遭罪。

    被骗来的小孩大多都很无知，只会哭爹喊妈，要么就是嚷嚷着警察叔叔来抓坏蛋。而他的工作就是吓唬这些小孩，吓到他们不敢再哭为止。通常只是胆小的倒还好，吓一吓就知道老实了，最怕有脾气犟的，有幻想着逞英雄的，有扬言爸爸妈妈来扔炸|弹的，这些小孩一般会更遭罪。

    他还遇上过一个最不配合的，那孩子比他大些，从神情上就能看出优越感，大概是个众星捧月长大的少爷，没见过世界的肮脏，身陷囹圄犹有一腔傻逼赤诚，整天义正言辞地跟身边小朋友说一堆正义大道理，告诉他们正义能战胜邪恶，告诉他们坚持就是胜利，甚至还试图感化施暴者。

    而且，此人还特别傲娇，给什么都不吃，水也坚决不喝，别人施舍的好意他也不领情，梗着脖子坚决抵抗，也不知道他那一身的革命斗志是谁给培养的，搞得崔恕都不知道该讨厌他还是该同情他还是敬佩他。

    也不知那小傻蛋现在怎么样了，在追求正义的道路上有没有撞得鼻青脸肿。

    外面的殴打声暂停，崔恕又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此时刘泉的刀正贴在韩樾脸上，他手指夹着烟头随意弹了下烟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烟灰全部落在了韩樾的裤子上，而韩樾不为所动，眼中毫无起伏。

    许是韩樾的皮肤太轻薄脆弱，刀压在上面格外触目惊心，也许是那烟头刺激了他，崔恕的眼皮没来由地狠狠一抽，刀锋划破皮肤时的痛感再次袭来，某段模糊的记忆忽然就清晰起来。

    刀，烟头，那小孩怎么也不肯妥协的鄙睨眼神，韩樾此时没有起伏的眼睛，还有他脚踝上的烫疤……这一切杂乱无章的拼凑在一起，居然让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渐渐成了形。

    刀刃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有点痒还有点硌疼，韩樾很想挠一挠，但手被绑着抽不出来，只能忍着。

    他记得那里的一个小魔鬼也经常拿刀吓唬他，不过他是真吓唬，因为从来不动真格，但那时候他没把这个当成好意，因为在他当时的眼里，那里的人都是魔鬼，区别只是坏一点的魔鬼跟更坏一点的魔鬼而已。

    哪怕后来是那个小魔鬼偷偷放了他，他也没把他当成好人，在他看来，那里是地狱，他进去一次出来，自己就再也不是自己了，所以他痛恨那个地方，以及那里的所有人。

    可是就在今晚，他给那个小魔鬼留了窗户，期待他像以前那样每晚来一次，送不送东西无所谓，来一趟就好。

    唔，可万一那货没领会他的暗示，来了又走了，那……那好像也不能怎么着他。

    一想到他可能来了又走了，韩樾就没什么心思陪刘泉演戏了，他试着动了动被捆住的手。正待强行挣脱，忽然一只不明物从对面房间砸了过来，正砸在刘泉拿刀的手腕上。

    刘泉的表情有一瞬间错愕，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家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只手电筒的，扔手电筒的人就出现在了他面前，狠狠捏住他的手反拧在身后，下一秒他的老脸就贴在了墙上。

    “你谁啊你！谁让你私闯我家的……唔……”他的脸惨遭暴力碾压，正好牙齿磕在墙上，啃了一嘴墙皮。

    “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私自设刑场教训人，你有营业执照吗你！”

    “……”刘泉疼得直抽气，态度却依旧横，“楼下的人都不喘气了吗！狗呢！给我放狗！”

    他不提狗还好点，这一个字就把崔恕彻底惹毛了，暴怒的崔大爷一脚踹向刘泉膝盖窝，压着他的肩膀活活把人压跪在地上。

    他扭头去找绳子，结果倒先对上了某人那双内容丰富又多彩的眼睛，他一怔，冲上脑门的热血立刻冷了大半，“你他妈还愣着干嘛，被捆绑有瘾吗！”

    从他冲出来的那一刻，韩樾就一直看着他，也是直到方才他才想明白，他这一晚上回忆来回忆去，回忆当初那个傻逼自己是假，想他才是真。

    想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来给他解围，想知道他是怎么进入那个地方的，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想那样一个魔鬼成群的地方，为什么会出来一个大可爱——这其实一点都不科学，就像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有天他会看上这个小魔鬼一样。

    “宝贝儿，你都说我被捆着了，我不愣着能干嘛？”韩樾动动胳膊，表示他确实动不了，“我这一晚上就等你来救我呢，我以为你的关注点应该先放在我身上才对。”

    崔恕嘴角一抽 ，让这个人气得都不会发火了，他一只手压着刘泉，一手拿刀挑开绳子，“我他娘就该晚点出来，让大影帝脸上添道花。”

    “怎么会，”韩樾挣脱着绳子，一边饱含深情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崔恕的眼皮又开始疯狂地跳，他别开头，有些不太敢跟他对视。

    此时刘泉的儿子们都围在一楼楼梯口，每人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跟楼上绑架他们爸爸的大坏蛋喊话：“你们放了我爸爸，不然放狗咬你们！”

