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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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望归京, 新帝提前一日已收到消息,如今地台之下那空了许久的位置终于找回熟悉的身影,目光于她身上扫视而过,赵默微阖眼帘只沉声问侯道,“唐爱卿一路舟车劳顿, 归京后即刻便入宫觐见,朕心甚慰。”

    唐望依言顿首谢恩后, 环顾四周道, “臣有要事上奏, 只是这蒋太师如今何在?”

    赵默面色如常, 淡淡答道,“蒋太师犯了头风, 告假已有月余。”

    唐望接道, “还请陛下派人去请太师入宫,臣所要奏之事关系重大。”

    “哦?爱卿有何要事?”赵默追问。

    唐望朗声对道, “臣,欲弹劾蒋太师。”那瘦削的脊背笔直,显出一身坦荡。

    这地台下的文武百官听了,一时间神色各异, 有人心下惊诧、有人远远观望也有的,侧目而视。

    赵默听了唐望的话, 登时直了直身子, 挥手对大太监李海, 正色吩咐道, “派人去太师府走一趟,召蒋太师入宫。”

    这边唐望拿出昨夜写就的折本,呈了上去,上面详细揭露蒋太师纵容青州各府廪生纳贡变米粮为银钱,兹事体大,就算非太师亲自授意,也理应治他一个督察不善之罪。于奏折最后,更有青州百名廪生的手印为证,证据确凿。

    金銮之上,唐望与赵默苦等太师府回话,却来人原话禀道,“蒋太师病情加重,着实不便来朝,皇上素有体恤老臣之心,还望恕罪。”

    一时间,面上僵持不下,无旁的法子,也只得先行散朝。

    如她所料,蒋太师老谋深算,如今定不会选择轻易出府。

    下朝后这场雨仍未歇,赵默请唐望入宫小叙,唐望撑着油纸伞行于红色宫墙之间,眼前浅浅的水洼中,雨滴激起层层涟漪,唐望一双玄色官靴缘水花翻飞,红色蟒袍的下摆被濡湿了一角,快步向前,直到伞下倏尔出现一双黑底金纹的龙头靴。

    那伞沿缓缓向上抬起,一张小脸看向檐下伫立的新帝,有日子未见,隐约那鬓发间竟生了数根银丝,而赵默今岁还未到而立之年,“参见皇上。”唐望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赵默立于台阶之上,唐望在下,本就身高悬殊,赵默此时恰好看着她仰着一张脸,目光对接,突然的心念一动,此时她的目光似乎与五年前雅集初见时相互重叠,依旧清澈如昔。赵默一时恍惚,却迅速地收回遐思朝她点了点头,神色也恢复如常。

    唐望收伞登级而上,于新帝身侧并立,二人檐下听雨,一时沉默。

    “唐望,你可怨我?”用的是我,而没有自称朕,赵默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知道一路上唐望几次性命攸关,都拜他所赐。

    “不曾,”唐望立时开口回道,她说的不是不敢而是不曾,转而移开话题,“臣恳请皇上彻查青州纳贡一事,批捕大小涉事官员,明日臣将继续上奏弹劾。”

    赵默点点头,“好,若此事功成,无论多少赏赐朕自当允诺于你。”剪除蒋、戚一党,他心中自有打算,赵默自小城府颇深,只是唐望此刻表露的忠心也难免使他动容了。

    唐望拱手谢恩,再抬眼,满目的欲言又止,“臣,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到时皇上成全。”自打山中归来,她心中便只有一个愿望,恢复她与饶絮的身份,辞官归田,寻一处安静院落安顿下来,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

    赵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大约洞悉了她的想法,成全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大可以成全她,可另外一个……此时却还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允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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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青州涉事官员被连夜押解至京城,大多数于自身罪行供认不讳,但被要求起交代幕后靠山,却又支支吾吾死活不肯开口,赵默一心揪出主使便下了死令,严刑拷打之下,这群酒囊饭袋自然支撑不住,虽未将蒋太师全盘供出,却也纷纷要求面见太师,想求蒋辽川在皇上面前为他们求求情,以保留自身性命。

