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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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堂之上, 军报一事已满朝皆晓, 平静的水面之下似乎酝酿着汹涌的险涛。
赵默一身锦龙朝服负过手, 敛目看向地台下立着的一众文武百官, 沉声问道,“昨夜,边疆军部加急传报,不知众爱卿如何看呢?”
蒋太师缓步向前, 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抬眼往那地台之上睨去, “如今边境金越交战, 于我大梁极为有利,此时万不可作壁上观,当错失这一大好时机啊!”
见满朝无人应答, 而新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蒋太师趁热打铁, 又道, “自古兵家讲究远交近攻, 当年秦横扫六国,天下一统正是采取如此手段, 虽说越国弱小、金国强大, 可仍牵制了金国大半军力, 此时我大梁若与越国联合抗击辽金, 便能给向来跋扈的金国沉重一击, 何乐而不为?”
宁德侯薛隽听了,同样上前一步,忙拱手道,“万万不可,如今大梁军马困顿,贸然出战,必然不利,臣建议于边境加固,暂不可轻举妄动……”
“宁德侯此言差矣,”被戚国公倏尔从中打断道,“您以为只要边尘不动,便能得享太平?未免自欺欺人,那金国向来骁勇善战,如今多少受困于战事,正处于劣势之秋,若一味的妇人之仁,待那辽金吞下越国这块肥肉,宁德侯以为那姑获一族,下一个矛头会对准何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皇上明察!”此时,蒋太师于一旁高声附和道。
“出兵打仗可不是口上喊的响亮便能旗开得胜,二位大人想必是养尊处优惯了,竟不知其间半点难处。”薛隽反唇相讥道,如今京中先不谈兵马粮草、国库供给,就连带兵出征的武将都捉襟见肘,蒋戚二人从中煽风点火,居心可见一斑。
“宁德侯您手下的薛家军不就素来英勇,威名远扬么,”蒋太师顿了顿,看向地台上的赵默,像是突地想起什么来,意有所指地,“皇上,莫不是忘了江州的靖安侯饶忠也是正值壮年,以待启用呢。”
此话像投入静潭的石头一般,倏尔一片死寂,太师与新帝眼神间的博弈,在朝堂上无声蔓延开来。
此刻,远处有一位年青官员徐徐出列,正是近日调回京城的秦易,只见他开口打破此时僵局,从中调停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的品阶较低,语气自然更为恭谨。
赵默瞧那人眼熟,记起应是与唐望同年参加殿试的秦易,面上表情放缓,抬手道,“但说无妨。”
秦易稳了稳身子,朗声道,“臣以为,下月辽金二皇子来朝,皇上应暂瞧瞧他们的来意,再做定夺。”
没错,辽金那二皇子姑获翎提前至下月赴京议和,秦易此言一出,未尝不是给皇上找了个合适的台阶下。
赵默也深以为意,点点头表示赞许道,“爱卿所言极是,那就先这么,静观其变罢,”
此时,蒋太师与戚国公眼神对接,二人短暂相视便移开了目光,也没有再开口作声。
总之,新帝心头百事缠忧,如今又再添一桩,此时京中的局势对他们来说,应是愈发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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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却是别样的光景。
山中日子悠闲,饶絮二人如同被世人遗忘一般,他们不再被迫面对一路上的忧虑惊惧,也无须再忙于公务,周旋人事。尤其是唐望,似乎这些日子过得,竟是二十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惬意。
今日日头正暖,屋前,饶絮肩伤好了一些,用另一只胳膊帮着张大嫂做些劈柴的活计,却是不在话下。再说,他们已经在此白吃白住了一阵子,面上也过意不去。
张大嫂一家三代都是本分的庄稼汉,膝下养着两个儿子,日子虽过得清贫,但在这山间靠山吃山,自然也不至于饿着这一家老小。好在张大嫂的大儿子,唤作春生,在这之前恰好过了童生考试,成了生员,今年恰赶上要去参加乡试的时候。巧的是,唐望别的不敢说在行,读书认字却是不能再擅长了。
这些日子,便主动担起为张嫂大儿子春生督导课业的任务来,春生只惊觉这位唤作子卿的姐姐虽年纪轻轻,又生是个女儿家,却比县书院极负盛名的先生讲起书来还要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自己也就更加勤勉用功起来。
张嫂是妇道人家,不懂得这样那样的高深学问,可子卿、小絮光瞧这二人不俗的容貌、不凡的谈吐,不用说想必也是哪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子弟,心里极感激子卿能给自家的山里娃娃辅导课业,家中母鸡一日下四个蛋,一个留给春生,另两个省下来说什么也要给饶絮他二人补身子,唯剩的那个才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去卖。
此时饶絮刚将劈好的柴禾垒好,便坐在门槛上远眺那花丛之间的唐望在做什么。
唐望今日着一件浅绯色窄袖褙子,雪青色长裙由后向前系于衣外,腰间缀碎帛拼花绣带,一根簪梳拢起青丝,腰高领低,雪肌微露。
这山间与外界气候不大相同,概是被山崖环抱四周,挡住了山外的秋凉,一种粉黛色的小花在这山涧之中铺散蔓生开来,远处看去,雾蒙蒙葱郁郁地连成一片,一阵风吹来,那花丛间的裙裾轻扬,此时的她虽身着布衣,却仿如仙子一般飘然临世,惹人遐思。
唐望正带这大嫂五岁的小儿子春成在那花丛间嬉耍,这会儿一大一小的两人儿突地定住了身子,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花丛间的某处,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唐望以指抵唇,忙教春成噤声,矮着身子又朝前挪了几步,突地一跃,双手合十,下一刻眼见着一只乳白色的玉带凤蝶飞过,唐望又忙地再扑向另一边。
饶絮瞧见唐望难得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墨色的眸子不禁微微笑开,原来是在扑蝶。
张大嫂在屋前翻过苞米,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子卿的背影,笑着问道,“小絮,你与子卿两人应当不是亲生兄妹吧。”
饶絮听罢点点头,回道,“嗯,我一直想娶她过门,只是…如今她还未答应过我。”饶絮到目光仍未离开远处那道纤弱的身影。
张大嫂笑开了,掩面道,“还真教我猜对了,那你打算何时向她开口呢?”