    这一听就不敢上来。

    崔恕本来让狗吠声闹得浑身毛躁，一听这话乐了，“楼下的宝贝们别着急哈，我跟你们爸爸先聊十块钱的，你们要是不想上来就回去睡觉，熬夜可不长个！”

    “你们这帮完蛋玩意，在下面喊有个屁用，上来啊！”刘泉差点气死，“放跑了货我让你们好看！”

    “你他娘骂谁货呢！”崔恕揪着刘泉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当你是npc老子不敢打你是吧？”

    “他叫我。”韩樾说，“我是他骗来的货，将来要负责看守其他货。”

    崔恕：“……”

    怎么听起来他还怪自豪的？

    “你们进了吉祥村，就都是吉祥村的货，永远都别想逃出去！”刘泉凶相不改，一脸煞气地看着崔恕跟韩樾，“永远都别想！”

    “大影帝，这演技得算牛了吧？”崔恕用绳子把刘泉捆了，找了快破布塞他嘴里，“反正我演不出来，这么入戏，肯定以前干过这样的事，说说吧，你拐骗孩子来干嘛？”

    刘泉呜呜呜摇头。

    “哦，不好意思，忘了你嘴不方便。”崔恕又给拿掉布，“我们没说要跑啊您急啥，您既然想留我们，村里的信息总得跟我们共享对吧？所以，那些孩子你要来干嘛？”

    刘泉心说你当我傻吗？

    “你们没有资格知道！”

    “你不说我可就瞎猜了啊。”崔恕摸着下巴想想说，“是不是你有一个不孕不育的老相好，因为自己没娃就开始报复社会？”

    刘泉：“……”

    韩樾嘴角抽搐。

    “再不然……”崔恕故意拖了个唱腔，“就是你被控制了，不得不干这样的事但是……我看你乐在其中的，所以其实，你以前也被拐卖过是吧？”

    刘泉的脸色难看的像狗屎，“我不知道你在放什么屁！”

    “这你可冤枉人了，我从来不在人前放屁。”崔恕摊手说，“一个人报复社会总要有理由，你不为钱，也没有特殊嗜好，那就剩了愉悦自己这一样。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受过这样的不公平待遇，走上这条道或许不是出自本意，但你最终还是被同化了，于是这一生都只能从伤害别人身上汲取‘快感’，我这样分析没错吧？”

    刘泉那双浑浊的眼睛闪了闪，里面涌动起复杂的情绪，不过也只是一瞬，便再次被浓重的戾气所取代，他朝楼下继续喊：“再不放狗老子弄死你们！”

    他这一嗓子出去，楼下的狗吠声再次激烈响应，崔恕咒骂一声，重新把刘泉的嘴塞上。他趴在楼梯口朝楼下看了一眼，正瞧见一只大狼狗干劲十足地蹿上楼梯，要不是脖子拴着绳，这会儿恐怕已经蹿上来了。

    操！崔恕有狗吠后遗症，都是当年种下的毛病，听见狗叫就感觉有人在后头追他。

    他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但是考虑到还有个不会爬墙的队友，他只好跟楼下的儿子们讲道理。

    “宝贝儿们，放狗咬人可是会烂鸡鸡的，这么大的事你爸爸没告诉你们吗？”崔恕趴在楼梯扶手上，尽量心平气和地跟狗狗们对视，“那你们爸爸可太坏了，这是明摆着不让你们娶媳妇啊！”

    楼下四人四狗一脸单纯地望着他，不是很懂。

    韩樾在一边捂着额头笑。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想上来救他，他把你们骗来，平常对你们又不好，这么烂的爸爸还是别要了，不如认我当爸爸吧，我可以带你们飞，还能帮你们出气……别不信啊，他现在被我绑着呢，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崔恕指了指刘辉，“你要不要上来验证一下？不过狗就别带了，你们把狗牵走，我就把他交给你们看管，这个欺负压榨你们的老王八蛋以后可就再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了，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诱惑力？”

    “那我们又凭什么信你的话！”刘辉问。

    “你说呢宝贝儿？我现在可随时都能把他放了，放了之后是什么后果你们知道吧？”

    几个小孩同时一哆嗦，他们当然知道，今天他们没听话，后面就会遭受毒打，甚至没有饭吃。

    他们的反应都在崔恕眼里，他笑笑，继续忽悠：“呐，我再给你们两分钟时间考虑，两分钟后，我可就放人了。”

    刘辉几个只是犹豫了片刻就让开了，他们牵着大狼狗退到门外，一边站两个，像是开道似的。

    崔恕嘴角一抽，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狗牵走……

    不过当着小崽子跟韩樾的面，他不好表现得太怂，于是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一边下楼一边说：“别怕啊哥，这些狗都是节目组设计的，不会真放开咬人的，那什么你要实在害怕就跟我后面，我替你挡着。”

    韩樾瞥了眼某人正在发抖的手，摸着鼻子忍笑，“哦，虽然话是这么说吧，但我还是害怕，万一它们不听话呢，就算不咬人，叫两声我也受不了，你看我手都抖了，所以……”

    崔恕正竖着耳朵听他所以呢，手忽然就被人握住了，并且握得非常用力，他一下都没挣脱开。只听他哥低沉的声音在耳后所以：“……所以，你得牵着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