    唐望再次上书弹劾,由于青州大小官员落网,连夜会审之后,证据更为详实,字句之间直指蒋太师,这一次已经不单单是监察不严,更有主参之嫌。

    赵默派人往太师府再请,只是没想到,这太师府被蒋辽川手下所养的爪牙围护,面对新帝派来的一众侍卫,依然是那一句,“太师如今辗转病榻,不便入宫。”蒋太师老奸巨猾,看来若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都将避门不见了。

    赵默自然气急,蒋辽川这老匹夫未免已太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此时两相僵立,似乎起兵造反已箭在弦上,只差得最后一根□□了。

    时间无端在流逝,唐望于心中也渐渐焦急起来,因之前饶忠得了君影所传密诏,早已动身入京护驾,此时蒋太师手下兵力还有一大部分受制于江州靖安侯饶忠麾下部队,如今消息闭塞,二者之间还不清楚此时谁能更占上风。可作最坏的打算,若是靖安侯失手,蒋太师的大部队因此得以归京汇合,发动兵变,到时的局势才真真叫一个回天乏术。

    由此便能看出蒋辽川此人阴险狡诈,其实他是一直在等,等靖安侯那边的消息,此时的蛰伏则是为了日后的一举得手罢了。

    第三日,唐望决定破釜沉舟,独身一人再次拜倒銮殿之上,“皇上,臣有本弹劾!”

    “传。”地台之上危坐的皇帝,抬手道。

    “臣弹劾当朝太师蒋辽川,疑是三年前于边境设计伏击的真凶,害得卫国公府三公子卫焱客死异乡,英魂难息!”唐望仍跪在地上,执拗不愿起身,眼神定定望着龙椅上的赵默,将手中厚重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臣三年来,从未放弃过彻查此事,这是臣一直来所搜攒下的证据,三年前此役重伤幸存的李勇、张耐归京,二人均是卫焱身边得力副将,据他们的证词,当日交战之时,卫家军之中有人临阵假传军令动乱人心,才使得卫将军当时不得不改变既定路线,惨遭敌人伏击。”语气愈发颤抖起来,“最为蹊跷之处在于,张、李二人回京后伤势分明恢复向好,后来却在同一月份于家中暴毙身亡,臣问过为他二人验尸的仵作,皆说是病情过重不治身亡,可待我再过数日再去寻这两个仵作时,竟连他们也离奇消失于这京中。”

    “好在苍天有眼,那行凶之人未能滴水不漏,由其中一位仵作的外室提到,在他失踪之前曾得了不小的一笔钱财,醉酒后曾向她夸口,自己得刑部尚书朱贵青眼,曾允诺日后替他谋个一官半职,”唐望看向那跻身队列之中的朱贵,目光一沉道,“臣若是未记错,朱大人正是蒋太师已故原配妻弟,也是由太师一手扶持起来的……”

    “唐望,你莫要血口喷人!”此刻被点到大名的这位朱贵向来是个没骨气的,顿时吓得腿软,从那队列中跪爬出来,朝赵默磕头碰脑哀道,“此事与微臣绝无半点关系,还望皇上明察!”

    队列中,戚国公听着朱贵那狼狈的哀嚎,额间隐隐作痛起来,蒋太师一党的文官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算盘珠都于心中拨得响亮,看来皇上是下定了心思,要与太师挣个鱼死网破了?

    此时,赵默幽暗的眸底迸现杀机,朝下面递了个眼色,“带下去。”看来这朱贵就算有幸保全性命,一身皮肉之苦却也是不得不捱了。

    霎时,从殿外涌入的带刀侍卫一人一边,架在惨叫的朱贵腋下,连拖带拽地将他拖了出去,挣扎间一只饰以金线玉牌的官靴落了下来,在这一刻显得颇为讽刺。

    而另一边,蒋太师于府中收到来自江州的快报,那前去阻饶忠进京的部队已得手,这两日就要归京来,蒋太师大喜过望,看来,赵默小儿这龙椅想必也坐不了几天了。

    此时恰逢唐望第三次弹劾他的消息传来,请他入宫的轿辇已在府外恭候,蒋辽川捋了捋胡子,大笑道,“既然是再三有请,今日,我便也不再推辞。”准确来说,也无须再推辞了。

    蒋辽川其人,尤为奸猾,虽口上答应赶入宫来,却仍是放心不下地带了一众护卫,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已算得上只手遮天,宫中侍卫见他身后竟还带着护卫,却也没有一个敢开口阻拦的。