饶絮沉了沉目光,却并没有回答,如果生活可以像这山谷中的风一般停驻,该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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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唐望来唤饶絮用晚饭,却见他在屋前的树下忙活着什么,地上散落了些裁减的木料和绳结,正低头敲打着什么。
饶絮觉到她来,转身过去牵起她的手,道,“坐上来试试。”
唐望看着树下竟多出个崭新的木秋千来,惊喜地瞧向饶絮,脱口而出道,“送我的?”
饶絮点了点头,将她扶上秋千,在身后轻轻推动,“如何?之前那次看着员宝玩,你在一旁瞧了半天。”
唐望有些发窘,“是么…”她自小到大,家教甚严,吃饱穿暖之外便是用功苦读,自然是从未接触过这些,长大了之后更是不会再去玩了。
唐望回转过身子,目光些许闪烁,同饶絮道了一声,“谢谢你。”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饶絮在她耳后轻轻哼道。
唐望羞红地撇过脸去,不想同他说话。
两人正沉浸于这样的温情,却听得屋内一声搪瓷碗摔破的巨大响动,教唐望心动一惊,跟饶絮一同前去查看,却见得春生赌气地从屋内跑出来。
走进去一看,原是春生的爷爷一把掼碎了瓷碗,瓷片此刻砸落四处,却也未能消散春生爷爷的怒气,再看向春生父亲愁眉不展,张大嫂正眼圈微红。
这是张大嫂家中出了什么事?他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心意定了,明日就拉去卖了,给娃儿读书用。”春生爷爷说罢,便转身进屋去,置气得连饭也不吃了。
唐望拉过站在一旁的张嫂,想问问如今是什么情况,一家人之间竟动了这样大的气。
那张大嫂叹了口气,没法儿地,道,“事关春生报名乡试,上面说是要交例贡,没成想不同往年的有粮捐粮,说是捐粮难以存储,从今年起统一一人要捐上十两银子,竟足我们一家半年的开销有余,公公方才说明日要将准备好的棺材拉到集市上去卖,春生和孩儿他爹不答应,这才闹起来……”说着就忍不住地抹眼泪,“我们这是着实没有法子了。”
唐望听了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心头顿时升腾起阵阵怒气来,这廪生捐例贡是一直的规矩,一向是一人一小石米粮,这青州府竟敢公然将例贡变米粮为白银,问道,“这青州如此不合规矩法度,他们竟不怕一众廪生告到京城去?”
张大嫂只擦干了眼泪,“那青州府的大人只说,这是当朝首辅、太师的意思,为的是充盈国库,是得了皇上准许的,任我们告破天去!”
“一派胡言!”唐望听了这样的诬陷,不由得义愤填膺,不知如此做法充盈的是国库,还是某些人自己的钱袋?
饶絮沉默片刻,上前将张大嫂唤至别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锭子,递在张大嫂手上,将她吓了一大跳,竟是整整二十两纹银!
“这……”张大嫂不敢要,看向饶絮,“这怎么使得?”
饶絮迫她一定要收下,“我与子卿在您家里叨扰这些时日,这是您应得的。”
唐望也从旁附和道,“嫂子,您先收下应急,待过了这道坎再说。”
张大嫂一下子便濡湿了眼眶,嘴里不停向他们二人道谢,才不得不将银子收下,忙跑着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家丈夫。
待张大嫂走后,只留唐望与饶絮二人相对无言。
空气中一时静得可怕。
“我要回京城去……”唐望沉默片刻,开口道。如今躲在山间并不是长久之计,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蒋太师一党蚕食鲸吞,鱼肉百姓吗?
饶絮蹙眉,“天下之事关乎太多人,你明知道我们如今为何落得如此,为何还要回去自投罗网?”抿了抿唇,复而问道,“如今的日子,惟你我二人,难道不好吗?”
唐望内心纠结,面上却强作镇定,沉默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饶絮,对不起,我不能临阵脱逃……”京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为官数载,心中自有诫律,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在如此关头弃一切于不顾?
“我自己回去。”唐望的语气变得愈发肯定起来,她不想饶絮同她一起面对日后难料的艰险。
饶絮听了,眼底似有若无地闪动,片刻便彻底沉寂下来,她似乎还是不信任自己,那这些日子的朝夕共处又算什么?
饶絮怅然点了点头,语气冷淡地,“好吧,我随你。”说完,便毅然转身出了屋子。
唐望心口涌起难言的苦涩,却又说不出也不能说,只能就这么看着饶絮离她渐渐远去,他生来就该这样了无牵挂,自由洒脱才是。是她,一再地牵绊住了他的步伐,只是放手的感觉却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伸手去擦,那眼泪却愈擦愈多,唐望此时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却不得不生生忍住。
她抬步走出屋子,想回客房收拾收拾,明日天一亮就上路,刚出门却被那折回的人狠狠地攥住了小手,唐望被这滚烫的触感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饶絮也不答话,拽着唐望的手,朝屋外走,二人之间就这么无言,一直走到屋后的空旷处,饶絮才将手松开来。
下一刻,转过身,却倏尔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恨不得揉进骨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