    那一众玄衣护卫便这么明目张胆地立于金銮殿外,大有一副随时拔刀冲进殿内的阵仗。

    蒋太师今日一身深蓝官袍,头戴方形双翼乌纱,缓步入殿神色不变,朝赵默拱手道,“老臣来迟,还请陛下恕罪。”仗着自己有恙在身,竟也跪叩大礼也自行减免了,那沧桑面容之下甚至还带着些许诡异的笑意。

    赵默眸底却不见波澜,照常同他问侯道,“不知蒋太师的病可好些了?”

    因时辰不早,殿内其余官员均已遣散出宫,如今殿内只剩下唐望与蒋太师两位外臣。

    “臣感激陛下关怀之心,已大好了。”蒋太师也有恃无恐地,同他们周旋起来,“老臣听闻,这唐首辅三日连参我三本,这罪名一次比一次来得大,老臣就算是病入膏肓了,也不得不爬起身来入宫为自己辩白一番呢。”说着又伸手捋了捋胡须,假以辞色地看向站在身旁的唐望。

    唐望宛若老僧入定的目光闪动起来,转头也无畏同他对视,“蒋太师手下眼线众多,想必早已知晓这参本的内容,唐望借此机会倒想问一句,您是认还是不认呢?”

    蒋辽川瞧瞧唐望这一脸认真的神情,倏尔忍不住朗朗笑出声来,又看了看地台之上伫立的赵默,道,“听唐首辅这话说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哪?”

    “那蒋太师是不认了?”赵默负手,也开口朝他发问。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变得万分诡谲,赵默的神情愈发得阴郁起来,宛如冰雪覆盖下却喷发在即的火焰山。

    蒋太师此刻却显然并未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他此次入宫带了不少护卫,就守在殿外,所以他才敢只身一人入殿来。更何况,他还在宫墙外安排了几名神箭手,那红羽毛箭的矛头此时早已对准了地台之上的赵默。若是这新帝胆敢对他下手,他倒不介意先教这赵默小儿血溅金銮。

    “认如何,不认,又如何?”微眯的老眼缓缓抬起,在这僵持不下的氛围之中,宛若一枚危险的火引,语气间蕴藏着怠于遮掩的挑衅。

    蒋辽川正估摸着宫墙外埋伏的神箭手,此时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顷刻之间取赵默性命,却忽地听得殿外一阵骚乱,“有刺客!”

    下一刻,便是兵刃相接的脆响,一只红羽箭从远处直直向殿内旋飞而来,带起一阵猎猎风声,没成想却从赵默身后的屏风处,极速飞出一支白羽,将那红羽箭从中一劈为二,竟直直射杀了一名埋伏殿外的弓箭手。

    蒋太师见状,暗叫不妙,忙得回首想去看殿外的情形,此时厮杀之声已从各处传进来。今日是他大意来了,原本已在各处钳制住宫中侍卫,没成想赵默此外手下仍有埋伏。

    “想杀我?若我身死,那城外驻兵第一时间便会冲入内城,你们都得给我陪葬!”蒋太师叫嚣道,话音未落抬起胳膊,露出了隐藏在衣中的袖箭,便朝着赵默的方向欲扣动机关……

    “!”一声惨叫传来,从檐上飞身而下一位身着软甲手持银剑的男子,轻轻一挥,便毫不留情地将蒋太师连带着袖箭的胳膊斩下,鲜血汩汩涌出极为骇人,蒋太师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倒地惊叫道,“何人!”

    与此同时,一直立于唐望身后的李海上前,用浸了迷药的纱布狠狠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

    逆光之中,那身着白色软甲,面上戴着银制半面的男子微微偏转过身,剑尖直指着倒在血泊之中的蒋太师,另一手轻轻摘下了面具。

    那人音色略带沙哑,问道,“三年未见,太师竟不认得我了?”